太興六年。
鬥轉星移,日月穿梭。
人和人之間,凶狠搏殺和持續的爭鬥,似乎永遠都不會停歇。
其中,就免不了各種圈子的碰撞和融合。
『啪!咚咚!』
醉仙樓的小院之中,坐滿了人,長衫短褂都有,在場地之中,並非是妖豔的舞女,而是一個說書先生。手鼓敲響了起來,說書先生七情上臉,『今天說一段,臨近趙氏貪贓枉法,勾結大戶欺壓良善……』
說書先生講著。
一名士子從樓下皺著眉頭走過。
院子中間,場地之內的那些人,已經跟著說書先生的講述,齊齊笑了起來。對於他們來說,雖然不能親眼看見一個貪官倒下,但是能聽聞一個貪官被拿下,然後被押上斷頭台,尤其是當這個貪官從高高在上跌落的時候,自然就會引起這些普通百姓情緒上的宣泄。
『趙氏豎子,也有今天!』
說書人咚咚敲響了手鼓,就像是響起了征討的戰鼓,引起了場內眾人的叫好聲。
在樓上回廊上走著的士子長長的吐了口氣,然後到了一間雅室的門口,微微向站在門口的護衛示意,走了進去。在他的背後,是樓下院子當中一陣喧囂嘈雜的聲討。
『趙兄來了?』
『來!趙兄,喝酒,喝酒……』
雅室之內的幾名士子招呼著。
這名趙兄也做出不怎麽在意的樣子,勉強笑著,和眾人拱手為禮。雅室之內的其他人也笑著和他回應。
臨涇趙氏的命運已經是注定,無法更改了,不管是這些說書先生有講或是沒有講,其實對於臨涇趙氏的人都無所謂了,因為被殺的被殺,被抓的被抓,即便是這些說書先生描繪得再多,臨涇趙氏上下也聽不到了。
就算是聽到了,也沒有什麽好說的。
可是其他人不一樣。
比如不是『臨涇』的趙氏。
那一聲聲的『趙氏豎子』就像是咣咣的扇著他們的面皮。
比如剛剛進來的『趙兄』。
『趙兄』趙玶年歲不算大,還沒有進入中年,但算是在雅室之內歲數相對較大的。也就稍大一點,一兩歲頂多。
當然,歲數大,也未必能夠被稱之為兄,只不過因為趙玶之前在這個圈子裡面還算是地位不錯,所以才被其他人稱之為『趙兄』,而現在,很顯然的,有人覺得他這個趙,不配為什麽『兄』了。
在圈子之內,誰失去了話語權,誰就喪失了全部。
『你說什麽……』
『怎麽……可能……』
『嘻嘻……』
『也有今天……』
這種窸窸窣窣的聲音,不僅在院落之中,也有在雅室之內。
趙玶的額頭突突有些疼痛。他原本不想出門,也不想要來參與這一個什麽聚會,可問題是他可以拒絕一次,兩次,但是不能一直拒絕。在士族子弟的相互交際圈子裡面就是這樣,臨時有事不能參與,很正常,誰都有個生病啊,或是什麽不方便的時候,但是如果時間一長,都沒有參加,那麽這個人就會很快的在這個圈子裡面消失了……
等消失之後再想要重新進來,又要花費一定的功夫。
圈子是幹什麽的?
交換利益的。
士族子弟之間,或是消息,或是物資,都是利益,相互之間進行交換,一言一語之間,便是數萬數十萬的的往來,和那些土裡刨食,一個大錢一個大錢攢的完全是兩種概念。
因此如果說長時間不出現,那麽原本趙玶的位置,或者說趙玶的那一部分市場就會被其他的人瓜分掉。
『趙兄……你怎麽了?』坐在趙玶左近的一人,帶著若有若無的笑意,似乎也是關切的面容,問道。
方才說笑著觥籌交錯的眾人也忽然安靜下來,互相交換著眼神,他們未必都對於趙玶有什麽特別的惡意,但是畢竟圈子就是這樣,追漲殺跌,捧紅踩黑,再正常不過。之前其他家族也出現過各種情況,難不成都要憐憫不成?
趙玶抬起頭,放下了揉著額頭的手,微微環視了一周,表情多少有些複雜,心神似乎都已經是不在這個雅室之內,似乎在看著雅室之內的人,又像是看著其他的什麽地方,『呵呵……高明啊……』
『嗯?趙兄……你這是……』
『呵呵……』趙玶笑著,然後臉皮跳動起來,似乎在面皮之下有些什麽東西要跑出來,而他很努力的在控制著,『……如果我說,我們都算錯了,想錯了,所有人……我是說,所有人……都被計算了……被計算得乾乾淨淨,你們,會怎麽想?』
『……』一陣沉默,沒有人回答。
『半年前,一年前,想想,你們不妨稍微回想一下……』趙玶目光投向了窗外,喃喃的說道,『哈哈,呵呵,臨涇趙氏,固然是被計算得最狠的,但是其他地方呢?漢中,川蜀,還有你我……』
『這個……趙兄之意是……』
『我就是這個意思。』趙玶用手指著窗外,指著在院中聽著說書先生,一會兒發出笑聲,一會兒發出罵聲的那些普通的民眾,『看看……一切都在這裡……擺著,都擺在桌案之上,都擺在你我面前!連消帶打,一起全清!呵呵,現在才想明白……我現在才想明白……』
趙玶的情緒似乎有些按捺不住,他將桌案上的酒碗舉起,『敬驃騎!呵呵,敬驃騎!簡直是……簡直是運籌帷幄啊……』
趙玶仰頭飲酒,雅室之內的其他人卻相互看著,有人略有所思,有人則是茫然四顧。
趙玶深吸了一口氣,終於抬起頭來,笑了笑。『抱歉,諸位,有些失態了……諸位多多包涵……』
趙玶左近那人,連忙幫趙玶將酒碗重新填滿,『趙兄既然有所得,何不……與小弟分享一二?』
趙玶微微側頭,看著左近那人,然後目光又回旋了一下,『你……你們沒想出來?』
『是,還請趙兄賜教……』
『啊,對對,請趙兄賜教!』
『請趙兄賜教!』
趙玶臉皮之下的那些抽搐和顫抖緩和了下來,微微笑著,『也罷……既然諸位想知道,那麽愚兄就獻醜了,勉強說一些……這驃騎手法,深謀遠慮……也怪不得臨涇趙氏傾覆消亡……諸位,不妨想想前年上計之時……』
……● `σ……
一場場的戰鬥,一次次的流血,使得原本居住在廣陵周邊這一塊土地之上,成千上萬的民眾要麽都被擄掠,要麽都已遷徙。
空置廢棄的村落、城鎮在黃昏之中漾著詭異而死寂的氣息。
山林之中,偶爾會有鳥獸的蹤跡。
一隻松鼠站在林子邊緣的樹杈上,懷裡抱著一個堅果,似乎在啃食著,又像是在眺望著人類遺留下來的村寨。
青草和苔蘚已經在村寨裡面蔓延起來了……
他們兩個,是大自然的先鋒軍。
這些原本代表著人類的圈子,只要人類的活動一消失,就會很快的敗壞,然後重新成為大自然各種動物和植物的樂園。
而人類本身,還在不斷的製造著生命的禁區,消耗著先輩開拓的領地。
就像是下相水關。
地盤不大,紛爭卻不小。
『啊啊啊啊啊啊——』
瘋狂的叫喊聲匯集在一起,讓所有人的耳膜都近乎於失去了作用。
鮮紅的血色,在腳下,在手中,在眼眶裡面,在瞳孔裡面映照出來的一切物體上。
登城的雲梯在瘋狂當中被推著向前,然後夾在了下相的城牆上。
刀光和血光在雲梯頂端不斷的重複閃現,江東兵瘋狂的推著雲梯,但是雲梯之上一串串的都是曹軍,就像是沾滿了番茄醬的糖葫蘆,粘附在城牆上,根本就推不動。
一名曹軍伸手在下相城垛上攀了一下,剛想要爬進城中,旋即一片刀光閃來,周泰一刀剁掉了那名曹軍的手,然後順腳一踹,將那名斷手的曹軍踹下了城。
『其他人呢!其他人呢?!』
對著旁邊那名半張臉都沾滿血的校尉,周泰瞪圓了眼珠子大吼著,沒等校尉回答,周泰他就已經是衝到城垛邊上,探出頭去往外看了一眼。
下相水關並不寬闊的防禦面上,曹軍蜂擁而至。
『只有這麽多人了!將軍!其他兄弟都死了!剛才曹軍衝上來了……』半邊臉都是血的校尉在一旁叫道,『叉杆不夠!被曹軍砍了!還有滾石檑木也用完了……將軍,將軍!我們需要援兵!援兵!』
下相的城牆之外,曹軍的攻勢如海潮,一波高過一波,而在下相城的內部,雖然說還有人手,卻根本不敢用!
張余的逃亡,使得周泰不得不面對極為惡劣的處境。
或是將這些投降的廣陵兵卒,勞役全數都殺了,然後被迫以不足一千的兵卒面對曹軍的反撲,要麽就是冒著風險讓這些廣陵兵卒和勞役協助,同時還要小心可能隨時可能產生的反叛……
如果選擇第一個,如果沒有援軍的到來,那麽就意味著周泰需要隨時可能要放棄下相,否則不足一千的江東兵是肯定守不住的。
而選擇第二個,那麽就可能在下相之中隨時可能有內外爆發的風險,越是曹軍攻擊急迫,這些廣陵降兵便是有可能叛變。
而在周泰殺了一部分廣陵降兵,還有些猶豫,沒有完全殺完的時候,曹軍便是到了。
周泰奪取了下相,這是他的功勳,但是也意味著這是他的累贅。
下相對於整個的徐州,或者說下邳來說,都是一個非常小的圈子,若是平常的時候,連多看一眼,多理會片刻都是欠奉,但是當下卻成為了周泰無法離開,不可回避的禁錮!
此時江東軍的守城兵卒,可以說是江東比較精銳的兵卒,因為得到了孫權的特別關照,周泰對於自己的這些私兵,不管是平日裡的訓練,還是兵卒的軍械糧餉等都算是比較的充足,士氣也較高,面對著曹軍的進攻,這些周泰兵卒還不至於出現膽怯和逃跑,但也就這樣了,畢竟人數就這麽一些,隨著傷亡的不斷增加,遲早是會消耗殆盡的。
下相城防之前就不怎麽樣,即便是周泰攻佔了之後,修葺了一整個冬天,也就是從破破爛爛晉級到馬馬虎虎而已。
城防給人的感覺似乎隨時都可能垮。
但畢竟還沒有垮……
能撐多久,周泰也不清楚,他只是覺得,眼前的這個窘迫的處境,似乎應該是很早的時候就出現了征兆,只不過他那個時候並沒有想到這些。
比張余的出現還要更早。
張余的逃亡只是加速了這個變化而已……
熾烈而洶湧的呼喊聲,血液和火焰相互交錯。周泰站在下相這個圈當中,緊張刺激,憂慮難過。
……(╬ ̄皿 ̄)=○……
如果大漢王朝是一個大圈子的話,那麽許縣自然就是這個王朝的核心圈子了。
或者說,曾經核心過。
而許縣的核心圈,自然也不是在崇德殿,而是在大將軍府尚書台廨之內。
尚書台之內的廳堂,寬敞,明亮。
裡面的物件擺設,也是雍容大氣。桌案漆面光可鑒人,白茅席子柔軟舒適。屏風之後,窗楣之外,也是靜悄悄的,並沒有潛藏五百刀斧手的樣子,可是申儀依舊是覺得有一種無形的壓力,似乎四面八方的環繞在申儀身邊,警惕且審視的盯著申儀身上的每一根毛發,每一絲的表情。
一股股冷汗從申儀頭上身上冒出來,然後沿著臉頰脊背滾落,打濕了白茅的坐席。
申儀咬著牙,緊閉嘴唇,低頭含首,攏在袖子裡面的手捏的指節有些發白。
荀彧不動如山。
在死一般的沉默當中,荀彧緩緩的說道:『申端行,汝可有何言?』
寬袍大袖,進賢冠四平八穩,讓荀彧看起來無比的莊嚴肅穆。
荀彧靜靜的看著申儀,臉色平靜。
『令君……』申儀行禮,剛說了兩個字,忽然發現他自己的嗓門就像是被火烤了一般,乾澀沙啞,隻得吞了一口唾沫,然後才覺得嗓子稍微好了一點,『在下,在下不知令君所言何意……』
荀彧微微頷首,就像是看見了一個小朋友在試圖抵賴,並沒有多麽的生氣,只是顯得略微有些覺得可笑,『申端行……汝之前所言,以知曉驃騎器械,明通「火神石砲」而求見……』
申儀沉默了半響,然後才說道:『令君……在下確實親眼見過「火神石砲」……』
『見過……』荀彧點了點頭,『知曉……精通……各有不同,不知申端行以為然否?』
『……』申儀一時不知道應該怎麽回答。
若說申儀對於『火神石砲』完全都是謊言,也肯定不是。在漢中南鄭淪陷之後,『火神石砲』簡直就成為了懸掛在漢中和上庸這些土著大戶頭頂上的利刃,怎麽可能視而不見,完全不加以了解?
在某種程度上來說,申儀對於『火神石砲』確實有一些了解,同時曹軍也希望得到相關的情報。申儀出賣那些他所了解的東西,然後企圖幫助申氏一族獲取得到更好的待遇。
知識是無價的,但是也可以是有價的。
這樣的行為,算是欺瞞麽?似乎算,也似乎不算。
因為申儀從頭到尾都沒有說自己懂得製作,也沒有說他有製作圖紙,他只是說將『竭盡所能』的,『言無不盡』的將關於火神石砲的信息,來交易一個條件,一個讓申氏可以擺脫威脅的身份。
上庸往東南就是房陵,而房陵的隔壁就是襄陽了。
只要在曹操這邊掛上關系,申氏就可以繼續左右逢源,甚至有可能成為兩家之間的緩衝地區,就像是楊氏在河洛地帶一樣……
申氏也並不奢求能有多麽強大的發展,或是要插足在斐潛曹操之間攪風攪雨,只是想要保全自己在上庸周邊的地盤,難道這樣也有錯麽?
但是現在一切似乎都被荀彧所洞悉。
當有人告知荀彧說申儀要有『火神石砲』的情報的時候,荀彧剛開始還高興了片刻。畢竟驃騎將軍的新式武器本來就是荀彧關注的重點,可是等真的見到了申儀之後,三言兩語之後,荀彧就很快明白了,這家夥是個假貨。
『令君恕罪!』申儀頂不住了,離席而拜,『在下,在下並非有意欺瞞令君……在下確實不知「火神石砲」具體構造,但在下也曾派人和驃騎軍中工匠了解過相關事項……』
荀彧的神色微微動了動,然後伸出手,示意申儀歸座。
就在方才,荀彧確實是有些怒火。畢竟當下這麽多的繁雜事情,都需要荀彧進行處理,然後申儀還假裝通曉火神石砲,企圖欺瞞,這讓荀彧的肝火多少有些萌發,但是申儀方才的一句話又讓荀彧有了一些新的想法。
或許,這個申儀,或者說上庸申氏,也是可以用上一用?
『什麽?』申儀瞪圓了眼珠子,『令君之意……莫非是欲用申氏為間?!』
雖然說申儀企圖用『火神石砲』的資訊來做交換,但是可以說自己說漏了嘴啊,不是有心的啊等等,口頭上的和落於紙面上的,畢竟不一樣。真要成為了曹操這一方的間諜,必定少不了書信往來,要是被抓住了……
荀彧微微而笑,『互通有無罷了……便如當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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