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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詭三國》第一千九百零八章漢家自坑,或俗或雅
大漢驃騎將軍府。

『這是……交趾?』劉備看著廳堂之內懸掛的地圖,有些不確定的說道。

在喧囂一場的舞台劇之後,自然進入了實質性的利益分配階段,而斐潛為劉備準備的利益區域,便是在交趾。

劉備有些皺眉。因為斐潛拿出來的這個交趾,確實是在劉備的意料之外。劉備原先的想法是可能會是荊州,因為荊州是中原門戶,所以斐潛可能會需要一個看門人,亦或是幽北,那樣也算是不錯,畢竟劉備老家是在涿郡,距離也不遠。

可是劉備萬萬沒有想到,竟然是在交趾。

在漢代很多人的觀念當中,交趾可不算是什麽好地方,時叛時降,跟西羌一個德行。自從秦末漢初,中原大亂,趙佗據守嶺南,交趾、九真等地屬南越國,一度脫離了中原王朝的控制,後來漢武帝征服南越,在此地區廣設郡縣,並置交趾刺史部進行監管,開始了對交趾、九真、日南三郡的實質性管理,但是之後也常有叛,就連在漢靈帝時期,也發生過一場叛亂。

當時去平叛的是賈琮。賈琮平複了交趾之後,才是士燮。

為什麽劉備清楚這個事情呢,因為賈琮去平叛的那一年,正好是中平元年……

一個多災多難的年份。

『此有九郡,鬱林、合浦、南海、蒼梧、交趾、九真、日南、珠厓、儋耳……』斐潛沒理會劉備的表情,指點著地圖上說道,『便稱之為嶺南九郡也。其中三郡為盛,交趾郡為首,有縣十,羸婁、安定、苟屚、麊泠、曲昜、北帶、稽徐、西於、龍編、朱鳶……九真郡次之,有縣七,胥浦、居風、都龐、余發、鹹驩、無切、無編……日南郡再次之,縣五,朱吾、比景、盧容、西卷、象林……』

『此三郡皆為大郡,可設郡守,掌治其郡,秩二千石。有丞,又有長史,掌兵馬,秩皆六百石。可設都尉,亦六百石……』斐潛看著劉備說道,意思很清晰,這些官職都是一個個的蘿卜坑啊,就看劉備的態度了。

劉備微微遲疑了一下,拱手說道:『備聞儋耳、珠厓已棄久矣……』

這個確實也是實情,因為西漢的開拓進取的精神遠遠不及東漢,所以朝堂對於嶺南的官吏管理也是疏略許多,再加上西漢後期又采用什麽狗屁不通的收縮政策,使儋耳、珠厓郡最終被棄,不再設立郡治管理。

斐潛微微一笑,說道:『比陰山何如?』

劉備愣了一下,默然無語。

斐潛最早的職位是上郡,而上郡同樣也是在西漢時期被一步步的拋棄,最後連郡治都沒了的漢國疆土。斐潛能憑借自身的力量,一點點的收服上郡,甚至攻克陰山,重新將上郡陰山等地收回大漢疆土之內,難道說儋耳、珠厓兩郡就不能如此麽?

『嶺夾以密林竹茂,水湍以上下擊石,途多有蝮蛇猛獸,若是夏月暑時,便是蚊、蟲、瘴、亂之病相隨屬也,十兵進嶺南,生者不足半……』斐潛有些感歎的說道。

劉備不由得抬眼看了斐潛一眼,顯然是表示『你也知道啊』的意思。

『……然,先輩嘔心瀝戰,血撒南疆,後世不肖子孫,輕言廢棄……』斐潛話頭一轉,『玄德以為,孰之過也?』

劉備不由得咳嗽了兩聲,一時不能答。

『潛以為,嶺南有亂,其因有三……』斐潛也沒有窮追猛打的意思,見劉備不能回答上來,也就換了一個角度來闡述,『歷來交州刺史,隻知撫其表,未能查其根,方使得嶺南動蕩,起伏不定。不知玄德願聞其詳否?』

劉備拱拱手,說道:『還請主公指點。

』斐潛點了點頭,看著交趾的地圖,心中也是不免有些感慨。

說實在的,有時候邊疆亂,其實封建王朝的一個通病,而且還是自找的……

漢武帝元鼎六年開置交趾、九真、日南三郡之後,交趾地區就成為漢帝國多民族統一國家整體中不可分割的有機組成部分。

上面一句,是教科書當中的標準用語,但是斐潛覺得,實際上從漢武帝開始,就給嶺南交趾,種下了叛亂的因子。

第一個禍亂因子。

實邊戍守。

實邊戍守的本意原本是好的,但是麽,華夏有太多上層好政策,然後被不願意承擔任何責任的中層給傳遞歪了的,然後又被下層執行者狐假虎威欺壓良善給搞殘廢了的……

漢武帝元封五年為進一步加強對南部邊疆的統治,又於嶺南之地設交趾刺史部,以俾政治、軍事上的統一監管,但是因為文化上面的差別,導致朝堂的政令並不能順利的在嶺南推廣,所以漢武帝隨之『頗徙中國罪人雜居其間,稍使學書,粗知言語。使驛往來,觀見禮化』。

同時,為了為鞏固和加強對南部邊疆的控制,漢代也大量遷徙內地居民入交州區域屯田戍守,協同地方郡兵,一同進行武裝震懾。

『屯田內有亡費之利,外有守禦之備』,所以,伴隨著對嶺南的經略,漢王朝亦積極移民進行『屯戍』,以鞏固既得成果,而且也取得了一定的成果,在嶺南的幾次叛亂之中,這些實邊戍守的屯民,也協同交州刺史郡守,平複過幾次南越叛亂。

是不是很好?

確實是看起來不錯。

但是實際上呢?

這些實邊戍守的民眾,絕大多數都不是自願前來的,而是強製性的遷徙,而在遷徙過程當中,又有多少家產被剝奪,家人在途中死亡,然後好不容易熬到了地頭,又再次的面臨著雙倍的剝削,一方面要付出勞動力來進行屯田,出產糧食又多數不歸自己,然後還要服從兵役調配,時不時抽去平叛……

『如此施為,何人可承之?又如何不生怨恨?』斐潛歎息道,『戍守之民亦為漢人,嶺南之吏不加以照撫也就罷了,還多發稅役,迫其潦倒,無可生計,焉有不生變者?然此又生新害……』

第二個導致邊境叛亂的因素,是軍士流散。

漢代王朝為了維護在邊疆的統治,或因文化衝突,或因權力之爭,或是吏治腐敗,或者因為剝削殘酷,時有地方叛亂發生,而當地方太守刺史無法通過恩撫懷柔手段進行平複之時,甚至動用戍守在邊的郡兵力量也不濟於事,無計可施之下,便只能硬著頭皮上報中央朝堂。

而在中央朝廷還算是平穩,還有些余力的時候,大多數都會一邊責罰這些邊境官吏,一邊派遣兵卒進行征伐,而征戰的結果。又是邊疆地區輸入了一批流散不歸的內地軍士移民……

斐潛麾下的馬延,便是度遼將軍馬援的後人。

當年馬援,便有指揮兵卒評定所謂的『二徵』之亂。就作戰而言,實際上並沒有多少的高強度的戰鬥,『援將樓船大小二千余艘,戰士二萬余人,進擊九真賊徵側余黨都羊等,自無功至居風,斬獲五千余人,嶠南悉平』,由此見,馬援平叛並未遭到多大抵抗,由交戰而損失的士卒自然不是很多,但是因為在交趾地區濕熱天氣環境染疫身亡者,卻是數量龐大,『軍吏經瘴疫死者十四五』。

而這些兵卒之中,一些病死了,也自然有很大一部分在回軍的時候因為生病,不能同行,最後便只能是留在了地方,流散各處。

『昔馬文淵積石為塘,達於象浦,建金標為漢南之界……』斐潛緩緩的說道,『後有岸北遺兵十余家不得返,居壽冷岸南面,悉姓馬,自婚姻,後有二百余戶,號曰馬流,言語飲食,皆與華夏同……』

『兵卒衛國而戰,病而不得返,然無恩賞,亦無安排,聽之任之,尤如棄帚!』斐潛拍在了桌案之上,『熱血漢兒,精忠盡責,竟得如此下場!長此以往,又何有願轉戰四方者?!以至於如玄德一般豪邁北地男兒,亦視邊疆頻皺眉!』

劉備當場汗就下來了,連忙拱手說道:『這個……備,有愧,有愧……』

斐潛擺擺手說道:『此乃人之常情,玄德不必自責。故邊疆之亂,乃病於大漢自身,非南越之蠻夷也!驅民而不撫,使卒而不恤!如此便如乾柴積累,稍有煙火,便成燎原!』

為什麽邊境戰爭有時候越打越難打,起初似乎只要兩萬人便可以平叛,後來就要十萬人,二十萬人,像是西羌叛亂,前後打了三四十年,動用兵卒人馬何止百萬!

那些叛軍哪裡來的?

都是土著蠻夷麽?

漢人移民,沒安頓好,又因為漢人比較聽話,蠻夷不怎麽聽話,所以死命對於聽話的漢人進行剝削壓榨,反倒是對於時不時起來鬧事的蠻夷,象征性的收取一些賦稅,甚至還倒貼一些什麽好處,以免自己在任的時候鬧得太過不好升遷……

結果這樣一來,導致聽話的漢人更吃虧?

遵守漢家法律的反而更倒霉?

然後真的搞出事情了,朝廷派兵平叛,流散在邊境的兵卒有了困難,又一推二五六,這個也不管,那個也不知道,甚至擺出官威來,將其哄打出去。

有了怨民,又有了懂得兵陣,上過戰場的怨兵,會發生什麽?

結果這樣還不算完,還有更為糟糕的事情。

漢王朝還嫌棄邊疆不夠亂,自己給自己挖了第三個坑……

政治流放。

謫遷遠荒、發配邊疆,這是不算是漢代首創,但也是歷代封建王朝處罰所謂『重罪官吏』常用的手段。

《漢書》所記:『元狩五年,徙天下奸猾吏民於邊。』

請注意此處的『奸猾』二字。

隨後的前後兩漢,此類事件也常有發生。

除了遷徙社會下層觸犯律令的『罪人』於邊郡之外,也開始大規模向該地流放或因政權鬥爭的失敗或由於貪贓枉法而遭貶逐的官僚貴族及其妻、子、家屬,朝堂也經常下令把『罪人』『投諸四裔』,也就是像西羌交趾這樣的邊緣地區。

尤其是在東漢時期,由於外戚的專權,以及宦官與外戚的輪流擅政,朝政日趨腐敗,各個政治集團為了爭奪權柄,彼此相互傾軋,導致更多的士族子弟,上層官吏因為朝堂之上的權力鬥爭,而導致集體性的被流徙。

這些被流放到邊疆的『罪人』,真的是有罪?

那麽這些『罪人』心中,又會有多少人是懷著虔誠的心,忠誠的意,無怨無悔的接受大漢王朝安排的勞改,爭取早日重新做人,呃,做官?

很顯然,這不太可能。於是乎,邊境之中,有了怨民,有了怒兵,還有了對於大漢王朝心懷恨意的罪官,然後會發生一些什麽事情?

是個傻子都能猜得出來罷!

可問題是大漢王朝上下似乎不當回事!就像是將『垃圾』往家門口,窗戶外一扔,這些『垃圾』就會憑空消失,不會產生任何後續事情和問題一樣!

當然,交趾之中還有另外一種人,就是戰亂避禍的。

西漢末期,還有當下,在面臨戰爭的時候,很多中原居民或者主動,或者被動,也不斷南遷,有些也自然進入了交趾地帶,但是這些人在中原平複之後,也有很多回遷的,所以主要形成大漢王朝邊境不安的因素,還是前三類。

而且還都是大漢自己搞的……

站在國家的角度,制定出一項政策,一些律法,主要是用來幹什麽的?

簡單一些來說,是用來維護統治,保持秩序的,也是用來讓民眾知道,遵守了會有好處的,如果反過來,不遵守法律的得到了利益,遵守法律的沒有什麽好處,甚至反倒是吃虧,那麽會發生什麽?

『故而玄德為交州刺史,便直此三者,當可大定!』斐潛緩緩的說道,『罰逆而賞從,擇優而進仕,何愁交趾不平?』

劉備也不由得感歎道:『聽主公一席話,方知其然,亦知其所以然也……』

斐潛微微點頭,然後說道:『交州各地,俗化交土,風行象林,火耨耕藝,法與華同,七月火作,十月登熟,十二月作,四月登熟,所謂兩熟之稻也。更於草甲萌芽,谷月代種,種稜早晚,無月不秀,恆為豐土是也……』

『又有合浦海出珠寶,晶瑩剔透,價值連城,而日南則出絡布,當暑服之涼爽,無油汗氣,煉之柔熟,如粧椒繭綢,可以禦冬……』斐潛指點著交趾地圖說道,『另有一物,易植種,圍數寸,長丈余,頗似竹,斬而食之甘澤,榨取之如飴湯……又有薏苡,能輕身省欲,以勝瘴氣,度遼將軍曾車載入長安……若臨海塗,圍而煮水,便生鹹鹵,進而細擇,可得雪鹽,更勝川蜀井鹽之……』

『此外,還有海港,可通大秦,多犀、牙、冒、珠、璣、金、銀、角、翠、珊等器物,可充賦稅,亦可商貿以利華夏也……』

說了困難,當然也要說好處。

斐潛侃侃而談,表示交趾之地簡直就是一個聚寶盆一樣,劉備若是不去,將來必定是天大的遺憾一般。

交趾真的這麽好麽?

真的也確實是如此。交趾物產豐富,而且又有海港,不管是農業還是商業,都是大有可為之地。

這一點斐潛沒有任何欺瞞的地方。

劉備長長的吸了一口氣。

『交趾九真之地,有小水五十二,並行八千五百六十裡,日南有小水十六,並行三千一百八十裡……』斐潛繼續說道,『雖說夏日瘴氣凶悍,然若引水而下,則可避其凶也。自日南船行而下,有都元國,又再船行四月,有邑盧沒國,再船行二十余日,有諶離國,等岸步行十余日,可至夫甘都盧國。自夫甘都盧國船行可二月余,有黃支國,民俗略與珠厓相類……』

『粼粼諸國,皆好蓄金銀,民懶而貪,若可坐臥,絕不久立……』斐潛笑著說道,『其地豐盈,常有其民,胡亂播撒,由其自長,仍有不菲之獲也……』

劉備吞了一口唾沫。

這些也不算是斐潛誇大,即便是後世已經進化一些的東南亞的土著,仍舊有不少人確實是如此,更何況是在漢代?

很明顯,斐潛在表示說這些讓劉備聽了都記不住的國度,人傻,錢多,速去。

劉備內心當中不斷掙扎著,最終問道:『敢問主公,既然如此,主公為何不自取之?』

斐潛微微歎了一口氣,說道:『某有心而力不足也……若某不拓陰山,玄德以為,滿朝上下,孰願逐於漠北?若不是某收拾隴西,又有誰願複西域?天下諸公,爭權奪利者甚,開疆辟土者何?』

反正現在曹操也還沒有暴揍烏桓,所以斐潛當下說得那是相當的大言不慚。

當然,也是實情。

劉備點了點頭,這一點,當下大漢上下,還真沒有人可以和斐潛相比較的,就連之前在幽州對抗胡人的公孫瓚,也只是守土有余,開拓不足。

斐潛招了招手,黃旭會意,轉身從屏風後面端出一個漆盤來,上面端端正正的擺放著三方大印。

大餅要畫,實際的好處也要給,而且斐潛也有信心,以劉備的為人,是很難拒絕的……

金印一出,劉備的目光就忍不住被吸引了過去,就像是男人看見美女的時候,都忍不住會多看兩眼一樣,幾乎是一種人性的本能。

『交州刺史……安眾將軍、安夷將軍……』劉備幾乎是瞬間就辨認出了金印上的篆字,心中不由得有些心境動搖了起來,不是為了自己,而是為了關羽和張飛,也是為了手下的其他人。

若是自己同意出任交州刺史,那麽另外兩個將軍位,無疑就是手下關羽和張飛的了……

錢財權柄是不是俗物?

是。

但是世間多少人為了錢財權柄打生打死?

有一句話說的不錯,之所以能夠輕裝上陣,是因為旁人替著負重前行。

背上荊條,來做這一場的表演,俗麽?

俗。

誰都知道俗,可是又幾個人舍得拉下臉來去做?

劉備也想要高雅。

劉備青少年時,能夠傲氣,能夠指著這個說俗氣,那個是俗物,甚至沒有任何事情是看在眼中的,都是俗世!

天下都是俗人做的俗事!

那是因為劉備那個時候沒有任何的負擔,他的負擔都在別人身上。關羽替他殺出血路,張飛替他散盡家財,糜竺替他張羅妹子,孫乾替他打理後勤……

劉備只需要溫和的笑,動動嘴皮子,畫一下大餅,獲得仁德的清名。

可是最終,這些清高,這些清名,能給自己,給家人,給兄弟,給手下帶來生存的保障麽?能換來真真切切的吃的,喝的,用的,而不是天天喊著明天會更好,明天就有包子,然後晚上摸著肚皮,在饑餓當中昏沉睡去?

低聲下氣,忍辱負重,好俗啊……

所以鞭了督郵,而後一事無成,一天,一月,一年。

然後五年,十年,十五年!

除了自己的一個左將軍,算是漢帝親封的『俗位』之外,便是兩袖空空。在這個時空之中,關羽並沒有和曹操有過那一段不得不說的曖昧往事,所以關羽的漢壽亭侯什麽的都還沒有,更不用說張飛這個愣頭青了。

至於什麽二將軍,三將軍,只不過是劉備自己軍中的一個稱呼而已,其實當下的關羽張飛,什麽將軍都不是,嚴格說起來,只是一個白身而已。

劉備現在能表示,斐潛所拿出這些官印,是很俗氣,很惡臭,然後很高雅,很清白的斷然拒絕麽?

地盤,職位,軍隊,權柄。

是俗氣的低下頭去接受,還是高雅的表示,這些都是俗物,老子統統不要?是把兄弟手下的責任都默默的擔在自己身上,即便是爛泥沾染一身也微笑著趟過去,還是依舊清白的站在高處,站在兄弟手下的身上,不沾染任何的俗物,繼續訴說著自己的夢想,然後讓兄弟和手下堅持再堅持?

孔子說,四十不惑。

而現在,劉備四十,終亦不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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