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西下。
寒風蕭蕭。
斷腸人在天涯。
郭嘉現在就有些斷腸,因為發現酒喝完了。一個有毛病的人多多少少總會有點麻煩。郭嘉的毛病就是酒。
年少的時候愛喝酒,是因為酒能讓郭嘉忘記一些事情,不去注意一些東西。家道的中落,父母的亡故,原本是最好的穿越對象,但或許是難度太高了壽命太短了,反而不如那些廢材的頻率更高。
現在郭嘉愛喝酒,也還是因為喝酒能夠麻痹神經,能夠忘卻一些事情,只不過,現在想要忘卻的,已經和年少的時候不一樣了。
郭嘉搖晃了一下酒葫蘆,然後將最後的幾滴倒在嘴裡,當他放下酒葫蘆的時候,忽然看見了一個熟悉的身影,頓時知道他的麻煩就來了,不由得呵呵笑了起來:“酒剛好沒了,人就剛好來了……”
荀彧聽到了郭嘉的調侃,腳步卻不由得停頓了一下。
郭嘉也是一愣,忽然一挑眉毛,大笑起來,指了指正在堂下的侍從,說道:“是他麽?不是,那麽應該是他?”
第二個被指到的侍從臉色大變,噗通一聲跪倒在地。
“起來……”荀彧坐了下來,擺了擺手,“都退下罷……”
跪地的侍從偷偷瞄著郭嘉。
“呵……”郭嘉懶洋洋的也揮了揮手,“滾……”
幾名侍從忙不迭的退了下去。
前庭一下子便安靜了下來,安靜得就像是一名被扒光了衣服的女子,咬著牙,蜷縮著,帶著微微的戰栗,卻越發的引人躁動。
“啪嗒……”
寒風之中,院中一節枯枝掉落,打破了有些難言的沉默。
荀彧歎息一聲,說道:“我還以為你早就知道了……”
“我確實應該早知道的……”郭嘉搖晃了一下已經空了的酒葫蘆,“但是我不是喝酒了麽……”
荀彧從袖子裡,摸出了一個小一號的酒葫蘆,放到了郭嘉面前,沉默了片刻,說道:“這酒,其實我也有……”
“看到那家夥,我就也猜到了……”郭嘉哈哈笑了兩聲,然後抓起了小酒葫蘆,拔開塞子,倒了一口,“哈,不錯,不錯,好酒,好酒……”
“呼……”荀彧微微歎了一口氣。
“我喜歡酒,你不喜歡……”郭嘉喃喃的說道,“我也喜歡美女,而你……嗯……”郭嘉斜著眼瞄了過去,“該不是……先說好,別找我……”
“滾!”荀彧也忍不住罵道。
“哈哈,哈哈哈……”郭嘉搖著頭,“你看,你不喜歡服散,也不喜歡喝酒,又不喜歡女色,你說,像我這樣的,都讓人不放心,更何況是你?”
荀彧默然。
“說吧,看在這酒的份上……”郭嘉呵呵笑著,“放心,我知道分寸……說吧,什麽事情,是不是……”郭嘉眼珠子往皇宮之處轉悠了一下。
荀彧點了點頭,說道:“宮內的人查了,光武神像果然內有玄機。只不過……裡面的東西已經沒有了……”
郭嘉哈哈笑了兩聲,“哈,看起來,我們的陛下成長了啊……可喜,可喜啊……”或許是喝了酒,郭嘉說出來的“可喜”,聽起來也像是“可惜”的音。“你準備怎麽辦?讓其他人再找找?”
荀彧搖了搖頭說道:“不用了……陛下已經召見王仲宣了……”
“哦?”郭嘉頓時來了些精神,坐正了一些,“這麽快?真是有進步了啊……什麽時候的事情?”
“就剛才……半個時辰之前……”荀彧說道。
郭嘉眼珠子轉了轉,說道:“那麽現在……”
“等。”
荀彧說道。
……(﹁﹁)(-_-)……
劉協和王粲也在等。
等水開。
驃騎將軍的泡茶方式,已經漸漸的影響到了更多的區域,也更加的符合士族子弟的清雅高潔的自我追求。
想一想也是,一碗不知道添加了什麽的東西的打茶末子糊糊湯,然後喝下去翻湧上來的不是茶味,而是各種添加劑的味道,牙齒口腔之內沾滿了碎末,如何能體現“清雅高潔”四個字?
以水衝泡,茶湯清澈,飲其精華,棄之糟粕。不正好符合士族子弟那種從內心深處的轉筆需求麽?
於是乎,驃騎將軍的茶,自然就成為了許多士族子弟新愛。至於原有的那種喝茶沫子的做法,雖然還有,但是也日益消退。
劉協和王粲對坐,默然無言。
周邊的侍從也是垂手恭立,不敢出聲。
四周靜謐,只剩下呼呼的風聲和汩汩的水聲。
劉協沒有說話。
王粲更不可能在劉協沒有說什麽話的時候,主動開口說一些什麽,畢竟當下的場合,人員繁雜,根本不清楚誰是誰的人,所以也不好說一些什麽。
王粲左右微微瞄了瞄。
或許,這就是陛下想要轉達的意思?
水聲越來越大。
“茶者,早取之,為荼,晚取之,曰茗。上者,生於爛石之中,中者,長於礫土之內,下者,育於沃土,表其華,失其實,不可用也。”劉協緩緩的說道,似乎在看著王粲,又像是在看著別的地方。
茶?
王粲腦筋幾乎是頓時加入了燃油一般,如同渦輪一樣的旋轉起來,拱手畢恭畢敬的回答道:“陛下所言甚是。茶為之用,味性平寒,可解熱渴,去凝悶,除心煩也。然需擇之,江南亦有,失其味也,寒地為佳,為飲最宜。”
在一旁伺候的小黃門,見水開了,連忙將水壺提給了在一旁跪坐的的宮女,然后宮女取水,泡茶,淡淡的茶香慢慢的在屋內蕩漾開來。
宮女奉上泡好的茶湯,劉協微微飲了一小口,然後點了點頭,擺手示意,讓宮女也給王粲送去一碗。
王粲連忙起身致謝,然後才重新坐下來,也開始飲茶。
剛泡出來的茶,總是有一種特別的香味,而這種香味就像是人生當中的幸福一樣,轉眼之間就會消失得無影無蹤,甚至不知道去了哪裡。
劉協放下了茶碗,說道:“愛卿於關中,可是亦常飲此茶?”
王粲拱手回答道:“此茶乃關中精製,價高量少,臣亦不得之也……”
劉協表現的有些驚訝的樣子:“哦?果真?”
“回稟陛下,此茶名為‘貢’也。百畝之茶,一年獲采佳葉百斤,經秘製精選,層層遴選,十不存一,方得此茶……”王粲回答道,“乃驃騎專為貢於陛下,尋常人等皆不可得……”
“如此說來,到也是珍貴……”劉協說道,然後笑了笑,“既如此……來人,且取一錦囊,分些許給王愛卿……”
“這……臣,謝陛下隆恩!”王粲愣了一下,旋即起身拜倒叩謝。
……(╯-_-)╯……
“就這樣?”郭嘉皺眉道。
荀彧點了點頭,說道:“某再三問過,確實如此,並無其他……”
“錦囊?”郭嘉挑了挑眉毛。
荀彧搖了搖頭說道:“乃宮中婢女粗製,並無玄機。茶,也是如此,僅僅是茶而已。”
“這就有些意思了……”郭嘉嘿嘿笑了幾聲,這樣的難題顯然引起了他更大的興趣,“陛下……陛下果然是成長了啊……”既然茶葉和錦囊都是沒有什麽夾帶,那麽就說明關鍵並非是在茶葉和錦囊之上,而是劉協做出了這個行為所蘊含的潛台詞。
荀彧沉默著,思索著。
“既然錦囊無異,那麽必然就是落在了此茶之上!”郭嘉捏著胡須,眼珠子轉動著,“飲茶……嗯,贈茶……陛下將驃騎貢茶,轉送些許給王仲宣……取誰謂荼苦,其甘如薺之意?嗯,不對,不對……”
“采茶薪樗,食我農夫?”荀彧皺眉道。
郭嘉點點頭,說道:“多少有點這個意思,但是就這也還不夠啊……”
荀彧忽然抬頭,瞪圓了眼:“雖則如茶,匪我思且!”
郭嘉猛地一擊掌,哈哈大笑起來:“就是如此!妙啊!妙啊!陛下這真是……心思極巧,心思極巧啊……”
荀彧臉上剛浮現了一點點破解謎題的欣慰,但是很快又隱去了笑容,顯得嚴肅起來。
“呵呵呵……你不是應該高興麽?”郭嘉斜著眼瞄了荀彧一下,說道,“陛下成長了啊,這不是應該高興的事情麽?”
“嗯……”荀彧點了點頭,說道,“是應該高興,只不過……”
荀彧也說不清楚自己是一個怎樣的心情,雖然說發現劉協成長了,作為荀彧來說也算是看見了希望,但是就像看到彩票上的七個數居然都中了,然後才發現自己的彩票期數是上一期的……
“敬陛下!”郭嘉沒管荀彧的糾結,而是舉起所剩不多的酒葫蘆,咕嘟嘟的喝光了,然後哈出一口酒氣。
現在荀彧很尷尬。雖然說他和郭嘉一起,基本上推測出了漢帝劉協的意思,但是依舊沒有什麽卵用。因為不管陛下是不是這個意思,明面上的證物就只有那一小袋錦囊的茶葉。
一小袋,雖然不算是多平常,但是絕對也看不出多少異常的茶葉。
因為王粲接受了這樣一袋茶葉就捉拿起來?
開什麽玩笑。
那又能怎麽辦?
“如此,便只能等了……”荀彧緩緩的說道,然後歎息了一聲,“陛下……唉……”只有等王粲做出一些什麽出格的事情來,又或是有證據表明王粲也同樣的明白了劉協的意思,才值得冒著天下指責的風險動手,否則貿然而動,說不得還有反效果。
郭嘉顯然是有些微醺了,一手托著腦袋:“呃……你覺得驃騎將軍如何?”
“什麽?”荀彧愣了一下,沒有能夠立刻反應過來。
“驃騎將軍……這個家夥,呵呵呵,跟我們都不太一樣啊……”郭嘉一邊撐著腦袋,一邊揮動袖子,就像是要讓袖子成為一面迎風招展的旗幟一樣,“就連他那個旗,都分三種顏色……哈哈哈,當年不少人還笑話過,現在麽……哈哈哈……”
荀彧沉默了片刻,微微點了點頭。
“大漢這條路啊……”郭嘉輕輕的揮著手,“我在走,你在走,大家都在走,可是為什麽……為什麽單獨這個驃騎將軍,走出了另外一條路?”
荀彧依舊沉默者。
“你看這酒,對吧?陛下今天給王仲宣的茶,對吧?還有這身上的……”郭嘉歎了口氣,“如果說是別的人……你看著他昨天走的路,大體上就能猜的到他明天走向什麽地方……可是,可是唯獨這個驃騎將軍,哈哈哈……”
荀彧仰頭望天,依舊沒有說話,只是靜靜的聽著郭嘉像是絮絮叨叨的話語。
心思簡單的人,往往多數都很快樂,雖然說可能生活很幸苦,要付出很多,但是因為精神上的負擔小,所以反而能獲取一些簡單的快樂,而對於像是郭嘉荀彧這樣的人來說,幾乎時時刻刻都在思考這個,謀劃那個,所以基本上甚少有什麽快樂的時候,有時候甚至不得不借助外物來才能讓自己平靜下來……
比如郭嘉喜歡喝酒,而自己呢?荀彧閉上眼,感受著院子上空的風,長長的,吸了一口氣。
“你,你其實,也有想過吧?”郭嘉似乎覺得腦袋太重了,撐都撐不住,便乾脆噗通一聲躺倒在了席子上,聲音也變得細碎了起來,“這天下……這個天下,總就是要找一條道路……一條新一點的道路……”
“你是說,驃騎將軍走的,就是新的道路?”荀彧聲音很輕,輕得就像是天上的雲。
郭嘉呼嚕嚕的說道:“呃……不知道,但是這家夥的路子,不一樣,和現在的不一樣……其實,我想,主公,主公也在找新的路……呵呵……”
“新的路?”荀彧喃喃的重複了一聲。
郭嘉抬起一隻手,然後指了指院子:“你家裡的,我家裡的,然後……呵呵,這難道不是主公的新路子?這是好的,這條路其實也對……”
荀彧默然良久, 然後低聲問道:“那你覺得……”話講到一半,一扭頭,卻發現郭嘉已經睡著了,細細的發出了一些鼻鼾來。
“呵呵……”荀彧搖了搖頭,然後站了起來,默默的閉上了眼,旋即睜開,又似乎恢復了原本沉穩有度絲毫不亂的樣子,一邊向外走,一邊開聲吩咐道,“來人!祭酒喝多了……小心伺候著!等祭酒醒了,便說某先回府了……”
“唯,唯……”侍從忙不迭的答應下來。
荀彧系上大氅,出了大門,抬頭而望。
門前一條路,橫貫東西。
寒風從頭頂之上呼嘯而過,就像是呼喝著一些什麽,又像是在追逐著一些什麽。
荀彧登上車,下令前行。
“你我,皆於途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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