秭歸之圍,原本是圍三闕一的。
這是攻城戰的常規配置。
除非是生死大敵,亦或是雙方有什麽不可開解的仇恨,否則一般性的來說,都不會故意將城圍堵得水泄不通。
人類的歷史之所以有相對的重複性,其實就和圍三闕一的慣例是差不多的。
總是習慣如此,亦或是總是有些缺失。
人的壽命都是有一定期限的,而大部分普通人學習和成長的時間也是一致的,人性也不會因此有大規模的改變,所以表現出來的手段和辦法等等,其實在歷史上和古代人也相差不會太多。
圍三闕一也是心理戰,就是一句話,能賴活著,總比死了強。
而在歷史上,這同樣的一句話,是不是也多次出現,重複再三?
黃蓋是宿將,他所選擇的,最初也是圍三闕一,一方面是以此來影響城內川蜀兵卒鬥志,另外一方面的原因是等著黃柄抄後路……
不過麽,現在不一樣了。
僵持拉鋸了幾天之後,情況發生了變化。
黃柄大敗而歸,雙手骨折,這雖然說沒死,或者說暫時不至於死,但實際上就基本上等同於他已經完全和這一場戰役無關了。
這就相當於斷絕了他往上晉升的道路。
黃蓋大怒,甚至他不得不動用理智來拚命壓抑自己的內心的怒火,不至於因此就做出什麽喪失理智,連累三軍的事情來。
黃蓋需要報仇,給自己報仇,也給他兒子報仇。
若是不能報仇,那麽這個仇恨就會成為黃蓋,乃至於黃家上下的全體負擔,成為一個血淋淋的恥辱。有仇必報,這是漢人的傳統,而且最好還要是當場報的,才能稱得上是君子,十年報仇尤未晚的只能說是有志氣的窮鬼,而那些所謂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頂多就是無能者的叫囂。
因為三十年,對於一個漢人來說,太長了。若說是一整個時代的變革,世間的波濤,那麽三十年確實不算是什麽,轉眼就過去了,可是在大漢當下,即便是到了後世,人生又有幾個三十年?真等三十年,仇人說不得都死了兩代人了,還找誰報仇?像是伍子胥那樣挖出來鞭屍?
故而《春秋》告誡後人,要報仇就要盡快,伍子胥那樣的,不可取。再怎麽鞭屍,死者也不會痛了。而活著的,才會痛,才會怕。秦始皇害怕大鐵椎,劉邦害怕鴻門宴,就連後世電流首相也害怕散裝槍……
黃蓋在得到了黃柄敗落,並且受傷的消息,根本就沒想著還要什麽十年,三十年,他立刻下令,有仇現在就要報,呃,不是,是改變了圍三闕一的布局,他加強了攻勢,甚至準備擴大包圍范圍,準備將秭歸城四面都圍堵起來,死活要讓秭歸的川蜀軍的血,來洗刷他和他兒子的恥辱。
黃蓋可以忍受委屈,被人辱罵,可以被人扒了衣服打屁股,甚至他自己覺得這些事情都沒有什麽,可是當知道了他孩子受傷的時候,他卻難以壓抑心中的怒火。
可是當江東軍在這一天的清晨,天色光亮,鼓噪著撲往秭歸的時候,卻發現秭歸的北門虛掩……
旋即在陣前的陳武便是二話不說,也根本不等黃蓋的指令,當即發動攻擊。
果然,秭歸城中已經是空蕩蕩的了。
不是說完全沒有人,而是秭歸之中的川蜀兵卒已經撤走,只剩下了少部分的秭歸百姓。
秭歸城中,原本人口就不多。在上一次的戰亂的時候,原本秭歸的豪強和士族,就基本上都跑了。一部分逃亡到了江東,另外一部分則是去了川蜀,因此在秭歸城中剩下的人,基本上都是一些零散的百姓。
諸葛亮撤離的時候,並沒有帶著他們走,也沒有強迫這些百姓要撤離……
這個做法明顯和歷史上諸葛亮在荊州的時候不一樣。
歷史上劉備撤離荊州,那是恨不得連城中的一磚一瓦都帶走,所謂『百姓景從』麽,聽聽就好了,真要是覺得仁德就可以讓百姓全數都跟著走,那腦袋一定是有一個坑。
劉備當時窮啊,窮得叮當亂響。這一點毫無疑問。
那麽當時曹操大軍兵臨城下,江東就僅僅因為劉備有一個名分,一個所謂大義,然後就表示願意和劉備聯盟抗衡曹操?或許是,也或許不是。更有可能的是,江東滿心歡喜的接收了劉備從荊州遷徙出來的那些人口。即便是長阪坡一戰被曹操撈回去不少,但是至少還是有一些人口跟著劉備到了江東。
這或許就是諸葛亮在之前謀劃著,讓劉琦去了江夏,多多少少控制了一些荊州水軍和舟船的原因。只有非常熟悉荊州情況,並且擅長於內政諸葛亮,這邊摳一點,那邊薅一塊,給劉備多多少少的騰挪出了一點家底,才有了劉備進川的本錢。
而當下麽,斐潛不需要諸葛亮這麽節省,所以當這些秭歸百姓強烈表示自己不願意離開,諸葛亮當然也不會強迫。
這些不願意離開秭歸的百姓,有各種各樣的理由,就像是後世拆遷,或許旁人看的那些好處或是危險什麽的會心動,而他們不屑一顧。
於是諸葛亮就將最後帶不走的一些東西分給了這些百姓,然後悄然在夜裡撤離了秭歸城。
陳武確實獲得了先登之功,但是他很不爽。
這玩意,能算是先登的功勳麽?
能不能算,只能看領導了。
領導說算就算,說不算就不算。
畢竟對手人都跑了。若是硬碰硬的搶下來,那不管領導心中再怎麽嘀咕,全軍上下這麽多眼睛看著呢,捏著鼻子也要先認下來再說,但是現在麽……
『甘!甘嘰霸!』陳武跳著腳大罵。
等到陳武帶人衝到了秭歸倉廩的時候,看著空蕩蕩的,連銅鎖都被帶走的場面,更是心中一個臥槽不知道要怎麽吐出來。眾所皆知,先登之功的好處主要是兩個方面,一個是名,一個就是利。畢竟衝進城中之後,對方倉廩裡面有什麽,能剩下什麽,不都是最先佔領倉廩的將領說了算麽?
『名』現在不保證有了,而眼前的情景就是清清白白的告訴陳武,連『利』也沒有了!
倉廩當中,也不是說真什麽都沒有,但是除了幾片破席子,一些爛竹篾,還有幾節被遺棄的爛繩頭之外,便是連一枚銅錢都沒有,更不用說什麽金銀財寶,錢糧器物了。
『將軍!我覺得這事情……有些蹊蹺……』陳武身邊的心腹說道,『將軍你看,連這個麻繩都是被割走了好的,留下了這麽一截爛的……這不像是兵卒能做的事情……』
陳武一皺眉。
這麽一說,確實是不像。
因為這根本不是兵卒乾的,而是秭歸城中遺留下來的這些百姓做的。
諸葛亮之所以能走得靜悄悄的,就是因為城中的這些百姓掩護,而城中這些百姓之所以願意掩護,便是諸葛亮將剩余的物資分給了他們……
對於軍隊來說,幾根破鐵釘,一兩捆的麻繩,亦或是什麽布頭席子等等,能算是什麽?在撤離的時候會絲毫不差的都帶走麽?顯然不現實,也不可能,但是對於這些秭歸百姓來說,一枚銅錢,一根鐵釘,一截麻繩,都能有用的。所以當這些百姓興奮的往自家裡面搬東西的時候,也就自然忘記了恐懼。
什麽?哄搶?按照諸葛亮的脾性,怎麽會有這麽明顯的疏漏?
諸葛亮先安排了兵卒維持秩序,抽調了百姓作為替補掩護,然後再讓百姓鄰裡相鄰幾戶結保,讓其長者抽簽確定各自順序,在約定了人數和要求之後,自然就沒有多少動靜。
畢竟哄搶所產生的根源是什麽?
對於秩序破壞者毫無懲罰。
給洋大人一個面子,外加讓領導先走。這兩句話其實並不是在所有場合都是『真』的,就像是所有的排隊過程當中未必次次都有人插隊,但是只要有百姓看見了有插隊的人不受到任何處罰便是可以揚長而去,那麽即便有一些傳言當中的『洋大人的面子』和『領導先走』是假的,最終也會變成『真』的。
原因很簡單,因為『給洋人面子』和『讓領導先走』是符合華夏的普遍社會現象,一直到後世提振了民族士氣之後也仍舊是有,導致整個社會潛移默化都接受這一套觀點。
機場有『讓領導先飛』,交警有『記領導車牌』,公司裡有『為領導讓路』,那麽『讓領導先走』究竟是真,還是假,或許已經不是那麽重要了。就像是現在的秭歸城中的百姓,就相信驃騎兵馬是好人,而江東軍是壞人。至於驃騎軍中是否還有壞人,江東軍當中是否還有好人,就不會特意去分辨了。
至少在秭歸城中的百姓看來,江東軍就是壞人。
陳武發現倉廩之中的東西是被百姓拿走了,頓時就不樂意了,要求百姓拿出來。秭歸百姓自然同樣不樂意,於是在面對江東兵的刀槍的時候,流血事件就不可避免的產生了。
在陳武看來,這些東西應該是屬於他的戰利品,而且陳武沒下令砍殺這些秭歸百姓,就已經是夠仁德慈悲了,怎麽能還貪拿了秭歸倉廩之中的財物?!
黃蓋沒有第一時間進城,因為他上一次被燒了一回,這一次自然是倍加小心,眼見著陳武進了城,又等了一會兒,在聽聞說陳武手下開始掠奪秭歸城中剩余百姓了,這才忍不住離開了船隻,前往秭歸城。當然,黃蓋依舊還沒忘了讓艨艟在上遊警戒遊弋,防止第二次被燒。
『住手!都住手!』黃蓋皺著眉頭,下令讓他的手下製止了陳武的手下,廬江上甲對於秭歸百姓的掠奪行徑。
在黃蓋看來,東西什麽的其實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帶著人『打下』了秭歸城,這已經算是實打實的功勳了,所以多那麽一些東西,有了屬於錦上添花,沒了也不是雪天缺那點炭。
更何況目前看來,攻伐川蜀並不可能在短期內結束,所以江東軍在秭歸還是會駐留,甚至會將這裡改成重要的據點,那麽和當地百姓維持一定的關系,修複因為之前戰爭而產生的創傷,自然是一項有必要的事項,又怎麽能動手劫掠呢?
黃蓋對於陳武的『不懂事』,心中很是惱火。
在江東軍當下,黃蓋的官職比陳武的大,所以混亂也就漸漸停歇了下來。
可這讓陳武很是火大,找到了黃蓋,爆發了第二次的爭吵。
兩個人的立場不一樣,自然得出的結論不相同。
就在兩個人的矛盾越發的激化的時候,忽然派往城北沿著川蜀軍撤走的痕跡進行打探的江東斥候急急而來,上報說在北面的山谷發現了一批川蜀軍殘留……
黃蓋微微皺眉,他有想過追擊,但是追擊的欲望並不是很大。因為他作為都督,只需要看全軍的成敗就可以了,目前他連續進攻佔據了多座據點城池,在某種意義上來說這些都是功勳,追擊一支殘余川蜀部隊,意義並不大。之所以還略微遲疑,不過是因為他兒子受了傷,在黃蓋心中還存有恨意而已。
『某請令追擊!』陳武拱手而道,『這城中不許這個不許那個,莫非黃都督也要不許某追殺川蜀賊子罷?』
陳武需要更多的功勳,而且是黃蓋無法分潤走的功勳。
先登之功?
這玩意的先登之功,沒有人頭首級,算個屁的功勳?
因此陳武幾乎是毫不猶豫的就想要追殺那些,在他看來是沒來得及逃走的川蜀兵。
而且越快越好,再拖拉下去,鬼知道那些川蜀兵會逃到了哪裡,還能不能追得上?
因此陳武看著黃蓋遲疑,臉色就越發的猙獰起來。
黃蓋歎了口氣,他知道他攔不住,真攔住了怕不是現場就要打起來,只能是點了點頭,『給你一千兵卒,多派斥候,小心埋伏!』
『多謝黃都督提點!』陳武哼了一聲,便是轉身就走。
陳武自詡統禦的是廬江上甲,比一般的江東兵在陸地上要更強,現在又是追殺撤退的川蜀雜兵,何懼之有?
而黃蓋雖說略有擔心,但是見進城了都是平平安安,也就放下了至少八九成的擔憂,剩下的那一兩分憂慮,其實是在川蜀軍可能的後路埋伏上……
在山谷之中留有川蜀兵卒,黃蓋倒是一點都不意外。
因為這才正常,而且才真的相信川蜀軍是撤離了。
畢竟撤兵留一手埋伏,算是基操,只是可能這些留下來的川蜀軍不小心暴露了,被江東斥候發現了而已。
那麽既然發現了川蜀軍留下的埋伏,反打一波也在兩可之間。在黃蓋的謀劃中,若是陳武得勝,那麽雖說大部分功勳是陳武的,但黃蓋也有指揮的功勞可以分一份,並不虧,反而陳武若是不小心落敗了,那麽陳武也就沒有資格再跟黃蓋橫挑鼻子豎挑眼……
至於萬一真的敗落的後果,黃蓋覺得問題應該不大。因為黃蓋覺得秭歸守軍已經是到了窮途末路,能用的都用了,若是還有些什麽火油火藥之類的東西,之前陳武都快帶人挖到了牆角下了,為什麽川蜀守軍會不用?
黃蓋是這麽認為的,陳武則更是覺得如此。
陳武甚至都有些憤恨,覺得川蜀守軍實在是不給面子,怎麽不能多挺兩天?
他都已經將地道挖到了城牆下方了!
帶著怒氣,陳武很快的就找到了川蜀兵留下的痕跡,也看到在山谷之中飄然而起的炊煙。
『艸!』
這還吃上了?
陳武越發的怒火升騰,帶著人就往炊煙升起的地方撲去。
繞過了無名的山道,穿過了灌木叢林,便是豁然開朗,迎面的山谷之中,錯落著一些帳篷。隱隱約約有一些人影在期間活動著,或許是因為都想要吃飯了,所以當陳武帶著人摸上來的時候,竟然沒有暗哨預警!
這也難怪,畢竟都是敗軍,還能是什麽樣子?
陳武估摸著,這些估計就是被川蜀將領強留下來斷後,或者稱之為送命的兵卒,反正在江東這種事情也不少見,聽聞當年孫堅逃跑的時候,不就是那什麽了麽……
既然是如此,那麽就不客氣了!
陳武揮動手臂,二話不說就下令進攻!
廬江上甲嚎叫著,直接撲進了山谷之中!
那些在帳篷間似乎在等待著吃晚脯的川蜀兵卒慌亂的朝著山谷深處跑去,而陳武的廬江上甲便是想都不想徑直跟在後面狂追!
然而繞過了山腳,那些『慌亂』奔跑的川蜀兵忽然就不見了蹤影,像是直接消失在了山林和灌木從中一樣……
在後面狂追的廬江上甲此時才覺得有些不對勁,陸續收住了腳步,四下張望著。
忽然之間,火焰渲染的恐懼,跳躍著,映照在陳武和其他廬江上甲的眼眸之中!
從山頂之上,拋下了十余枚被點燃的草球,蹦蹦跳跳的撲向了江東兵卒。
慘叫聲頓時響徹山谷。
『火!火啊!』
『啊啊啊……』
火焰,黑煙,慘叫,哀鳴。
諸葛亮站在山頂, 看著腳底下的江東兵卒如同熱鍋上的螞蟻一般在煙火之中亂撞,搖了搖頭,『可惜了,黃公覆沒來,只是來了些小魚蝦……』
若是真能一把火燒死了黃蓋,江東基本上就只能是退兵了。只可惜黃蓋畢竟是宿將,老練謹慎,沒那麽容易中伏。
甘寧在一旁,卻是喜不自勝,雖然不是他的主意,但是他點燃的一把火,便是與有榮焉的樣子,『從事,這下江東該退兵了吧?』
諸葛亮呵呵笑笑,『不,恰恰相反……』
『啊?』甘寧愣住了。
諸葛亮微笑著,『如果燒得是黃公覆,說不得還真就退兵了……可惜,現在……有時候這戰爭啊,未必求的就是勝負……』
『啊?不要勝利還要什麽?』甘寧完全想不明白,撓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