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了。
黑煙四處升騰,還有些余火未盡。
街道上都是曹氏兵卒,以及被看押得這邊一堆那邊一堆的各式人等。
曹操緩緩催馬前行。
身後紅色旌旗之上碩大的漢字,就像是要從血海當中越出一般。
有時候,人的智商感覺起來,並非是一個定值, 而是一個波動上下變化的數值,當達到上限,或是超出上限的時候,當然會讓他人感覺到了驚豔和敬佩,但是有時候落到下限,甚至是跌破下限的時候,也同樣會讓人覺得不可思議。
怎麽會這樣?
這麽簡單的事情, 怎麽能想不明白?
比如抗著竹竿進城門,非要橫著進去的。
一群人看著,傻乎乎的樂。
然後要人排著隊聽謝謝你的,也是一群人站著,傻乎乎的樂。
出了少部分先天上的問題之外,大部分人的智商下降到了下限,甚至是負數的原因,往往都是四個字,『利令智昏』。
就像是大漢當下,可謂說是國難當前,難道這些人都不懂得要同心同德,才能共渡難關麽?懂啊, 說起大道理來比誰都能講,可是一看到金錢,就什麽都忘了。說傻麽,能挖空心思想盡辦法無所不用其極撈錢的,確實也不能說傻, 但是從全局來看, 這些人, 又是極端的弱智。
華夏從來就不缺乏這樣的人, 極端聰明同時又是極度弱智。
在大漢,在唐朝,以至於宋元明清,都是這樣。
禦街到了。
曹操仰頭而望。
曹操知道,自己不算是好人,但是並不能說大家一起比爛,只要不是最爛的,就行了?然後出了事,就來四周尋找一番,說難道某某人就沒錯了?
在遠處宮門城牆之上,華蓋傘下,天子劉協也同樣望了過來。
四周,是燃燒的黑煙,是被砸爛的器具,是紫黑色的血跡,是被踩踏的破布,還有被拖拽到了街道邊上, 或趴或躺著的屍首。
曹操微微笑了起來, 然後催馬到了宮門之下,甩鞍下馬,往前幾步,向劉協拜倒,『臣救駕來遲!得見陛下無恙,乃大漢之幸也!』
劉協沉默了許久,然後才說道:『朕躬甚安。平身。』
曹操直起身,然後進了宮門,順著甬道走上了宮牆,再次向劉協行禮。
『城中……如何了?』劉協問道。
曹操微笑著,『一切可定。陛下,昨夜驚擾,不如先回去歇息?』
劉協搖了搖頭,『朕要在此,民心方安。』
曹操點了點頭說道:『也好。』
兩人說話之間,便是有百官陸陸續續的從各個裡坊裡面而來,匯集到了宮門城牆之下的小廣場上。
這些得到了消息的百官,陸陸續續的前來,有些人心驚肉跳,走一步便是忍不住左右看看,有些人則是捂著鼻子,像是被這些血腥味熏到了,還有的人昂首闊步,似乎無所畏懼的樣子。
百官。
百態。
曹操看著,微微的笑。
劉協也看著,卻感覺背後似乎升騰起了一些寒意,『愛卿欲如何?』
曹操笑著拱拱手說道,『陛下,此等閑雜小事,就讓臣來處理罷。』
『……』這是小事?劉協忍不住差點脫口而出,但是最後還是忍住了,要不然就失去了沉穩的馬甲,顯得慌亂無措來。
既然說是小事,那麽就看看是如何的『小事』?
劉協想著,便是打著這樣的主意,看著陸陸續續而來的官吏,默然不言。
前來的百官顯然也想著上前來和天子見面行禮什麽的,但是都被曹氏兵卒攔阻在廣場之上。
隨著時間往後,越來越多的大小官吏匯集在了前廣場上。
人多了,似乎膽氣就壯了。
面對的面前的曹軍,似乎也開始有勇氣吆五喝六了。
畢竟躲在人群當中發聲高呼,是一種華夏的傳統和習慣,而站在前面的得到了後方的聲援,似乎也會徒然增添幾分膽氣來。
『讓開!我們要見天子!』
『爾等何人,竟然膽敢攔阻我等朝見天子?!』
『還不速速讓開,否則耽誤大事,便是唯爾等是問!』
『讓開!讓開!』
『……』
嘈雜的聲音漸漸的此起彼伏,然後形成了比較統一的聲浪,『讓開,讓開!』
劉協側頭看著曹操。
曹操卻不為所動,就像是前廣場的這些聲浪和百官人群都不存在一樣。
又是過了片刻,有曹操心腹護衛奔上了城牆,低聲在曹操耳邊嘀咕幾句之後,曹操才微微點頭,然後往前走了兩步,從宮牆之的城垛後面露出了臉來。
曹操一露頭,前廣場的聲音就像是鴨子被抓住了脖子,頓時小了下去。
曹操也不多廢話,或許是他覺得跟這些人說什麽大道理,亦或是重申什麽忠孝誠信,禮義廉恥之類的,已經失去了根本上的意義,也沒有那個必要,於是他只是向下面招了招手,示意心腹護衛在前廣場之處,豎立了兩根旗杆。
一根旗杆之上的旗幟是紅色的,而另外一根則是白色的。
在天明之前這一段時間之中,控制了城中裡坊之後,很多在城中作亂,或是被挾裹著的百姓,就被分割間隔起來,看押著無處可藏,旋即又是單獨抽了一些人進行審問,結果這些人宣稱自己是出來救火的,不是出來打劫攪亂的……
曹操沉聲而言,讓昨夜有自己出來救火,或是自己家院之中有出來救火的官吏站到紅旗之下,然後昨夜沒有出來救火的,站到白旗之下去。
選紅的?
選白的?
是選自己出來救火,還是表示自己從未出過門?
曹軍兵卒大聲鼓噪起來,重複著曹操的號令,『救火的,紅旗,沒救火的,去白旗!』
曹操這麽做,讓許多人出乎意料。
很多人以為,曹操一上來就多半是會叱責和怒罵,然後將街道上抓來的一些家夥前來對質,然後標明這些人和某些官吏、士族大戶之間有所牽連,但是實際上這些人在派遣人員的時候都已經做好了準備。
主要的人物都是一些死士……
這些死士,都是大漢的傳統,或者說是山東的土特產。
就像是歷史上司馬懿篡位的時候,就呼啦一聲,匯聚了三千死士。
要知道,司馬懿篡位之前很長一段時間當中,司馬懿都是受到了嚴密的監視,甚至多次專門有人前往試探,偷偷拿著小針去扎躺在床上的司馬懿……
在這樣的情況之下,司馬懿都能搞倒三千死士,那麽當下這些潁川官吏,士族大戶,縱然不像是司馬懿那麽雄才大略,隱忍非常,但是多少搞個幾個,或是十幾個,還是一點問題都沒有的。
所以這些人員當中,其實正常來說,都是比較安全的。就像是司馬懿若是在高平陵之前,三千死士之中有任何一個出賣司馬懿,恐怕就像是唐周出賣張角一樣,就使得司馬懿或是被捕殺,或是被迫提前行動,未必能等到高平陵的大好時機了。
可問題是,這些潁川官吏士族大戶,並沒有司馬懿的心智,也沒有其魄力,甚至會覺得這些死士未必都可靠……
萬一,這些死士說漏嘴了呢?
萬一,這些死士企圖苟且偷生,要出賣了舊主呢?
萬一,這些死士在刀槍和金錢之下忍不住誘惑,背叛了忠義和誓言呢?
萬一……
這些念頭頓時就在這些人的腦海裡面盤桓不去。
因為他們自己,就是這樣的人,所以他們就很自然的認為他們的死士也是這樣的人。就像是在後世某些特殊情況下,依舊還有一部分的普通百姓認為在特殊時期倒賣物資是正常的,要不然讓人怎麽賺錢?能賺錢的,都是好事。
故而,與其撒謊自己沒有出去,或是沒有派人出去,然後被捅破謊言被治罪,還不如借著這個機會,表示自己只是派人出去救火!
至於派出去救火的那些人幹了什麽事情,亦或是有沒有真的去救火,那就是另外的問題了!
只要自己說是救火,穿上了一身的……嗯,那啥,那麽豈不是一切都可以得到了解釋?
即便是被抓住了把柄,也可以宣稱自己是好心,自己是忠於朝堂,忠於社稷,忠於丞相,忠於大漢的,只是自己禦下不嚴,對於手下管理太過信任,太過寬松,而手下的這些臨時工,呃,呸,手下的這些大誰何,沒有能夠對得起自己的信任,沒有經得住嚴峻的考驗,在錢財面前喪失了自我,喪失了人性,喪失了……
嗯,大概就是這麽一個意思。
套路麽,千年的狐狸不常見,千年的套路倒是很平常。
再加上之前曹操在打下了冀州之後,可是當著眾人的面燒了一波『書信』的!要知道當時在那些『書信』之中,也有不少東西堪比昨夜之事一般的嚴重!
然後老曹不都是燒了麽?
明明到了手的證據,最終都燒了,說明什麽?
說明曹操即便是知曉了,也是沒有那個膽!
難不成,曹操還敢將潁川上下,父老鄉親全數都得罪光了?
不能吧?
不行罷!
所以這一次,多半也是如此,嚇唬嚇唬,頂多再出點血,供奉些錢糧也就是了!老子有錢,最不缺的就是錢了,只要曹操願意收錢,什麽都好說!
錢都是阿堵物!
許多士族子弟都是公開表示,他們一點都不喜歡錢。
於是,一些人試探的,往紅旗之下挪動。
一邊走,一邊還喊道:『身為大漢之臣,怎能見街坊走水而束手旁觀?怎可見民眾哀嚎而置身事外?此乃吾輩職責,無可厚非是也!』
然後就有人跟上,斜著眼看曹操,也是口中振振有詞,『我等忠心為國,便是心中這浩然正氣!見死不救,非吾輩所為!』
『天下英豪雖不能比,我輩亦做些力所能及之事,方不負平日體察聖賢之言,亦不辜負天子厚恩!』
『潁川乃吾之家鄉,豈能坐視其亂乎?救火乃本分之事,實在不足掛齒。』
『孟子曰,人有恆言,皆曰「天下國家」。天下之本在國,國之本在家,家之本在身是也。如今家國有難,吾輩自當挺身而出,豈可自閉於內,充耳不聞乎?』
『正是如此。吾等皆為讀書人,自然當有浩然氣……』
一群家夥,嘴上說得都是一些光面堂皇的話語,不知道是因為平日裡面習慣了一邊說場面話一邊做齷齪事,還是因為自身害怕需要說一些壯膽,反正每個人就像是正義使者,民眾護身一樣昂首挺胸的往代表參與救火的紅旗那個方向而去。
說得比唱得還好聽。
在這些人口中,那些走向白旗的,沒有參與救火的官吏,就像是做了多大的錯事一樣,是屬於膽小之輩,是沒有家國的觀念,是愧對於俸祿和天子的厚望……
讀書人,有人確實是讀到心中,有人則是讀到了肚子裡。
狗肚子裡。
喊口號如山歌,有人唱了十幾年,從未真正進過山,還自詡為得意,居然以為這是正常的,真有了機會,好不容易進一次山,竟然不是感覺親切和榮幸,而是惶恐和不安,甚至到了山中之後,竟然不會唱歌了,待出來唱一句,一開口就唱錯了。
郭嘉站在荀彧邊上,冷笑。
世界上有很多東西,不是認為對就能對的。更不是人一多,道理就能對的。
在什麽山頭,當然要唱什麽山的歌,這一點倒也沒錯,但是問題是山頭都沒找對,再加上心中有鬼,山歌怎麽可能唱得嘹亮?
為什麽心中會有鬼,有惶恐,有不安?
動不動就是你們都閉嘴,聽我說?
很簡單,是因為這些人知道自己是有做錯了的,只不過不願意承認而已。
知錯犯錯,知法犯法,知道正確的應該是什麽,但是看到別人去做了也就跟著去做,然後嘴皮上還要高聲唱,天長日久之下自然就從內心當中生出了鬼,以至於言行不一精神分裂,也就不足為奇了。
郭嘉在冷笑,而荀彧則是用目光在紅旗之下尋找著……
荀彧還未忘了之前郭嘉說得那件事情,他要辨認一下在紅旗之下這些鬧騰的,發出各種堂堂之言,說得比唱的還好聽的家夥們當中,是不是有有一些人被感染了其他的顏色。
大漢是紅色和黑色的。
那是血和鐵。
張角曾經一度想要更換掉大漢的顏色,想要換成黃色,因為張角認為,黃色是泥土的顏色,是曾經哪些如同沙塵一般不起眼的百姓的顏色,但是張角最終沒有能夠成功。
荀彧認為,在山東,在潁川,在純粹的紅與黑當中,應該不容許其他的顏色存在了,可是郭嘉竟然說已經有混進來的雜色了。
這讓荀彧不安,懷疑,也同樣激起了鬥志,他要將這些混進來的雜亂顏色都找出來……
可是荀彧沒有想到的是,他在紅旗之下探尋和審視的目光,卻被這些站在紅旗之下的家夥認為是鼓勵和支持。要不然荀彧為什麽都不去看站在白旗之下的那些人呢?看著我們,就說明重視我們啊!於是這些人便是越發的興奮起來,口號如同歌聲一般響徹天地。
作為郭嘉和荀彧,以及相關的一些核心人物,比如夏侯惇任峻,還有早早就投向了曹操的鍾繇等,自然不需要去站隊。等到了其余百官,大小官吏都站得差不多了,曹操便是轉過頭,對著一旁的夏侯惇點了點頭。
夏侯惇微微吸了一口氣,旋即舉起了手,然後指向了那些在紅旗之下的人,『全部都有!與某拿下!』
兵卒微微一愣,但是轉眼之間便是立刻大聲而應,然後撲了上去,將那些站在紅色旗幟之下的大小官吏全數踢倒捆綁起來。
一時間全場錯愕。
就連天子劉協都以為是曹操,或是夏侯惇搞錯了。更不用說那些被捆綁起來的大小官吏了,甚至還叫著什麽『錯了』,『冤枉』之類的詞語,企圖提醒曹操他搞錯了方向,更應該抓起來的不是那些躲在家中不出來救火的家夥麽?
『丞相……』劉協疑惑不解的問道,『這……這是為何?』
曹操微笑著,拱手說道:『回稟陛下……昨夜,不是走水,而是為亂啊!』
『這……』劉協似乎明白了一點什麽,但是又像是沒能夠完全明白。
曹操看了一眼天子,便是繼續說道:『若是走水,救火有功,然而如今作亂,卻假以救火之名,行匪賊之事……呵呵……便以天子為愚鈍之輩,可隨意顛倒黑白,指鹿為馬乎?』
天子劉協這才略微明白了過來,但不免還是有些困惑,『丞相,這其中……』劉協指了指在紅色旗幟之下,那些被捆翻的官吏說道,『難不成在其中就真沒有出來救火的?如此豈不是冤枉了?』
曹操搖頭,笑道:『都不冤枉!』
『昨夜之時,社稷有顛覆之危,乾坤有倒轉之險!若不是臣早早布防,令人嚴守皇宮,若是有亂賊衝撞宮城……』曹操緩緩的說道,『恐怕後果不堪設想。值此危急之時,愚鈍如臣,亦能以天子為重……然此等之賊,便是去救火了?去何處救火?自家之火麽?危急之時,既有余力救自家之火,何不前來拱衛天子,護衛朝堂?!』
曹操斬釘截鐵的喝道,『若有一人是在昨日夜間,在宮門之下拱衛者,自當不僅免死!而且有功!可惜,可惜啊,這些堂堂大漢官吏,拿著大漢俸祿,想著卻是自家房屋薪柴!竟無半點社稷之念,大漢忠孝!假救火之名,行齷齪之事!該死,該殺!』
『……』劉協不知道要說一些什麽好,沉默了片刻之後,又指著那些站在白旗之下的官吏說道,『如丞相所言,豈不是無所為,反而有功了?』
『無所為,自無功!』曹操沉聲說道,然後輕蔑的掃了白色旗幟的那些官吏一眼,『僅是無過免死爾,何來功勳之說?只不過昨夜未曾添亂,又是誠行一致,未有假言冒功,故當可一用,不可大用是也。』
說完,曹操也不再和天子劉協解釋,甚至也不和那些哭喊著冤枉的家夥多說一些什麽,只是冷冰冰的從牙縫裡面蹦出了一個字:『斬!』
劉協手臂微微抬了一下,似乎是想要說一些什麽,但是最終什麽都沒做。
刀起!
刀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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