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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詭三國》第二千二百一十章水魚論政
天光不亮。

 烏雲低低的壓在頭頂,使得整個世界都因此而陰沉灰暗。

 黑色的房簷木柱和同樣黑色的殘骸,散布在這一個被破壞了的塢堡之內。四周隱隱還有些余煙縈繞,似乎依舊還有著當時的哭嚎的慘叫留存在這青煙之中。

 被燒焦的氣味在人類嗅覺裡面,並不是一個令人愉悅的味道,但是在一些食腐動物中,卻能吸引這些家夥從十裡甚是百裡之外跑過來,瞪著紅色的眼珠子,相互撕咬和吵鬧著,就像是在不停的嘲笑。

 『不用過去了……』

 在一旁的小土丘上,有三個騎馬的人,正在往這裡看。

 為首的那人年歲較大一些,下巴上有三縷胡須,在風中微微飄蕩。身上沒有穿甲胄,只是普通裝束,只是裹著披風上面帶了一些皮毛,多少展露了一些身份。

 中年人從馬背上革囊之中取出了木牘和筆,然後舔了舔筆頭,將乾涸的墨汁化開,然後眉頭皺了皺,似乎是想到了一些什麽,便是呸的一聲吐出了黑色的口水,然後嘟嘟囔囔的比劃著,在木牘上面或寫或畫,最後吹了吹,等墨汁幹了,收好。

 後面兩個騎手,大概是這個中年人的護衛。在中年人左右顧盼的時候,一個站在左側,一個站在右側,各自警戒,顯得訓練有素,見中年人似乎還有想要逗留觀察的行為,便是不由得低聲說道:『先生,此地不宜久留……說不得遇上曹軍遊騎,就麻煩了……』

 中年人歎了口氣,『某原以為曹孟德異於袁本初,當有匡扶天下之志,如今看來,不過爾爾……如此行徑,豈是雄主所能為之?』

 『先生……』護衛又再次打斷了中年人的感慨。

 中年人回頭笑了笑,『好了,知道了,走,走了!』

 三人下了土丘,便是繞開了廢棄的塢堡,沿著小道向西而去。

 ……(???)……

 許都。

 皇宮。

 陰沉的天氣之中,劉協從睡夢當中醒來,睜眼一看,卻以為是到了黃昏,恍惚了片刻,才反應過來,連忙叫來黃門宦官,更衣洗漱。

 大將軍曹操翻臉了,死亡的陰影籠罩在許都的上空,許多擔心因此受到牽連的行商不敢前來,在周邊的鄉紳也是想方設法的擺脫乾系打探消息,在朝堂之上,大小官吏也是紛紛私底下進行勾搭串聯,還有那些除了一條命外便是別無他物的士族旁支子弟,慷慨激昂的大論特論,批判不休,儼然有將性命豁出去換了聲名的模樣……

 有人說曹操必然會屈服於如此的輿論之下,甚至會辭去大將軍來謝罪,但是劉協內心當中隱隱有一個聲音告訴他,這個事情可能並不會像這些人想象的那麽簡單。

 事情可大可小,變化或許就是在一轉眼之間。

 因此劉協覺得一切的細節,都不可以疏忽,他要冷靜且平穩的觀察這個事情的始末……

 就像是高高在上的天帝一般。

 觀察曹操究竟要怎麽做,以及思考為什麽曹操要這麽做。

 蒼天不會告訴他答案,只是默默的,似近卻遠。

 臣子也不會告訴他答案,即便是有說,也是半假半真。

 所以一切的答案必須他自己來找,自己來確定。

 這是一個機會,一個旁觀者的機會,之前因為自己牽扯其中,所以難免受到各種情緒的影響,未必能夠看得清,想得明白,但是這一次,劉協知道,曹操的目標肯定不是自己。

 那麽,曹操再這樣的局面下,會怎麽做呢?

 劉協稍微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領,望向了外面依舊被烏雲所統治的天空。

 接下來會發生怎樣的事情?

 大漢究竟會走向何方?

 劉協忽然覺得有些悲愴,因為他是大漢的天子,但是實際上他對於大漢的影響卻少得可憐……

 或者說,有他沒他,似乎沒什麽區別。

 大漢啊……

 ……(O_O)……

 長安。

 今天算是一個小規模的擴大會議。

 會議當然是由斐潛主持,作為大漢的實際掌權人物之一,斐潛考慮的問題就不是悲傷春秋,感懷人文,而是更為實際,更為複雜的一些事項。

 比如,政體。

 華夏的政體。

 『周何以亡?』

 斐潛緩緩的說道,然後看著周邊的幾個謀臣。

 這幾乎就是大漢頂尖的一批存在,從老混子賈詡到黑包子龐統,從外表老實內心清明的荀攸,到外表不老實內心一樣不老實的司馬懿……

 還有平平無華卻很重要的棗祗和太史明。

 可越是聰明的人,便是越是難以統一思想。

 而這一點又非常的關鍵,因為斐潛最終依舊是要這些人去推廣和執行,將斐潛的想法一點點的滲透到大漢的士族體系當中去。

 所以像是現在這樣的洗……嗯嗯,溝通會,就非常的重要了。

 在場的眾人,甚至是喜歡田間地頭而不喜歡案牘行文的棗祗,以及平日都是泡在了工房內搞研究的太史明,都對於春秋的歷史並不陌生。

 論及周朝,或者說一個王朝的滅亡,或許可以找到很多原因,政治上的腐敗不堪,外強的相繼入侵,沒有跟上時代的腳步,在人才和賢能上沒有重視等等,這些都可能是,也可以使得一個王朝覆滅,但是這些都是表象,斐潛顯然要問的並不是這些。

 這些誰都懂,甚至誰便抓一個士族子弟來,都能說出一二三來。

 發現問題不難,但是知道問題了之後再想出來怎麽改,便是極難了,而在改的過程當中究竟如何去做,越做越好,而不是半途而廢亦或是南轅北轍,那就是難上加難了。

 『取圖來。』斐潛淡淡的吩咐道。

 一張碩大的地圖被撐了出來,懸掛在廳堂之中。

 『此乃春秋初期……』斐潛指了指地圖,緩緩的說道,『或有些細節出入,大體不差……此乃士元歷時數月,整理匯集上古典冊而作……』

 龐統頗為自得的摸了摸自己的雙層下巴,看見木有?這是我少了一個下巴的代價……

 雖然說大漢當下的染料並非像是後世那麽的種類繁多,顏色琳琅,但是湊個四五種的顏色還是可以的,也就大體上能夠將周朝當時情況標明出來。

 地圖上滿目的顏色,大大小小的色塊,甚至不用多說什麽語言,就已經將當時周朝的窘迫表現得淋漓盡致。

 眾人一時間盯著地圖,皆為無言。

 司馬懿深深的呼出一口氣,每一次看到驃騎拿出來的地圖,司馬懿總是能感覺到了一種發自於心靈深處的震撼,就像是渾身上下的寒毛立起了一般,他似乎有些明白了斐潛的意思,但是又不是完全能夠明白……

 西周東周,春秋戰國,這是遙遠的過去,但是在場的每一個人都沒有覺得斐潛是在說廢話,是做一個無用功。甚至有時候,包括司馬懿在內的這些人,會覺得這才是一個領袖應該具備的能力,目光離開了瑣碎的雜務,超脫了眼前的享樂,審視著過去,掌握著現在,眺望著未來……

 上陣殺敵,衝鋒陷陣,徐晃張遼趙雲,哪一個都能比斐潛做得好,民生事務,具體安排,龐統荀攸司馬,隨便誰都能比斐潛做的好……

 可是斐潛所能做的,卻不是他們這些人可以替代的。有時候司馬懿不禁會想,驃騎將軍是不是有一種特殊的能力,所以才能看清未來的迷霧,走向正確的方向……

 地圖是那個黑胖子做出來的,這一點司馬懿也不懷疑,但是他同樣也相信,如果不是斐潛的提議,或者說授意,那個看起來就是好吃懶做的黑胖子一定不會去做這樣的事情的!

 『分封?』棗祗說道。

 斐潛點了點頭,『對,也不完全對。』

 『人心?』太史明說道。

 斐潛笑了笑,說道:『自古人心皆如此,千年萬年亦不變。』

 賈詡看了斐潛一眼,微微點了點頭。這就是斐潛最為吸引他,也最讓賈詡認同的一點。以道德只能規范君子,但是天下不是君子的人太多了,因此只有深刻的明白人心的貪婪,才能更好的適應和針對,而不是一味的叫囂著什麽『人心不古』,『世風日下』,然後哀歎著表示自己對於這個世道的失望,尤其是執政者,更是不能相信所謂的道德,亦或是用道德去指望世人。

 斐潛也並沒有一直等待眾人不斷的推測,而是說道:『今日便有一詞,於諸位分享……』

 斐潛轉頭示意,然後黃旭點了點頭,拿出了一張寫好的絹布,將其展開,只見絹布之中,便是兩個鋒芒畢露,筆畫如刀的字——『內卷』!

 『內者,房中囚人,出頭無望,卷者,曲不得申,跪而苟活,便稱為「內卷」。』斐潛緩緩的說道,『周公立朝,衰敗之因,便此二字。』

 斐潛微微抬了抬下巴,示意眾人去看春秋的地圖。

 眾人轉目而望,似乎通過了那一塊快的不同的色塊,看見了春秋當時被困住,被卷曲,然後不斷的相互吞噬,相互搏殺的人們噴湧出來的鮮血,聽見了那些或是憤怒,或是無奈,或是痛苦的嚎叫。

 周朝便是第一次大規模的內卷。『周王文武,皆為賢能,三代之後,大禍仍臻,兵卒衰敗,府藏虛散,百年之積,惟存空簿。』斐潛緩緩的說道,『內卷,便是不得動也。進之無望,退之不能。』

 『進之無望,退之不能……』

 眾人紛紛思索起來。

 斐潛停了下來,給這些人一些思考的時間。

 從整個歷史的發展角度看,華夏封建王朝的不斷更迭,就像是輪回一般的重複,便如內卷。

 龐大且腐朽的官僚體系,最終成為王朝的負擔。

 像是周朝,也像是後續的王朝。

 用一個相對容易理解的解釋,當一個公司發展到相當的規模之後,公司的市場規模已經到達頂峰時,公司的技術和制度始終無法突破這個公司成熟之後的高度,該公司的內部將會開始出現更加細分的工作,需要更多的人手來完成工作,但是公司的效益卻未見增長,與之相對應的便是工作人員的工資將會下降,雖然一定程度上提高了就業,帶來的是表面上每個人都能從中受益,但實際上被限制,吃不飽卻又餓不死,最終引發相互之間為了更大的利益而產生的惡性侵吞……

 斐潛記得在後世似乎聽過有這麽一個論點,就是華夏其實沒有歷史,只有朝代的輪回。第一次聽到這個論點的時候,似乎多少有些難以接受,多少有形而上學,但是想想似乎也一些道理。

 華夏自從大一統之後,兩千多年的王朝,實際上是一個王朝推翻另外一個王朝,從而建立起一個比前朝更加苛刻,束縛性更強的制度體系,周而複始,不斷輪回。

 自秦設置郡縣,君王對於天下的把控開始逐漸變得強大,這乃建立統一國家的必經之舉,無可厚非。

 漢景帝削藩,武帝頒布推恩令,罷黜百家獨尊儒術,不僅使得君主在權力上獲得了絕對的掌控權,還在思想上得以統治,消除地方與中央之間的對立,便於君主對地方的管轄。這個似乎也沒有什麽太大的問題。

 但是從漢武帝後期,開始罷免了丞相,以及後來東漢乾脆就不用丞相,以至於隋唐之後,三省六部,進一步削減了相權,到了宋代時期,則是徹頭徹尾的三冗,內卷特征展現無遺……

 明清進一步惡化。推翻一個王朝,最終目的就是建立另外一個王朝,而整體的社會結構,並沒有因此得到進化,反而更加的壓迫,禁錮,從肉體到精神,越來越可怕,也越來越變態,越來越扭曲。

 『向內而卷,最終便是卷無可卷,進無可進,退又無處退,縱然雄偉如大周,亦不免垮塌於塵埃之中,』斐潛說道,『流水不腐,戶樞不蠹。有進有退,方為正道。若不得動,一味尋舊,終如周朝是也。以封地為賞,最終便是無地可封,以官職為酬,最終便是無官可酬,天下雖大,卻令不出皇城,兵不達鄉野……』

 『如今士族大戶,多有不明此理者,畢生所求,吃喝玩樂,所喜好者,酒色財氣,隻知一味索求,貪婪攝取,不知有度。此等之人,於事無補,於民無益,故而留之何用?荼毒後人乎?』斐潛侃侃而談,『便如周公,分封眾國,諸侯眾卿,成百上千,終有難時,何裨益之?國眾之,諸侯眾之,公卿眾之,士亦眾之,然周王有難,此等之人身於何處?又何作為?』

 『此等弊病,當如何之?』斐潛環視一周,『此便為今日之題,諸位且思之,三日之後,某再來聆聽諸位高見……』

 眾人紛紛應下,然後陸續而退。

 一味的灌輸,顯然不如自己思考來的更加印象深刻。

 很多時候,華夏都注重於用,而不關心抽象的理論,甚至也不太注重細節,最為典型的就是華夏的美食,少許,一些,大概,大約,差不多,看火候……

 看著似乎都差不多,但是好還是不好,天差地別。

 關於政治的體系,華夏一直到了後世,都沒有一個比較系統的研究,甚至很多東西都是西方的,而根深於華夏本土的政治體系理論,卻是甚少。

 比如斐潛自己都比較習慣認知的奴隸,封建,資本等等社會體系,然而這些名頭,並不是華夏本土產的,而是西方大胡子根據歐洲,重點是西歐的社會形態轉變而終結的,甚至大胡子還特意聲明了,他所勾勒的關於經濟的社會形態演進的幾個時代,隻適合於西歐,並不能套用在其它區域……

 所以實際上,華夏並沒有所謂符合大胡子描述的奴隸,封建社會的模式,華夏一開始走的路子就和西歐不同,又怎麽能用西歐的社會模式來規范劃分華夏的社會形態呢?

 事實上,因為信息所限,大胡子生活在西方文明之中,他所能了解的,便只能是西歐的文明進程,他的許多閃爍著天才火花的論斷也是針對西歐文明,盡管有時沒有明說。

 比如說『奴隸』這個詞,有些人會認為夏商周,亦或是更早的時期,是所謂華夏的『奴隸』社會,但是實際上根據考古發現,從既有的文獻看,所謂自由民和奴隸的概念范疇,不見於波斯、埃及、巴比倫,也沒有見於華夏早期。

 奴隸這個詞,起源於希臘。是典型的城邦制度中的概念。與奴隸對應的是自由民,公民,而公民是有參政議政的權利的,比如羅馬,而在華夏古代,顯然不是這樣,參政議政顯然不是一般百姓能做的事情。

 嚴格上來說,在華夏早期社會體系之中,因為債權,或是戰爭出現的奴隸是有的, 但是類似於古羅馬那種『奴隸市場的奴隸製』,為了奴隸市場而有意的去推動戰爭,發動侵略,甚至故意剝奪小農生產資料而產生出更多的奴隸的特征行為,是沒有的。

 所謂封建也是。

 有些類似,但是完全不同,最為根本的原因,在於華夏從來就沒有土地私有製,天下的土地,在理論上,在政治上,都是『皇帝』的。私人可以使用,可以買賣,但是所有權歸屬於『皇帝』,這是典型的專製,而非封建。

 有人說周朝是封建的,但是實際上周朝是華夏封建的崩潰。越往後,華夏便是越發走出了一條完全不同於西歐的路子……

 斐潛坐在廳堂之中,托著腮幫子看著地圖。

 未來的道路,他隱隱約約有一點想法,但是最終能走成什麽樣子,依舊還是要看大漢的這些人,尤其是這些頂尖的智慧之人,究竟能不能一同跟著走。

 走出一方新的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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