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大部分的人來說,冬日裡面的雪景都沒有什麽好看的。有那個閑工夫去外面吹冷風,挨凍,還不如老老實實待在家裡暖和。
只有一小部分人,尤其是不用參與勞作的那些人,才會對於雪景特別感興趣,動輒便是吵吵著要賞雪……
辛憲英便是如此。
在長安城外,驪山山腳之下,有一處山亭。
山亭之外,便有一輛烏蓬車。
辛憲英便是在車中,伸著腦袋朝著車窗外看,遠遠的見到幾輛車蜿蜒而來,在車輛前面的騎兵,高高打著大漢驃騎的三色旗號……
『來了來了!定然是王姐姐來了!』辛憲英一咕嚕鑽出了車,然後站在車前揮動著手臂,高聲叫著,多少有些興奮。
冬日以來,一個是因為天氣寒冷,而另外一個更為重要的原因是糧價事件導致長安整體並不安穩,所以辛憲英也一直都是在家中,等到現在長安當下大局基本穩定,一切進入正軌之後,自然也就在家中坐不住了,約了人便是早早再這裡等候。
雪日之中,來驪山左近的,本來就沒有多少行人,當然正常人也不會在下雪的時候往山裡跑……
來的人果然是王姎,見了面之後辛憲英就立刻覺得冷了,立刻二話不說爬上了王姎車輛,然後將手腳都伸到了暖被之下之後,才算是長長的呼了一口氣。
『怎生來的如此慢?』辛憲英嘰嘰咕咕的說道,帶著一些被憋悶了許久的小埋怨。
王姎哈的一聲,將辛憲英的腳丫子從暖被裡輕輕踹了出去,『這大冷天的,陪你到這兒瘋,還怪我說來晚了?得了,你自個玩去唄,我先回去了!』
辛憲英眼珠轉了轉,然後又不客氣的又將腳丫子給塞進了暖被,『王姐姐好生小氣,說說都不成……甄姐姐呢?怎麽沒一起來?』
『在後頭呢,說是要拐去商行拿點東西……』王姎說道,『最好是拿些新出的醉仙酒……小紅爐一溫,便是香飄滿屋……』
辛憲英連連點頭。
王姎瞄了過來,『你個小孩家家的,不能喝……』
辛憲英一挺胸,『我哪裡小了?我不小了!』
『哦?哪裡不小了?我看看……』王姎嬉笑兩聲,然後朝著辛憲英伸出了手。
辛憲英連忙就躲,然後被撓到了兩肋癢癢肉,頓時笑成一團,在車中滾來滾去,然後反過來又去撓王姎……
兩個人笑著鬧著,等甄宓到了的時候,就看見兩個人在車中,臉蛋紅撲撲的,頭髮散亂,衣衫不整,不由得拿略顯得怪異的眼神左瞄瞄,右看看。
辛憲英臉皮薄,然後刷拉一下又放下了窗簾,悶聲悶氣的說道,『甄姐姐先稍等……』
甄宓笑了笑,左右看了看,便是讓人去將山亭打掃一下,然後懸掛鋪張幕布,將帶來的席子錦緞墊子什麽的鋪設好。
時間不長,原本簡陋的山亭,就變成了一個小小的雅室。
厚實的布幔不僅遮擋了寒風,還繡著竹子的花紋,風吹而蕩漾著,就像是竹林在風中搖曳一般,觀之甚美,當然價格也是不菲。
辛憲英重新整理好了頭髮衣服之後,下了車進了山亭,便是左右看看,嘖嘖而歎,『就知道叫甄姐姐來沒錯了……看看,看看這布置……嗯?什麽香味?』
甄宓微微笑著,『你且猜猜?』
辛憲英皺著小鼻子嗅著,辨別著,卻見甄宓擺出了好幾本的書,頓時就不滿的叫了起來,『你怎麽還帶了書來?』因為長安動蕩,所以辛憲英已經是在家裡連續看了一個多月的書,現在當然見到了書就有些頭疼。
甄宓笑著,將一本封面寫著《論語淺注》的書遞給了辛憲英,『你先看看再說……』
辛憲英有些不太樂意的將書接了過來,然後翻了兩頁,嘟囔道:『都是些粗淺注解,也沒什麽新……嗯?』
話說了還沒有一半,辛憲英就覺得有些不對,然後將頭不由得貼近了書,小鼻子微微皺起,嗅了嗅……
『這是幹什麽呢?書不用看的,用聞的?』王姎則是帶來了一些食物,吩咐要如何處置之後才進了山亭,一眼就看到辛憲英捧著書在聞,不由得一愣,然後打趣道,『多日未見,未曾曉得竟然多了新本事?』
甄宓笑眯眯的又遞給了王姎一本書。
『嗯?』王姎接過了書,然後也是一愣,『這書……香薰過?』用香料熏衣物都已經夠奢侈了,甄宓竟然還用去熏書?
甄宓笑著說道:『此書乃大漢商會監製,將於明年正月之後銷售……這幾本是樣品……』
上一次甄宓等人獻甜粱,雖然說露面的是辛憲英,然後輔助的是王姎,甄宓隱身於後,但是最終收獲的實際利益,卻是甄宓最多。當然從某個角度來說,也算是各取所需。辛憲英本身年齡小,想要的便是出名,然後自然得了名,而王姎是想要獲得更多的權,也就得了權,升了官職,而甄宓則是得了利……
也就是當下全新的一門生意,香料。
這些書籍當然不是特意用香料去熏的,即便是甄宓也做不到這麽的奢侈,但是旁人要這麽想,甄宓也不介意。其實這些紙張,都是香料生意的邊角料……
若不是驃騎將軍斐潛點撥,甄宓絕對也想不到其實香料生意可以玩出各種花樣來,和之前她那種純粹進貨然後銷售的模式,簡直就是天上地下一般。
最為基礎的,便是銷售原材料,這也是原本最為基礎的香料生意模式。
但是到了驃騎將軍斐潛這裡,卻嚴禁銷售原材料,只能銷售成品……
在香料從原材料製作成為各種成品的過程中,當然有需要研磨煎烤的環節,然後這些紙張便是懸掛在這個環節的房間之內,三個月換一批,自然就沾染上了香味,就像是特意用香料熏過的一般,但是實際上卻沒有額外花費任何的香料。
還有那些香料邊角料,也用來研磨成為細粉,然後添加到了炭末之中,壓製成為墨條,便是又一項新事物……
諸如此類,就像是讓王姎念叨的醉仙酒,其實也是因為有些工序要浸泡香料,所以那些水便是用來蒸餾煮酒,便成了風靡一時的醉仙酒。
當然甄宓也是有些遺憾,這些只是甄宓負責操作,生意還是掛在大漢商會之下,只不過甄宓也是明白,若不是如此,自己也不會得到這些方法,更不可能有機會接觸到這些香料的生意。
有得必然有失。
這驃騎將軍真是……
想到了驃騎將軍斐潛,甄宓自然有些恍惚,一時間也沒聽到辛憲英的問話。
『甄姐姐……甄姐姐?』
辛憲英的小臉忽然出現在甄宓的面前,嚇了甄宓一跳,下意識的就用手往外一推,然後又下意識捏了捏,『呦,不小了……』
便是引起再一次的尖叫……
王姎見狀,也哈哈笑著,然後說道:『方才在車上,這辛小娘子還在說她大了呢……』
『啊!』辛憲英滿臉通紅,雙手護在胸前,縮在一旁,眼淚汪汪,『你們,你們兩個都欺負窩……』
甄宓說道:『不不,這倒不是有意欺負……只不過,算起來,辛小娘子也該到了談婚論嫁的年齡了……』
辛憲英又羞又氣又急,又是一頓亂扭,在甄宓伸過來的手背上拍了一下,『不許說,不許說!我不聽,我不聽!』
甄宓卻將辛憲英的手握住,認真的說道:『妹子,要真聽姐姐一句話呢,現在你就要自己好好看看了……要是能有個中意的,最好先跟你父親透點口風……要不然到時候,父母之令……哎……可就全部不由得你了……』
王姎在一旁,不禁也是微微一歎,默不作聲。
『好了,不說了,再看看這個……這個也是大漢商會新出的香囊,最適宜我等女兒家佩戴……』甄宓眼珠轉了轉,笑著從一旁的婢女手中又取了幾個物件,一一遞給二人,並且說道,『二位不妨鑒賞一二……』
在驪山之下,三名女子似乎已經舒緩了情緒,欣賞著雪景,喝著小酒,一邊說著女兒家的閑話,一邊看著各種針織刺繡女紅之物,倒是顯得有些悠閑。
而在長安之處,氛圍卻依舊還是有些緊張……
因為張時顯然不願意白白死去,再加上又是懷著恨意,所以對於長安三輔的這些大戶下了手,一露面第一下就抓住了美陽左近的支氏。
美陽雖然說名義上屬於右扶風,但是實際上卻距離長安並不遠,也是從西漢至今的關中大縣,也曾經成為好幾個人的封地,直至上一次的西涼亂長安之後,美陽才有所衰落。
正是因為那一次的兵亂,導致美陽地區的一些原本的大戶跑路了,那麽之前好不見經傳的支氏之人,熬過了兵亂之後便是找到了機會,明裡暗裡吞並了不少的土地,為了減免這些土地所要繳納的賦稅,便行賄賂,然後當下就被捉拿了……
美陽支氏被捉拿的消息,不久之後便是傳到了長安陵邑之中,在茂陵之內,雖然說屋宇連綿,鱗次櫛比,但是卻有些寂寞和冷清。
紛紛飛雪之中,也有一群人在酒樓內飲酒小酌。
其中一人,便是杜畿。
杜畿輪值沐休,然後便是有人找他喝酒,原本杜畿不想來,拗不過便是到了酒樓,結果被另外幾個士族子弟給認了出來,便是上前見禮,然後一同圍坐飲酒。
杜畿年輕的時候,也是言辭鋒銳,指點江山,但是隨著年齡漸漸增加,也就漸漸的內斂起來,就像是一把陳舊的戰刀,只有偶爾使用的時候,才能見到其鋒芒。
窗外飛雪綿連,顯得有些天色昏暗,而酒樓之內打著燈火,又有火盆熱酒,倒也有幾分的溫馨之色。
這些年輕一輩的士族子弟,最是年輕氣盛,尤為喜歡辯論,若是有後世鍵盤神器加持,便是爭論一個三天三夜也不會累。再加上這幾天下雪,自然也就沒有多少人會頂著風雪去龍首原上吹寒風,因此在起初的飲酒寒暄之後,便漸漸的引入到了對於時事的爭論當中,也很正常。
只不過杜畿明知不妥,便欲離開,但是這些人又是不讓,最終杜畿就說,留下來也可以,但是不能論時事,要論時事且去青龍寺……
而這天氣誰去?
『今日好大雪,黑馬黃馬皆成白馬,如不且首論白馬非馬如何?』
酒樓高座之中,有人說道。
白馬非馬論是戰國趙國平原君得門客公孫龍得有趣論題,公孫龍是行名家得代表人物,所謂刑名家,就是以正名辯義,善於語言分析得辯者,而且往往是詭辯者,白馬非馬論就是一個著名得詭辯邏輯。
雖然說杜畿表示不能論時事,但是那裡有可能完全不涉及?
白馬非馬,便是如此。
當時趙國一帶突然爆發馬瘟,大批戰馬死亡,為了嚴防這種瘟疫傳入秦國,秦國禁止馬匹進入關中,結果公孫龍就說白馬非馬,繞暈了秦國的關隘小吏,得以入關。
這個事情大家基本上都是知道,所以一開始就很自然的分成了兩個派系,或是飲用戰國策之中的張儀蘇秦的學說來辯駁,亦或是采用春秋左傳之內的經傳來闡述,一時間到也熱鬧起來。
雖然說表面上說的是白馬,但是白馬指代著是什麽?
馬又是什麽?
『伯侯兄,對於白馬非馬可有未盡之言?』
便是有人將話題交到了杜畿手中,然後一群人看著杜畿。
杜畿微微歎了口氣,說道:『白馬非馬,詭論是也,舍同求異,便起紛爭,舍異求同,方為智者,若以公孫之論,白馬非馬,士人亦非人也……』
漢代酒樓高座,基本上都是全木架構,八根木柱承重,通梁長簷,內部空間高敞。一般的時候有帷幄相隔,若是撤去帷幕,整個大廳可容幾十上百人不等。
此時清論,便是將帷幄全數都拉開了,即便是沒有參與辯論的,也都或多或少關注到了此處,聽了杜畿所言『士人亦非人』之言,便是一時間無人應對。
雪花飄落而下,似乎噗呲有聲。
杜畿看了看之前邀請他前來的那個朋友,然後拱手說道:『天時不早,在下明日還有公務,便是……』
還沒有等杜畿說完,便是又有一人喊道:『杜君稍駐,且再論一題!此題之後,便是決不強留!』
杜畿停頓了一下,然後示意道:『請講。』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聖人不仁,以百姓為芻狗。」河上公有注曰,「天施地化,不以仁恩,任自然也。」又有雲,「天地生萬物,人最為貴。天地視之如芻草、狗畜,不責望其報也」,且不知杜君何解之?』
杜畿微微沉吟,然後說道:『汝之以為如何?』
『當以天地自然,無為治中,猶如何地生發,各有其理,豈可一概而論,宛如南橘北枳一般?』
杜畿笑了笑,搖了搖頭說道,『驃騎有言,上古披荊斬棘,篳路藍縷而開華夏者,方為聖人,余者僅為春秋先賢爾……故老子所言之聖,當為伏羲炎黃……故老子之意,非言不仁,亦非無為,試想之,若是炎黃皆無為,未能勝蚩尤……如今你我便是被皮著羽,茹毛飲血,與胡何異乎?故其真意,當為「用」也!』
『天地以萬物為用,聖人以百姓為用!既為用,便不仁也,芻狗各得其用,方為天地聖人之道!』杜畿此言一出,便是眾人紛紛驚駭。
很多尋常士族子弟,都是盯著『不仁』二字上,然後表示『不仁』其實應該是這個,或是那個的含義,但是如今杜畿直接表示其實『不仁』並沒有什麽特別的含義,反而老子在表述這句話的時候更注重的是表示一個『用』的態度……
『故老子有雲,天地之間,其猶橐龠乎?虛而不屈,動而俞出。多聞數窮,不若守於中……』杜畿繼續說道,『明言如此,更有何疑?』
『天地當有其常,老子亦言「不若守於中」!若攪亂天地之常,聖人之道,豈不宛如此言一般,「多聞數窮」乎?!』有人反駁道。
沒想到杜畿也點了點頭說道:『如是!天地當有常。此言自然無差。然言之所常,為汝之常乎?為眾之常乎?亦或是天地之常乎?』
『這個……』原先那人並不能答。
人群之中又有人喊道,『驃騎之常如何?便如眾之常乎?天地之常乎?』
杜畿望了過去,笑道, 『某以為何人,卻不知美陽耿兄於此……且為支氏而來?』
美陽為耿弇的封地,劉秀稱帝後,耿弇封建威大將軍、好畤侯。後來美陽便是有耿氏後人,但是隨著耿鄙的衰敗,耿氏便是一蹶不振,已經是一再降檔了……
這一次來長安陵邑之處,顯然也是害怕自己受到什麽牽連,不敢直接去找驃騎將軍,便是先找到了杜畿等原本關中派系探探口風。
杜畿站起身,顯然不想要摻雜到這一攤渾水之中,『驃騎之常麽……某身為其麾下之臣,原理當避諱之……不過今日諸位得問,若某避爾不言,便有失職之嫌……且不論有常無常,且看諸位身上銀縷衣,手中描金扇,飲此醉仙酒,食之羌煮湯……驃騎改農具,興水利,通明渠,安流民,百姓立生祠,羌胡棄歸降……若是如此,亦說無常……呵呵,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聖人不仁,以百姓為芻狗!殊不知芻狗之未陳也,盛以篋衍,巾以文繡,屍祝齊戒以將之!及其已陳也,行者踐其首脊,蘇者取而爨之!方有天地輪轉,橐龠不休!』
『諸位,且思之!告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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