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克薩一直望著前方,試圖將視線穿透夜幕,直接看清楚張遼所有的動作,只不過很可惜的是他僅僅是只能看到眼前的這一小塊的區域,想要穿透夜幕看到全景,那還要等到千年之後拿到紅外線裝備才有可能。
不過,在塔克薩看到夜幕光火之中再一次躍動出了漢人騎兵的身影的時候,他還是盡可能的大吼了一聲,下令讓前線肉盾集中注意力抵抗,並且讓他的副官帶著騎兵出擊!
貴霜人其實也看不上什麽西域的這些邦國內兵卒的。因為在貴霜雄橫中亞,和安息等周邊國家掰手腕子的時候,西域的這些大小邦國一個個都像是孫子一樣,趴在地上舔著貴霜人的靴子。
只不過就像是大多數的王朝在走向末路的時候體現出來的特征一樣,心還未老,意還未哀,但是身體已經很實誠了,硬不起來了。
或許來西域,便是貴霜人企圖在王朝末期再度硬氣一把……
在貴霜騎兵衝出的那個時候,漢人騎兵已是將第二輪的投槍投擲了出去,雖然說在陣地前方的那些廉價的肉盾牌又倒下了一大批,但是無所謂了。塔克薩得意的看著自己麾下的貴霜騎兵正將要把漢人騎兵攔截了個正著,心中不由得暢快得就想要唱起家鄉的小調起來。這一招定然大出漢人軍將的意料之外!
在這個距離之下,漢人就算是再取投槍,也是來不及了!
因為投槍是要利用戰馬的速度才有足夠的威力,而當下漢人騎兵正在轉彎,這一方面是速度下降了,另外一方面則是方向也不對,再加上戰馬轉彎時的慣性,使得那些漢人騎兵肯定也難以掉頭或改變方向,惟有白白的被貴霜騎兵吃下!
哈哈哈!
漢人那個什麽軍將,也讓你知曉一下我貴霜高等貴族塔克薩的厲害!
塔克薩握緊雙拳,興奮的看著自己的手下騎兵,朝著漢人騎兵直撞而去。
不過這個興奮,並沒有能夠持續多久。
貴霜騎兵呼嘯而出,可是他們並沒有看到漢人騎兵驚慌失措的模樣,而是見到了漢人騎兵衝著他們抬起了手臂,端起了一個什麽東西……
猛然之間,某個一度被他們遺忘的記憶片段,重新在貴霜人的腦海裡面跳了出來!
漢人有弩!
為什麽?
為什麽漢人有弩,卻要用投槍去進攻那些肉盾?
為什麽漢人就像是預料到了自己這一方會出擊一樣,預先準備好了弩矢?
為什麽漢人的弩矢就可以不會因為戰馬的顛簸,騎手的誤觸而被擊發?
為什麽……
沒有等塔克薩想出究竟是為什麽的時候,他手下的貴霜騎兵已經是一頭撞在了漢人騎兵射出的弩矢上!
頓時鮮血四濺。
就算是白天光線充足的時候,想要躲避弩矢箭矢的射擊,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更不用說在黑夜裡面想要躲避這些漢軍射擊而來的弩矢了。
更過分的是,這些卑鄙的漢人,竟然絕大部分瞄的不是人,而是戰馬!
人多少還會懂得躲一下,戰馬這個憨憨……
頓時一片人仰馬翻!
轉眼之間,高下立判,貴霜撞出來的刀尖頓時被繃斷!
後續的貴霜騎兵收不住馬,再加上戰馬又是近視眼……
自然又是一片馬翻人仰!
等到了漢人騎兵轉過去了,貴霜騎兵才堪堪算是繞開了那一片摔得混亂不堪的區域,可是旋即迎接貴霜騎兵他們的,便是一陣陣尖銳的哨聲!
彪悍的漢軍騎反過來對於貴霜騎兵發起了衝鋒!
塔克薩腦子裡面一片混亂,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這怎麽可能?
騎兵雖然很強悍,但是騎兵也有致命的弱點,就是一旦投入了戰鬥,衝鋒起來的時候就難以轉彎,並且在陣勢被攪亂了之後,很難像是步卒一樣迅速的恢復秩序。所以有經驗的騎兵統領不會輕易地發動全軍突襲,而是將騎兵分成不同的梯隊,在突襲時一個梯隊一個梯隊地投入,掌握好時間,做到第一個梯隊剛剛突破敵軍就立即掉頭散開,下一個梯隊接踵而至,持續突襲敵人一點以擴大戰果。
而漢人軍將明明像是投入了全部的兵馬,然而還能連環騎突,這種事簡直是……
這怎麽可能?
可是,事實就是如此。
塔克薩瞪著自己號稱精銳的貴霜騎兵的狀態,捶胸頓足,咬牙切齒。
這些貴霜騎兵,依舊還在散亂著,並沒有恢復陣列!
人和人之間,是有差別的,騎兵將領之間,也同樣是有差別的。
塔克薩所認為不可能的事情,是因為他做不到,但是並不代表著他做不到的事情,張遼也是同樣的無法做到……
轉眼之間,張遼就像是攜裹著風暴一樣,直接衝到貴霜騎兵之中!
長槍舞動而起,就像是凶猛的巨獸在衝擊的過程中,揮舞著追魂奪魄的爪子,張開了吞噬一切的嘴,露出了殘暴的牙!
塔克薩大叫起來,試圖讓陣地上的弓箭手給與他的貴霜騎兵一些支持,阻斷漢人騎兵的攻擊,但是弓箭手的射擊沒有任何有效的指標,沒有足夠的箭雨覆蓋效應,所以效果非常差。
塔克薩看著自家的箭矢大多數落在空處,又看著自家的騎兵一個個的落在馬下,然後看著自己的副官正在對著那名漢將發出最後的衝鋒……
塔克薩在土山上目瞪口呆地看著,猛然間他背上冒出了一層冷汗,感覺就像是腹部被人直接痛毆了一拳,整個腸胃都痙攣起來,痛楚得手腳發抖,喉頭裡面湧動的都是酸水。
因為塔克薩看到他副官,在朝著那個漢將攻擊的那個瞬間,那個漢將的動作就像是閃電一般,手中的長槍後發而先至,直接貫入了他副官的胸腹之處!
那是他的副官!
現在卻像是一隻被咬在了凶獸嘴上的小羊羔……
凶獸,哦,不,是那名漢將,甚至將那副官直接從馬背上挑起,在空中畫出了一道血色!
不僅是如此,塔克薩甚至還看到了他副官在漢人長槍之上並沒有立刻死去,不知道是因為死前的本能抽搐,還是在垂死的掙扎,反正手腳顫動著,舞動著……
塔克薩覺得自己的胸腹,似乎也在抽搐,在絞痛。
貴霜騎兵潰敗,四散奔逃。
張遼將那名貴霜軍校摜在了陣前,然後緩緩的勒住了馬,沒有繼續向前衝擊。其身後的漢人騎兵也跟著一同放緩了速度,然後停留在貴霜陣列之前。
貴霜陣列上下,此時此刻都呆呆的望著張遼等人,就像是在這一刻都被張遼攝住了魂魄,連血液都凍住了一半。
『該死!該死!』塔克薩最先緩過氣來,咬著牙低吼道,『他在示威!他在向我示威!』
塔克薩聽到自己上下牙齒相碰的咯咯聲,不知道是因為憤怒,還是因為害怕。
『戒備!穩住陣線……』塔克薩聲嘶力竭地大聲喊道,『穩住陣線!不能亂,不能讓漢人趁機突破!都穩住了!』
周邊的兵卒將校經他這麽一喊,才算是從噩夢當中醒來一樣,忙不迭的開始收攏隊列,此起彼伏的號令傳遞而開。
漢人隊列重新動了起來,馬蹄聲也重新響了起來,一下一下正敲在貴霜上下等人心口,在他們心驚膽戰地拿起長矛,準備迎接漢人的下一波的攻勢的之後,張遼卻沒有進攻,而是仿佛在嘲笑對手一般,率騎掉頭緩緩而去……
『……』塔克薩瞪圓了眼,似乎有些不敢相信的說道,像是在問自己,又像是在問旁人,『這……這……為什麽走了?』
沒有人可以給塔克薩一個答案。
就像是也同樣沒有人會給張遼一個答案一樣……
張遼也完全不明白,為什麽呂布會誤殺了高順。
這個意外的發生,導致原本制定的計劃根本無法繼續,張遼只能是改變了原本的誘敵計劃,而是最大限度的給與了塔克薩壓力之後,借著打出來的威勢,徐徐撤離了戰場。
貴霜聯軍在試探的往前跟了張遼一段,然後又被張遼一個反撲嚇得魂飛魄散,便是再也不敢往前,只是徘徊不前,然後等到了天明,丘慈城大火漸漸熄滅之後,才在燒成了一片廢墟的地方集結起來。
在丘慈城的廢墟之外,聯軍召開了『勝利』的大會,各個邦國的代表出席了會議。在會議上塔克薩表示這一次的行動是成功的,是有效的,是代表了光明的貴霜重現了佛陀的榮耀,收復了丘慈城,那些窮凶極惡的漢人夾著尾巴逃竄了!
至於黑夜當中發生的那一場戰鬥,都隨著黑夜的過去,消失了……
剩下的,就是所有人都認可的,這是一場偉大的勝利!
佛陀的勝利!
看啊,那太陽的光華,就是佛陀的笑容,那是多麽的燦爛,多麽的耀眼!
然後一群人便是流下了感動的淚水,紛紛拜倒在地。
沒辦法,盯著看太陽的時間長了……
歡慶的舞蹈跳起來,慶祝的歌兒唱起來,聯軍下層的這些牧民開心駐扎下來,殺牛宰羊,也將那些受傷無法救治的戰馬殺死,扔進了鍋裡烹煮起來。
但是和這些真的以為獲得了勝利的普通牧民不同的是,作為聯軍的上層,在召開了『勝利』的大會之後,還召開了一次相對參會人並不多,而且氣氛也並不好的小會。
就在能看得見丘慈城廢墟的一個小土坡上,幾片布幔隔開了普通牧民的目光,幾個西域邦國的代表也扔掉了掛在臉上的面具,各自展現出不同的想法。
位於莎車大宛南面,偏向於西域南道的烏托,子合,西夜,無雷等國邦,對於繼續追趕驅逐漢人的意願並不是很強,因此並不同意繼續向東進軍,覺得可以見好就收。
而直接承受了漢軍威脅的莎車、姑墨、疏勒三國則是相對來說偏向於繼續進攻漢人,但是如果真的要和漢人死拚,他們也不願意自個兒在這方面上做出傑出的貢獻,大無畏的犧牲,他們三個更喜歡拖著其他人一起死……呃,一起墊背……嗯,一起上。
至於一些小邦國,已經被排除在了這個小會議之外。
作為主持會議的塔克薩,確實有些頭疼。若是沒有昨夜的驚險一幕,他說不得定會強調著漢人是弱小的,是遭受了佛陀的詛咒的雲雲,然後以一種強硬的態度進軍西海,可是在見識了漢軍騎兵之後,他又有些猶豫了。
可轉念一想,他作為貴霜人,其實並不在乎西域的人究竟死傷了多少,只要能將漢人驅逐出了西域,那麽他就等同於立了奇功,將來回到了貴霜之後,躋身於貴族上院也不是夢!
哦……
鹹魚也應該有夢想,更何況這一次是最接近於能夠攀升上貴族階梯的機會!
就這麽放棄了,塔克薩也不是很甘心。
小會議上,西域邦國臉紅脖子粗的相互爭吵,一時之間意見難以統一。
在被張遼扎了一刀的塔克薩,也沒有足夠的威望來壓迫這些小邦國統一意見。
最後莎車國的統領提出建議,表示讓莎車國的高僧步森大師做最後裁決。
步森大師是秘卷傳人,不僅是佛陀的高僧,更是西域歷史的見證者和記載者,據說他傳承是來自於西域最早的某個神秘的邦國,但是誰都不清楚具體是哪一個……
不過步森大師這一個傳承在很早的時候就已經是存在了,這一點是可以肯定的。
這是一場以佛陀為名發動的戰爭,能夠代表了佛陀的步森大師的意見當然也是非常的重要。
眾人思索了一下,便是同意了。
畢竟大多數的牧民,也是因為信佛才來跟著來到了這裡。
對於這個結論,塔克薩有些皺眉,但是他一時也不好說一些什麽,因為畢竟他在之前吹佛陀吹得太過了一些,現在若是表現說佛陀沒卵用,高僧算個屁,那麽先不說打不打臉的問題,那些底層信佛的牧民怕不是就要鬧騰起來?
思來想去,塔克薩決定先找步森高僧談一談。
步森高僧並沒有跟著聯軍的普通民眾一起,而是單獨的落在了後面,由幾個僧人護衛隨行著。
在走進了步森大師帳篷裡面的時候,塔克薩不由得嚇了一跳,因為在帳篷裡面正中的位置,供奉的竟然是一具屍首。
一具乾屍。
在外表上似乎是塗了漆,或是什麽其他的東西,使得乾屍並沒有腐化而是保持著一個盤腿而坐佝僂姿態,猛一眼看起來像是一隻猴子多過於像一個人。
『你為什麽不拜?』
正在塔克薩發愣的時候,在他身後忽然響起了一個蒼老的聲音,嚇了塔克薩一跳。
塔克薩轉過頭來,發現高僧步森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站在了他的背後。
『這是肉身佛……』步森衝著乾屍合什而拜,『他生前苦修,在各地傳播宣揚佛法,死後不朽不化,肉身成佛……』
塔克薩抖了抖眉毛。要他對著一具雕刻的佛像拜一拜,大體上沒有什麽問題,但是對著一具乾屍而拜,心理上似乎有些覺得有些怪異,拜不下去。
步森語調平穩的說道,『你找我來,前陣子您的部下來過,現在您又親自大駕光臨,究竟是為了什麽事呢?』
『大師高明……』塔克薩點頭說道,他沉吟了一會兒,『請問大師,這佛……應該是慈悲的罷?』
步森緩緩的點頭,『是的。』
『那大師對於眼前的局勢……大師有所了解麽?』塔克薩問道。
步森回答道:『我不敢說全部知道,但大體上是知道一些的……你是想說什麽?』
『漢人在龜茲國內大肆破壞,殺戮民眾,燒毀王城……如今西域內,大批的民眾受到了漢人的欺壓,殘害,實在是苦不堪言……這些,大師您知道麽?』
『我知道。』步森平靜的說道。
『看看不遠處的丘慈城,漢人搶奪了金銀,抓走了牛羊,作惡無數!昔日龜茲的明珠,現在則是成為了一片廢墟!』
『我知道。』
『就在這裡,漢人大都護用最殘忍的手段殺了龜茲國王,將他的頭顱砍下,讓他死不瞑目……』
『我知道。』
『不僅是在龜茲,漢人還在很多地方進行了駭人聽聞的大屠殺,濫殺平民,鮮血把河水染紅,冤魂日夜在這片土地上哭嚎……』
『我知道。』
從頭到尾,步森的語氣都很平靜,平靜的就像是塔克薩說的不是什麽生死,而是在說什麽今天太陽升起來了,落下去了,空氣不錯等等。
塔克薩忍不住等著步森,心中想著這老頭不是瘋了吧,『大師……你,你沒事吧?你說……你都知道?』
步森點了點頭。
塔克薩瞪圓了眼,『這……你認為這些事情是……是正常的麽?佛陀不應該是慈悲的麽?你聽到看到這些悲慘的情景,知道了漢人對於民眾的無情侵害,你怎麽能……這麽,這麽的……只是一個「知道」?』
步森微微歎息,『確實是這樣……我並非對此無動於衷,但是你想讓我怎麽辦呢?』
塔克薩猶豫了一下,決定和步森直接擺明了說,『大師,你是佛陀的代表,民眾信任你,當民眾受到了漢人的侵害,被漢人如此殘忍的欺凌的時候, 大師你是不是應該站出來,挽救這些被漢人侵害的民眾,反抗漢人呢?將漢人驅趕出這一片的土地,讓這裡重新恢復光明!』
塔克薩說完,便是看著步森。他覺得他已經完全展現出了傑出的口才,比貴霜議會的那些貴族老爺們都講得更精彩。
步森平靜的看著塔克薩,『如果我沒有理解錯將軍的意思……將軍是希望我能站出來,反抗漢人,驅趕漢人,殺死漢人,就像是漢人殺死我們的民眾一樣去殺死漢人的民眾?』
『嗯?』塔克薩忽然覺得有些棘手了,『這怎麽能一樣呢?我們是代表了光明的,我們是站在佛陀這一邊,而漢人是黑暗的,是站在了魔鬼那一邊!我們是太陽!愛著眾生!漢人是黑夜!吞噬著生命!我們是正義的!漢人是邪惡的!這不一樣!完全不一樣!』
步森靜靜地看著塔克薩。
塔克薩停下了慷慨的話語,也沉默了下來,然後同樣的也盯著步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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