斐潛在學宮當中的宣講,其實就是在轉換一些觀念,將漢代原有的一些理念,換成了現代人的一些認知。
這個年代的士族子弟,國家的概念,有是肯定有,但是並不是很強,他們會為了大漢王朝在面對外族入侵的時候奮勇作戰,但是也會為了自己家族的利益偷雞摸狗。或者說,他們對胡蠻的勇猛其實也是為了換取自己家族的榮耀。
但國家的真實概念,還是比較缺乏的。因此所謂狹隘的愛國主義,可以說在大漢士族當中,已經是比較難得了,更不用說斐潛想要推動較為廣泛的愛國主義了。
雖然漢代推行儒教,而儒家講究的是忠君,但初期的忠君思想又與後世極端化有所不同,漢代的忠於君其實可以等同於“忠誠於上級”,對於士人來說,他所要忠的是上級的卿大夫,卿大夫所要忠的是上級的諸侯,諸侯所要忠的上級的天子,一級忠誠於上一級,形成一個金字塔的解構,頗有些周王朝的遺風。
一直到漢武帝搞“大一統”,不斷地舉行封禪儀式,其實也就是漢武帝想要告誡臣民,你們層層忠君是應該的,但更應該忠於我這個天下最大的“君”。
可是逮至漢末,這一思想也並沒有徹底地融入人心,這時候的官僚與其屬吏仍可主公、君臣之名相稱,便是明證。
這樣的思維模式有沒有好處?有,至少在秦漢交接的時候,對於整個郡縣的行政制度推廣的時候,起到了非常大的穩定作用。因為當時更加注重的是要穩定地方,使得秦末風起雲湧的狀態不再重演。
然而這樣的政策,卻導致了在各地的士族子弟心目當中,往往只有家族的概念,所謂漢天子,不是國家的代表,僅僅只是天下最大最成功的那個家族的代表而已。
再加上舉孝廉等等的人才征募系統,使得家族的作用越發的強盛,對於許多普通士族子弟而言,國家距離他們過於遙遠,他們能讀書,能出仕,他們只會想,是因為家族在地方上或朝廷中有勢力,所以才能或被薦舉或因萌蔭而入仕,除了自身的努力外,出人頭地全靠家族支持……
所以,斐潛必須特意的將國家民族獨立出來,形成一個整體的概念,將天子作為這一個概念的代表,要求士族子弟忠誠於天子,實際上是為了讓士族子弟更忠誠於國家,從思想上慢慢的去滲透和改變家族至上的思維模式,從而進一步遏製門閥的興盛。
從歷史上看來,門閥一旦形成必然就會形成各種壟斷,而壟斷一旦出現,就會隨之而來各種不思進取墮落,就像是牙膏廠,要不是被a廠逼得狠了一回,也不會突然擠出一大截得牙膏來……
很顯然,斐潛遮掩在孝經大旗之下的這些私貨,並沒有因此太大的抵觸,相反,很多人認為這是一次對於孝經更為深層次的拓展,並且在斐潛煽動性的語言之下,許多學子紛紛覺得若是如同斐潛所言一般,國家社稷的將來要仰仗他們,頓時就從內而生萌發出不少的榮耀感,而這種榮耀感又反過來讓他們更加的容易接受斐潛的理論。
只有培養起了士人的國家概念、愛國理念,才能提升凝聚力,抵禦將來可能會洶湧殺來的分崩四離的局面。
至於什麽民主啊,自由啊,個人價值實現啊,思想全解放啊,言論文字無罪啊等等,別說漢代了,就算是到了後世,也不一定能夠完全實現,就極端不適宜拿出來說了。這些東西,在漢代大多數人眼中肯定就是屬於叛經離道的東西,而且也會增加離心力,說出來相當的得不償失。
斐潛這一次在守山學宮的宣講,簡明扼要,前後不到半個時辰,也就大體上結束了,畢竟斐潛肚子裡面的貨色有限,也不可能像那些博士大儒一般,對於經書章節爛熟於胸,任憑學子怎麽問,都能找到出處和解釋,所以斐潛見好就收,也沒有像一般大多數宣講一樣,留出些提問的時間,而是直接宣布結束。
反正在我的地盤,我做主就是。
斐潛一轉頭,忽然看見一旁司馬懿若有所思的面容,心中不由得一跳,眼珠轉了轉,隨手便將原本拿著的那卷孝經遞給了司馬懿,說道:““且贈與卿,望勤學之。”
司馬懿左邊的眉毛挑了一下,右邊的卻沒有動,似乎有些驚訝,但是非常快的又擺出一副感激莫名的模樣,畢恭畢敬的,雙手接過。
司馬懿是相當聰明的人,這一點斐潛毫不懷疑,因此當斐潛看見司馬懿泄露出一些思索的神態的時候,就立刻下意識的做出了打斷的舉動,順便呢,還也有表示你小子不錯,我很看好你的意思,反正就花費一本書而已。
效果也比較明顯,斐潛離開的時候,司馬懿很快就被其他的學子圍了起來,人人紛紛都想看一下征西將軍的這本書,看看書上有沒有什麽特別的注釋或是心得之類的話語……
特別的話麽,倒是真的有,不過也不是斐潛自己的,而是梁大人的少年強,斐潛略微做了一些改動,便寫在了孝經的扉頁上,頓時就引發了不少的學子的誦讀,紛紛擾擾之間,司馬懿原本的思路感悟也就被徹底的攪亂了。
倒不是斐潛害怕司馬懿,只不過在前期需要製造出一種統一的思潮的時候,像司馬懿這樣的聰明人,還是越少越好一些,畢竟若是前期思潮湧動起來了,那麽有一些異議,也會被淹沒在泡沫之下,至於將來司馬懿能不能回憶起之前的感悟和思路,斐潛也無法控制,或許也無需控制了……
想要有思潮的湧起,僅僅依靠一堂宣講的課是不夠的,為了推動這樣的思潮,斐潛很大度的拿出了大量印刷版的孝經,在平陽城中大搞銷售活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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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的活動,斐潛準備下一個階段在河東和關中陸續鋪開,一直延續到漢中和弘農去……
用這樣的方式來推動士族風氣的轉變,從而推動整個社會風貌的變化,或許能夠成功,或許依舊失敗,斐潛此時此刻也無法確保結果如何,但是總歸是要去做的,畢竟東漢現在的局勢,確實不容樂觀。
早在斐潛之前,並不是沒有人看到這樣的問題,但是麽……
東漢從和安二帝以後,因為宦官和外戚相互交替專政,導致整個社會處於混亂當中,政治形態也逐漸失去了進取的銳氣,每一代的掌政者想的都是怎樣保全自己的地位,打壓當前或是潛在的對手,因此在整個政治格局上,就出現了民風日下,雖然有黨人倡導士之自覺來抵禦抗爭,但是依舊沒有能夠挽回東漢的頹廢形態,一路走低。
民風是一個社會的晴雨表。而在整個的社會民風當中,最容易受到改變的,無疑是年輕的學子這一小批的人,他們最容易受到新思潮的影響,這一點,斐潛深知。
斐潛還依稀記得看過一檔不知真假的科普節目,說為什麽年輕人更衝動,是因為年輕人的大腦皮層還未完全發育,再加上在上古原始人時期,需要年輕的一代要更加勇敢,或者說更加魯莽,去搏殺去嘗試,所以有時候會見到年輕人毫無畏懼的無腦衝鋒……
相比較而言,年長者大腦皮層褶皺會更多,考慮得也就會更多,會更加謹慎,因為族群需要這些好不容易在年輕時於獵物搏殺當中存活下來的年長者來給年幼者傳遞經驗……
當整個的王朝上下都失去了前進的方向,整個社會都體現出來向錢看,社會經濟生活當中的所有人都在競相牟利,隻想著怎麽賺錢,怎麽賺更多的錢的時候,大漢王朝的這種浮華之風,也就成為了王朝覆滅的禍根。
雖然有志士疾呼出聲,表示“今民去農桑,赴遊業,披采眾利,聚之一門”,“舍農桑,趨商賈,牛馬車輿,填塞道路,遊手為巧,充盈都邑。”,“事口舌,而習欺詐,以相詐”,“或以謀奸合認為業”等等,表示在東漢末期,社會當中的男女老少,都是為了錢在奔忙,只要能弄到錢,不管是經商還是演戲,抑或是求神弄鬼,欺詐賭博,什麽都敢乾。
因此這些以王符等人為代表的一幫人員,強調要重新回歸農桑,製約奢靡,但是這些人並沒有看到,社會不可能單獨由農桑一種行業構成,越是強調普通百姓回歸農桑,回歸淳樸,便越是給那些掌控了信息和資源的上層統治階級更多的貪腐的機會。
王符等人終究是失敗了,而且不但沒有成功的轉變社會風氣,還助長了朝堂政治的進一步,同時還培育出一大批的沽名釣譽的士族子弟……
黨錮事件當中,固然由許多士族子弟是正身之士,是願意引導社會風氣而舍棄自己聲名生命的人,但是在評論什麽三君、八駿、八顧、八及、八廚、八哥的時候,嗯,似乎有什麽奇怪的東西混進去了,在這些人當中,有真正的勇士,當然也少不了魚目混珠之輩。
許多士族子弟一看王符等人批判政府,斥責朝堂,竟然也可以混得大好聲望,受到世人尊敬,便紛紛有樣學樣,以吸引眼球為目的,虛造聲譽,欺世盜名,加上察舉失真,這些人漸漸得混進了官場,進一步促進官風衰敗,至此,從上之下,從官風,到士風,到民風,一片昏暗,東漢也就徹底走上了一跳不歸路。
不過麽,年輕的學子好鼓動,那些屁股底下尾巴毛都變白的老狐狸卻不好蒙蔽。斐潛出了大殿,才剛剛拐到了回廊之處不久,司馬徽就匆匆的趕了上來:“將軍,將軍請留步……”
“水鏡先生,可有何事?”斐潛停了下來問道。
“好好……將軍經學深厚……呼……今日之言,振聾發聵,振奮人心……”司馬徽畢竟年紀大了,趕上來的時候多少有些氣喘,稍微喘息了幾下,平複了氣息之後說道,“……將軍,不知今日宣講,可是欲正禮去妄,匡複儒學正風?”
這個老狐狸,是不是又挖坑讓我跳?
斐潛看著司馬徽,微微笑笑,沒有正面回答,而是說道:“水鏡先生何有此言?”
“好好,”司馬徽依舊滿面笑容,“將軍直言孝經本義,不談圖讖緯書,不正是摒棄虛妄,斬斷邪徑之舉麽?有將軍之舉,乃儒學之興也!幸甚!幸甚!”
“昔日朝綱閽,是以修學之人,不明經文,急於求成,趨學奏對,滑習跪拜,召署輒能,故經學廢而不修,章文暗而不明,儒者寂於空室,蠹吏嘩於朝堂……”司馬徽講起來,似乎有些激動,花白的胡子一跳一跳的,“自傾以來,五經皆頹,後進之人,趣於讖緯,宿儒大能,無以傳業,是由蠹吏貪欲之輩繁熾,儒生求真之人益減……辟雍之中,不聞談經之聲,從橫之下,不睹講說之士……堂堂朝堂高官, 好虛無之事,爭雕麗之飾,蒙道德之心,欺善良之民,故而世道閽,烽煙頻起……”
司馬徽朝著斐潛再次拱手行了一禮,繼續說道:“今得聞將軍直指儒經之本,闡明先賢之意,思整眾人之齊,摒棄虛妄之章,所言所論,精妙絕倫,實乃深得經學深昧也……故而老朽貿然而問,若將軍欲撥正世儒文風,若不棄老朽昏庸學淺,當為將軍盡綿薄之力也……”
噢,明白了。
斐潛微微思索之後,便說道:“古今經文,本無過錯,奈何無道之人,訕毀正本,中傷非黨,托言圖讖,身行弊事,如此種種,醜態頻出,確使不忍論之也……今有水鏡先生欲撥迷霧,指點大道,堪合真經,乃上上之善也!某雖為末學後進,不通文墨,亦以此為榮,豈有阻攔之理?”
“好好……”司馬徽顯然大喜,連聲說好。
“……不過,”斐潛沉聲說道,“若黨同伐異,以文錮人,尚儒學之名,行貪欲之事,便失其本意,淪為腐蠹之輩矣……”
司馬徽一愣,立刻拱手說道:“將軍所言甚是!理當如此也!”
斐潛又換上笑臉,溫言幾句,讓司馬徽先去準備一些章程,就可以走馬上任,正式成為所謂的儒風學使,行匡扶經學偏差的職責了。
雖然司馬徽在冠冕堂皇的話語之中也潛藏著他的私心,但是斐潛並不是求全責備的人,畢竟純粹的聖人實在是太過於稀少了,孔子都有私心,更何況他人?
而且用司馬徽這樣的老牌名士,其實也有一定的帶動效果,但是,沙子還是要往裡面摻一些的,選誰比較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