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已經是陰歷四月初三,遼東的春天姍姍來遲,在依舊料峭的春風中,窗外的桃花樹上,淺粉色的花骨朵已經布滿枝頭,含苞待放,已經有三五朵迫不及待地張開了羞怯的瓣萼,給周圍顏色單調的場景增添了許多亮色。 此時王府的西院暖閣裡,已經坐滿了朝廷重臣和滿洲親貴,雖然屋子還算寬敞,卻畢竟進去了十多位大臣,塞了個滿滿登登。我曾經提議應該在正廳裡進行會議比較合適,可是照多爾袞的看法是:如今出征在即,此番非同尋常,需得眾兄弟子侄和滿漢大臣們捐棄前嫌,合舟共濟,方能齊心協力完成一統中原的大業。所以讓大家這樣濟濟一堂,更顯得彼此親近,恍若家人,要把國事當成家事一般重視才好。
大臣們都坐在寬闊的檀木椅子上,或洗耳恭聽或偶爾提議;而長長的坐炕上,則坐滿了王公貝勒。然而和往常不一樣的是,現在沒有一個人敢拿出煙袋來抽上幾口。因為眼下睿親王的權威已經到了幾乎登峰造極的地步,再加上昨日那些恭請睿親王就任攝政王的奏折已經批準,所以每個人都在睿親王面前謹慎萬分。
多爾袞是這裡的主人,因此盤腿坐在了八仙桌後的主位上。由於他的膝蓋宿年來風濕作寒,所以此時雖是初春,但是火炕依然是溫暖如故。他捏著范文程的折子仔仔細細地閱覽著,一字一句,均是細心推敲,直到閱畢,方才抬起頭來,一臉欣賞和欽佩的神色,微笑道:
“范大人的折子寫得實在好,足以作為我軍入關作戰的最佳方略,而著眼大局,分析透徹,很多我們想不到的地方,都被你一一彌補上了。”接著將手裡的折子遞給了旁邊的濟爾哈朗,“來,你也看看,裨益良多啊!”
濟爾哈朗是個精明油滑之輩,他近來在多爾袞面前越發謹慎謙恭了。接過奏折之後,他很清楚多爾袞沒有直接說明的意思,於是當著大家的面,濟爾哈朗將奏折的內容用聽起來非常自然而隨意的聲調讀出聲來,這樣便於所有人都能知曉其中內容,而且還不留痕跡。
讀畢之後,在場王公大臣們無不心悅誠服,連連頷首,對范文程投之以嘉許的目光。
多爾袞開口問道:“以范大人看來,我軍此時入關,勝算能有幾層?這些年來,武英郡王,饒余郡王,還有本王均是接二連三領軍南下,毀邊破城,所經之地無不搜掠一空,想必那中原百姓,對我大清斷無好感,如何能夠順利佔據關內,坐得漢人的江山呢?”
眼見多爾袞絲毫不避諱地提到這個問題,范文程稍稍思考之後,正色回答道:
“自從闖寇猖狂,中原塗炭,近旦來流寇傾覆京師,致使帝後亡於國難,實在是必須討伐之賊。李自成雖然擁兵百萬,自陝西出發以來慣於橫行無憚,其敗道有三:逼殞其主,天怒矣;刑辱縉紳、拷掠財貨,士忿矣;掠民資、淫人婦、火人廬舍,民恨矣。流寇同時具此三敗,況且兼之驕傲狂妄,可一戰而破也。我國家上下同心,兵甲選練,誠聲罪以臨之,卹其士夫,拯厥黎庶,兵以義動,何功不成?如果國家隻想留居關東,不圖大進,那就攻掠兼施;如想統一全國,非安定百姓之心不可”。
“嗯,很好!”多爾袞撫掌讚道,“昔日漢末,郭奉孝曾向曹操獻上‘十敗十勝’之策,果然官渡一戰而定北方。如今范大人此議足以與其媲美。”說到這裡,他的眼中光芒愈盛,氣勢傲然:“倘若我大清就此奠定萬世基業,開幅員萬裡之疆界,
那麽范大人今日之議,彪炳青史,為後人所敬仰是一定的了。” 范文程忙不迭地謙虛著,周圍眾人無不心悅誠服,想到大清的輝煌即將來臨,每個人都心緒激昂,澎湃不已。
這時外面進來了一個滿洲章京,打千兒行禮之後,將一份剛剛送抵的公文送到多爾袞面前。多爾袞拆開來看了看,等他將紙張攤開在桌案上,兩手平放,正襟而坐時,已經是一臉的從容和自信。他環視眾人之後,鄭重其事地說道:
“剛剛接報,‘三順王’的四萬漢軍已經進抵盛京郊外駐扎侯命,除了孔有德、耿精忠和尚可喜之外,續順公沈志祥部也隨後抵達。共四萬人馬,攜帶紅夷大炮一百二十余門。而滿蒙十六旗軍隊可抽調八萬精銳之師,又有朝鮮國王奉召派出兵員兩千人隨行,明日可到;另外還可以抽調附近駐扎的兩萬漢軍。這樣一來,我大清此番可以出動聯軍人數共計十四萬,是立國以來前所未有之規模盛況,如果這樣都無功而返的話,那麽我等就無顏再見列祖列宗於宗廟了!”
眾人無不神色凝重,自覺責任感已經非常強烈地壓在心頭,這份擔子實在沉重異常啊!照睿親王這般調遣,對於總兵力也不過二十萬的大清來說,可謂是傾國出動,破釜沉舟,所耗軍餉更是難以計數。倘若此番進軍,師老無功的話,那麽他們這些人就真的沒有面目返回遼東了。
只有少數幾個人不這麽想,他們正暗暗在心底裡盤算著,希望越是這樣越好。如果多爾袞此番無功而返或者不敵大順軍,遭遇敗績的話,那麽也就意味著他這個攝政王的位置很難坐穩了,這樣他們才能等到出頭之日,否則……
到了四月初七日這一天,多爾袞以攝政王名義,代表順治皇帝,為出兵事到太廟祭太祖武皇帝(努爾哈赤),焚化祝文。接著又向太宗文皇帝焚化祝文。兩道祝文,內容完全相同。在這兩道祝文中,第一次正式稱多爾袞為攝政,不稱輔政。祝文中這樣寫道:“今又命攝政和碩睿親王多爾袞愛代眇躬,統大軍前往伐明。”這是以順治的口氣向太祖和太宗焚化的祝文,所以順治自稱“眇躬”。從此,多爾袞的攝政王名義正式確定。
第二天上午,小皇帝福臨早早地起床,由太監宮女們團團簇擁著裝扮完畢,穿好八補朝服,戴上東珠朝冠,被眾人小心翼翼地扶持著上了明黃色的步輦。
大玉兒站在旁邊細心地叮囑著小皇帝:“今天是大吉大利的日子,你坐在寶座上,攝政王和大臣們向你行禮,你要一動不動,連一句話也不用說。該辦的事兒,內院學士們和禮部大臣都替你辦好了。千萬不要自說自話,免得失了君王體面。”
“兒子明白啦,額娘你就放心吧!”福臨有點不耐煩,因為從昨晚到現在,他母親已經將類似的話說了好幾遍,他聽得耳朵幾乎生繭,心中很是不忿:你還是把朕當成無知幼童,真是麻煩!
大玉兒的目光何其敏銳,當然瞧出來了小皇帝心底裡的算盤,於是鄭重地教誨道:“皇上已經七歲啦,好生學習坐朝的規矩,再過十年八年你就親自治理國事啦。你坐在寶座上,不要想到玩耍,身子不要隨便搖晃,腿也不要亂動。不管攝政王和大臣們如何在你的面前行禮,你隻望著他們,一動不動。你要記清:你是皇上!”
“那也要十四叔把朕當皇帝才行……”福臨小聲嘀咕著,看到母親嚴厲的目光掃來,他趕緊知趣地閉上了嘴巴。
“你聽明白了嗎?待會兒千萬不要失了皇帝的威嚴和體統,不能讓人小瞧了去。”
“皇兒記住啦。”福臨懶洋洋地回答道。
望著小皇帝像模像樣地坐在禦輦上,由眾人簇擁著遠去,大玉兒仍然站在原地。看了一會兒,她方才輕輕地歎了口氣,踩著花底盆,在蘇茉兒的攙扶下款款而去。
福臨在大政殿的皇帝寶座上坐好以後,殿外開始奏樂。然後有一個文官讚禮,由攝政和碩睿親王多爾袞為首,滿、蒙、漢文武群臣向他行了三跪九叩禮。樂止,讚禮官大聲讚道:“平身!”
睿親王多爾袞剛剛站起身來,讚禮官又朗聲說道:
“攝政和碩睿親王多爾袞跪下,恭受敕印!”隨攝政王出征的諸王、貝勒、貝子、公接著多爾袞,按照讚禮官的鳴讚,跪了三次,叩了九次頭,山呼萬歲。樂止,大禮方畢。文武大臣等,都在攝政王背後跪下。
左邊有一張桌子,上邊蒙著張紅緞。一位官員站在桌子後邊等候。大政殿內外,莊嚴肅穆。福臨坐在寶座上,向下看著以攝政王為首的大清國眾多顯要人物跪在地上,他的情緒有點緊張,奇怪他們究竟在做什麽,究竟什麽東西這麽重要。
但是不等福臨想明白,忽然聽見讚禮官大聲讚道:“皇帝陛下欽賜攝政和碩睿親王多爾袞敕印!……先賜敕書!”
一位禮部官員從班中走出,站在寶座前邊,稍微偏離正中。另一位官員用雙手從桌上端起一個盤子,上有用滿、漢兩種文字謄抄在黃紙上的敕書和一顆銀印,端到讀敕書官員的面前。讚禮官大聲說道:“恭讀皇帝敕書!”讀敕書官員從盤中雙手捧起漢文敕書,朗朗宣讀。
這敕書較長,福臨一句也聽不懂,但是他知道這個文書十分重要,隻好規規矩矩地端坐在寶座上,裝做用心聽的樣子。偏在此時,他感覺肚子發脹,很想小解,但是礙於場面卻又不行,也隻好竭力忍耐,心中苦惱煩躁不已。
“……其諸王、貝勒、貝子、公、大臣等,事大將軍當如事朕。同心協力,以圖進取。庶祖考英靈,為之欣慰矣。尚其欽哉!”
“臣等謹遵欽諭!”階下群臣齊聲應道,震徹殿宇。
讚禮官接著讚道:“欽賜攝政和碩睿親王多爾袞‘奉命大將軍’銀印!”
樂聲又作,剛才宣讀敕書的官員從盤子裡拿起銀印,捧在掌中,讓多爾袞看見,隨即放回盤中,交給等候身邊的一位睿王府官員,恭捧出大政殿。
讚禮官朗聲讚道:“平身!”多爾袞與諸王等人起立。忽然殿外樂聲又起,讚禮官又讚:“攝政和碩睿親王多爾袞今蒙欽賜敕印,實為不世榮幸,單獨行三跪九叩頭禮,感謝皇恩!”
……
等到繁瑣無比的儀式徹底進行完畢,首先感到終於等來徹底輕松的自然是小皇帝,他端端正正地下了寶座,等出了大殿,離開了眾臣視線後,立即恢復了孩童的頑皮,蹦蹦跳跳地向鳳凰門跑去,急得後面一大群宮女太監們忙不迭地追趕著:“皇上小心,千萬慢行~~”
出了大殿之後,多爾袞站立在寬闊的禦道上,和眾位王公們一一拱手,示意他們先行。等到大家陸續地散去了差不多時,多鐸到了近前低聲問道:“哥,你是不是身子不太舒服?看你的臉色有點差,還是不要去覲見兩宮皇太后了吧,或者改日也好。”
多爾袞很清楚自己的身體狀況,雖然這段時間來隱藏著的風疾很少發作,然而這一連半個上午的儀式,不知道跪了多少次,叩了多少個頭。尤其是到了後面時,每一次叩拜的動作時都是頭暈目眩,氣血上湧,眼前陣陣發黑,著實是支撐得苦不堪言。
然而他卻不願意顯露自己虛弱的一面,哪怕是在多鐸面前,他也裝得若無其事,“不要擔心,我的身體很好,只不過是昨晚睡得少了些,所以氣色不好罷了。至於兩宮皇太后那邊,出征在即,況且還有些事需要稟報或者回答谘問的,不能不去。”語氣稍稍頓了頓,然後拍了拍多鐸的肩膀:“你那邊的事兒也挺多的,又沒有個得力的幫手,想必忙得可以。你還是趕快回去吧!”
“那我先走了,你要注意身體。”多鐸隻得轉身離去了。走著走著,他心中漸漸湧起一陣不忿:“你可是大清最有本事,功勞最大的人,卻偏偏要跪一個乳臭未乾的小兒,這世道,還真是不公平啊!”
多爾袞也無暇猜測此時這位十五弟心中的念頭,因為光憑方才多鐸對他的幾句慰問之詞,也足夠叫他欣悅不已了。這一年多的時間, 似乎讓多鐸平素放蕩不羈的性情收斂了不少,居然破天荒地過問關心起自己的健康狀況了,實在是難能可貴了。
想到這裡,多爾袞那張稍顯蒼白的臉上,已經不知不覺地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清寧宮內,兩宮皇太后知道待會兒攝政王要來覲見,所以全部衣飾齊整地坐在暖閣的炕頭上邊喝茶邊等候著。沒多久,太監通傳完畢,多爾袞由宮女引路,邁入了房門檻。施禮完畢後,他端正地坐在兩位皇太后對面的椅子上,神色很是恭謹。
“睿親王,你率兵出征之後,盛京是我大清的根本重地,也是朝廷所在,你作什麽妥善安排?”哲哲開口問道,她一臉和煦的笑容,因為她很清楚眼下必須籠絡好眼前這位攝政王,才能夠長久地保證著蒙古在大清的利益。
多爾袞回答道:“臣等已經議定,盛京為皇上與朝廷所在地,輔政鄭親王率領一部分官員留守,照舊處理日常朝政。滿洲八旗兵與蒙古八旗兵各三分之二,漢軍三順王等全部人馬,隨臣南征。上三旗留下的人馬守衛盛京,巴牙喇兵駐防皇宮周圍,日夜巡邏。請兩宮太后放心,在臣南征期間,鄭親王及留守諸臣自當忠心輔弼幼主,一如往日。”
大玉兒在一旁靜靜地聽著,一面用柔和而自然的目光朝對面的多爾袞望著。她很希望多爾袞能夠在一本正經地回答的同時,也能夠朝她這邊瞧瞧,哪怕是有意無意地一眼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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