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所有人都退下吧,未經本宮傳喚不得進來!”大玉兒看著所有侍女悉數退去,這才撩起一身素色旗袍,盈盈地給面前的多爾袞深施一禮,柔聲道:“多謝睿親王體恤,以後我們孤兒寡母就全依靠睿親王扶持照料了!” 她的頭尚未抬起,卻聽到了毫無情感色彩的回答,冷得不像是那個男人所發出來的,“聖母皇太后請勿如此,下臣擔當不起這般大禮,什麽‘體恤’不‘體恤’的,下臣不明白。”
大玉兒聞言一愣,她直起身來,正對上了多爾袞那雙寒若冰霜的眼睛,“十四爺,您難道真的不明白嗎?還是不願意承認?我很感激你,感激你為我所做的一切……”
多爾袞毫不留情地打斷了大玉兒的話語,他用很陌生的眼光看著她,連語調都如是:“下臣所做的一切不過是為了大清的基業穩固,而不是為了哪一個人,包括太后!”
“我知道你現在心裡難過,可是我的心裡也好受不到哪裡去,畢竟你我相識相交這將近二十年,我還能連這個都不清楚嗎?”大玉兒的神情略顯急迫。
多爾袞盯著她的臉定定地看了一陣,方才回答道:“沒錯,我是難過,不過不是為了與帝位的擦肩而過,那最多只會令我失意;然而真正令我傷心的卻是,卻是九阿哥為什麽會突然跑去崇政殿向我求情。”
大玉兒心底一陣慌亂,在多爾袞銳利的眼光下,似乎一切欺騙都變成了雕蟲小技,她完全沒有辯解的需要了,“怎麽,你懷疑是我叫福臨去的?”
“難道不是嗎?”
“你猜得沒錯,我也應該知道,什麽事情也瞞不了你。”
多爾袞冷冷地詰問道:“你這是口是心非,因為在你的心中,我是一個很容易被女人所欺騙的人,起碼你認為確實有一些事情你已經瞞過了我,所以你才會放心大膽地在一次利用我的信任,你覺得,這一次一定不會失手,”接著他無聲地歎息一下:“連我自己都想不到,你這一下居然又成功地達到了目的,究竟是我太傻呢,還是你太精明了?”
“怎麽,在你的心目中,我就是如此陰險而無恥之人?十四爺,我知道這不是你的真心話,或者,也許是你有所誤解……”大玉兒當然聽出了多爾袞話裡的弦外之音,似乎隱隱提到四年前那件有關香囊的事,但她仍然難以置信,如果多爾袞真的已經清楚她就是真正陰謀者的話,又怎麽可能連這個都忍下,還繼續幫助她,幫助她的兒子登上皇位呢?不可能,肯定是自己疑神疑鬼了。
“不知道你究竟一直是這樣善於偽裝的人呢,還是後來才慢慢變成這個樣子的?你是一個聰明的女人,但你不應該把這些聰明用在這些方面,以前你的所作所為,我都可以諒解,或者可以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但是今天你這樣,的確令我很失望。”
大玉兒的心中一陣愧疚和虛弱,“十四爺,你不要這麽說了。”
多爾袞似乎毫不在意她的惶恐,而是繼續冷笑道:“表面上是提醒眾位王公,先皇還有九阿哥這位皇子;可實際上呢,你卻是在暗中提醒某一個人,提醒他不要忘記在深宮之中,還有這麽一個女人在看著他……”
“還有這麽一個女人在等著他,等了他十九年!這個女人每當深夜寂靜之時,就在夢裡和那個男人相擁,相愛;夢醒之後,就是無盡的空虛和寂寞,她能做什麽?也只能一次次默默地回味著所有短暫而美好的往事,卻不敢對任何人透露,
哪怕一次也不敢。”大玉兒的情緒突然激動起來,接著眼中飽含著掩飾不住的哀傷,“是的,你今天確實心軟了,但你之所以會心軟,是因為你知道這等待的漫長和淒苦,你知道這個女人的心永遠是向著你的,永遠不會有負於你的!所以,你的選擇並沒有錯。” 望著突然情感流露的大玉兒,多爾袞眼中的戾氣和寒冷漸漸消失了,但他仍然沒有原諒她的意思,“永遠?呵呵呵……”他忽然笑了起來,笑聲中平添了難以道明的淒冷和悲哀,“真的嗎?要是那樣該有多好?只可惜,深潭可測,人心難測啊!”
大玉兒連連搖頭:“不,不是那樣的!無論如何,我的心都是不會改變的,就像草原上的野馬,永遠隻向最勇敢的獵人低頭!不論任何時候,任何改變,你都是我心目中的薩哈達,永遠都是!”
多爾袞猶豫了一下,仿佛內心底最為柔軟的角落被芒針狠狠地刺到了一樣,他緊緊地攥了一下拳頭,什麽話都沒有說。
耳邊大玉兒的聲音仍然在繼續著:“多爾袞,你不是曾經說過,玉兒和皇位,二者只要得到其一,就足慰平生了嗎?現在,你雖然不是皇上,但你卻掌握了皇帝所有的權利,做一切皇帝想要做的事,難道你仍然不能滿足,仍然渴望那個虛名嗎?我記憶中的多爾袞,可絕對不是一個貪婪的人。
而玉兒,她一直在默默地等著你,如今先皇龍馭歸天,我們就真的可以在一起了,什麽都不怕了,這不就是你朝思暮想的結局嗎?多爾袞,你現在就是我心中真正的皇帝,只要你點一下頭,或者一個要求,我都會毫不猶豫地遵令的……”
多爾袞愣愣地看著大玉兒低下頭來,這是他曾經無數次想象過,渴望過的場景。而如今,馬上就可以實現了,可奇怪的是,今天這種yu望,竟然沒有往日那麽強烈了,更多的是一種難以言喻的情愫,複雜而矛盾。
“你不是一直痛恨皇太極搶走了你的汗位,痛恨他逼死了你的額娘嗎?這種仇恨的確刻骨銘心,但他已經死了,你既不能推翻他生前的榮耀,也不能派人掘毀他的陵墓,那你怎麽將剩余的仇恨發泄乾淨,一身輕松呢?”
大玉兒笑得很是明媚,柔情似水,一件件華美的衣衫盈盈地剝下。
多爾袞一直沉默不語,靜靜地看著大玉兒在他面前毫不忸怩的寬衣解帶。他也曾經沉湎在這浮躁的綺夢之中,幾乎迷失了方向;也曾經動過接受誘惑的念頭,因為他試圖對自己說:“這是你應得的,你應該拿回它,這樣才對得起你的付出。”
可是當眼前曾經青梅竹馬,夢寐以求的情人終於背過身去,開始伸手解後頸上的系帶時,他的眼前突然浮現出了妻子在鳳凰樓上向他投來的目光,盡管距離是那麽遠,遠到他根本無法看清,但是熙貞的目光似乎有一種奇異的力量,令他莫名地感應到其中所包含的東西,是悲傷,遺憾,還是愛之深痛之切的無奈?
“那麽多年前的往事,我已經記不清楚了,許多該忘記的事情,是時候也該忘記了,”多爾袞面對大玉兒的背影,用冷硬的語調緩緩地說道:“你雖然是我此生中第一個女人,但絕對不是最後一個,希望你能夠明白,告辭了!”
話音一落,多爾袞立即轉身而去。當他的手剛剛掀起簾子時,背後忽然傳來了一陣用蒙古語唱出來的歌聲,悠揚而美妙,恍如將人帶到了那廣闊的草原,仿佛聞到了馬奶酒的濃香。羊群如同碧海中流動的雲彩,馬群好似綠浪中奔騰的浪花,乳白色的蒙古包群像是撒落在綠色翡翠盤裡的珍珠。在這一望無際的草原上,美麗的少女騎著馬,打馬如飛。她揚著驕傲的頭顱,銀色的頭飾在風中鈴鈴作響——太陽剛剛升起,九曲河水在陽光下閃閃發光。一匹黑駿馬在後面追趕,她笑啊笑啊,回頭望一眼那馬上的少年……
“青翠的松樹,是那太陽的光彩;美麗的荷花兒,是那湖水的光彩嗬;性情溫柔的烏雲珊丹姑娘喲,是那情人金平哥哥心中的光彩喲~~蒼勁的檀香樹,是那月亮的光彩;盛開的蓮花兒,是那湖中的光彩嗬~~俊俏美麗的烏雲珊丹姑娘喲~~是那戀人金平哥哥心中的光彩喲~~俊俏美麗的烏雲珊丹姑娘喲~~是那戀人金平哥哥心中的光彩喲~~”
多爾袞不由自主地站定了,他久久地佇立在簾前,雖然沒有回頭,但仍然沒有將玉兒的歌聲遺漏半分,茫茫中,自己似乎回到了十九年前的科爾沁草原,看到蒙古包的寶石光彩,在深藍天空映襯下,草原的月光越發顯得皎潔,那個臉盤圓圓,身量未足的少女,曾經用一雙烏溜溜的眼眸,向他暗暗地遞送過秋水般的漣漪;也曾經在月下的敖包前,用同樣的歌聲向他表達了草原女兒豪放無羈,膽大火熱的愛意:
“多爾袞,明天你就要帶我妹妹會遼東去了,她真是命好,我真的很羨慕她,很嫉妒她啊!不知道我阿爸為什麽要提前把小玉兒嫁給你,而單單留著我這個姐姐要嫁給誰呢?”
“我有那麽多哥哥,又有多鐸和費揚古兩個年幼的弟弟,不知道桑塞貝勒會把你嫁給誰,總之,玉兒,也許你永遠不是我的人了。”
英明汗嫡出的兩位阿哥共同的婚禮隆重而熱鬧,終於到夜深人靜,篝火的灰燼徹底冷卻的時候,阿濟格在自己的大帳中摟著漂亮的新娘正睡得甜蜜,而他的十四弟,那個十二歲的新郎,剛剛從新婚的帳篷裡悄悄地走出來。他還記得和這個叫大玉兒的姑娘的約定,於是策馬趕了五六裡的夜路,終於與姑娘相會,在月下依依惜別,臨別時,大玉兒的淚水打濕了他身上紅色的吉服。
自己那時候還不懂得什麽叫做堅強,情緒也不可避免地宣泄著,他擁著隻比自己小一歲的玉兒,兩人的身軀緊緊地擁抱在一起,直到一起滑落在茂密的草地上,淚水不知道怎麽沾入嘴巴裡的,鹹鹹的,格外苦澀。
“多爾袞,我真的不想和你分離,我去請求我阿爸,讓他允許我嫁與你,哪怕做你的妾也行, 只要能天天和你在一起就行!”
“沒有用的,也許桑塞貝勒故意想留著你,想把你嫁給他認為最有可能繼承大金汗位的人,而不是一個年紀幼小,沒有任何戰功和威信的小貝勒。不過你等著,玉兒,我會回來娶你的!我會盡全力向我父汗懇求的,誰也不能阻止我們在一起,你記住了嗎?”
然而,他的諾言沒能兌現,她也在一年的等待之後嫁給了他的八哥,那個年長她二十一歲的四貝勒皇太極,從此兩人算是徹底斷了緣分。然而食言的愧疚和那懵懵懂懂中曾經認為只是年幼小兒女之間的情愫,卻只不過是暫時地掩藏在了他內心的深處,隨著年齡的增長,不但沒有逐漸淡忘,而是在長久的壓抑下愈發強烈。
……
但是,如今她再也不是當年那個純真爽朗,一腔熱忱的玉兒了,他可以原諒她試圖謀害自己的妻子,還有當時尚在母腹中一雙兒女的性命這等陰毒之舉嗎?還有今天,她居然為了權勢可以連感情都利用,連不懂事的孩子都利用,自己怎麽可以繼續裝作懵然不覺,熟視無睹?
短暫的回憶結束了,多爾袞是一個終究可以壓製住內心的想法,很快理智戰勝了感性,他淡淡地說了一句:“玉兒,我知道我曾經有負於你,不過今天我已經償還了,以後你我概不相欠,各自走各自的路,希望你能夠清楚,也能夠牢記在心!”
說完之後,頭也不回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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