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宗敏這一番主戰言論,的確正中李自成的心意。因為這數日來,每天都有一次、多至四次快馬飛報吳三桂募兵聲言要殺回燕京,驅趕流寇,為崇禎帝後復仇的消息,這讓李自成越發惱怒不已,心煩意亂。而文武百官則多次“勸進”,他也無心即位,一再延期。他最擔心的是,如果吳三桂投向滿洲,造成關寧軍與清軍的聯合之勢,一齊入攻燕京,那麽後果就不堪設想了。 “嗯,老劉說的沒錯,眼看著招降的路已堵死,我沒有別的選擇了。那吳三桂既然不識抬舉,執意與我大順為敵,就是實實在在的心腹之患,非要火速出兵,趕在他與滿洲韃子勾結之前將其一舉消滅,才是最好的解決辦法。”李自成聽完之後頷首讚同著,接著清了清嗓子,道:“諸位愛卿不妨商議一下如何出兵……”
此言一出,階下的李岩,宋獻策,牛金星紛紛變色,他們先前沒有明確反對出兵是因為不敢貿然逆闖王的“龍鱗”,所以暫時借口拖延,希望能夠找出個折衷之策來保大順無恙罷了。現在看到闖王居然如此容易就被劉宗敏所說服,決意出征,這實在太冒險了,因此這幾個大順朝難得的明白人不由得心急火燎。
李岩是忠心耿耿之輩,所以一急之下,根本顧不得是否會觸犯闖王的“天顏”而直接出班進諫:“主上萬萬不可輕易出兵!”
李自成頓時心中不悅,臉立刻就拉長了,他認為李岩竟然敢如此急切地出來打斷他的話,實在有失為臣之道,乃是大大地不恭敬。不過盡管如此,李自成還是忍下來訓斥李岩的衝動,他勉強做出虛心納諫狀,“哦?李愛卿有何見解,盡可道來!”
李岩自己也意識到自己有點冒失,恐怕會令闖王心中不悅,然而他心中有話憋得難受,即使忠言逆耳也要一吐為快:“主上,那吳三桂興兵復仇,邊報甚急,然而國不可一日無君,還望主上能夠早日擇定登基吉日,名正則言順,言順則事成。主上不必急於興師,應以招撫吳三桂為要務,向他許諾以父子一體封侯,然後給前明太子一個王爵,分封一塊土地,準許其奉明祭祀,這樣一來他們也就沒有借口鬧起來了,而我大順則一統之基可成,乾戈之亂可順利平息,江山可以永固啊!”
李自成的臉色越發陰沉,心中豈止不以為然,甚至是大大惱火:自從他接到那封吳三桂與父親決裂的書信後,他就想立即發兵過去將吳三桂的關寧軍一舉夷平;而現在又聽到了吳三桂所謂的最後通牒,顯然是狂悖至極,幾乎令他暴跳如雷。現在李岩不但極力阻撓他出兵討伐的計劃,還勸他封吳家父子為侯,封前明太子為王,顯然是長敵志氣,滅己威風,顯得好似他堂堂闖王還要低三下四地求吳三桂歸降一樣,這怎能不讓李自成慍怒不已?
正想嚴厲地駁斥李岩的建議時,牛金星也出班來附和,諫道:“臣以為李將軍此議確實不無道理。我軍新得京師,一時間人心尚未安穩,不可輕易出重兵前往討伐,還是盡量以高官厚祿穩住吳三桂,同時利用這段時間迅速整軍,等時機成熟再將其一舉殲滅,猶未晚也。”
“依照兩位愛卿之見,莫不是眼下我大順軍連收拾關寧區區四萬人馬的能力都沒有了?”李自成本想發怒,不過礙於他們都是開國功勳,不能直接掃了他們的顏面,於是忍了忍怒氣,然後出言諷刺道。
牛金星和李岩知道闖王心中不悅,不禁一悚。然而李岩認為此事的確關系到朝廷興衰,
生死存亡。不可以因為謹慎自保而致使闖王一意孤行,釀成大禍,於是一咬牙,繼續直諫道: “主上,請容臣一抒肺腑之言,倘若治罪,倒也不遲——我朝此時尚且處於戎馬倥傯之中,賢能之士避居山林,強盜山賊伺機作亂;而派往河南、山東各地的州縣官大多是些市井無賴之徒,仰賴主上聲威,徒手赴任,隻知要糧要錢,要騾馬,甚至要女人。百姓常聞‘隨闖王不納糧’之言,始而延頸以待,繼而大失所望。況且我軍進京以來,很多下屬兵士軍紀不遵,耽於享樂,甚至攪擾百姓,大失民心……”
“好了,你說的這些,興許有風聞而誇大之嫌,不能作數。”李自成突然伸出手來,做了一個叫李岩不要再往下說的手勢,臉上已然帶出了不耐煩的神色。
李岩一愣,終究也沒有敢公然違逆闖王的命令,因此隻得委屈而訕然地中斷了話語,小心翼翼地退回班內。
李自成雖然明白李岩說的多是實情,無奈自從他到了燕京之後,天天聽慣了歌功頌德的話,聽不見談論大順朝政事缺點的話,倘若偶聞直言,總不順耳。他沉默片刻,看看李岩,又看看宋獻策和牛金星,最後面向群臣說道:
“東征之計已定,我意已決。倘若繼續空耗唇舌,爭論不休,再拖延些時日,等到吳三桂與東虜勾結,以為崇禎復仇,恢復明朝為號召,傳檄各地起兵,滿洲人也乘勢興師南犯,只會對我朝更加不利!況且我軍到了燕京後,士氣已不如前,這是你們都清楚的。所以就各種形勢看,遲戰不如速戰,坐等不如東征。你們就不要再諫阻東征大計了!”
李自成這最後一句話,格外加重了語氣,顯然是警告反對出兵的大臣們,叫他們休得多言。
宋獻策一直低著頭,緊咬著嘴唇,躊躇著要不要像李岩一樣出來直諫。然而李自成這最後一句嚴厲的警告,卻突然把心一橫,一反平日的謹慎態度,走出班來,慷慨地說道:
“臣本為一介布衣,能夠得蒙主上信任,多年以來一直言聽計從,納諫如流,因此臣尤為感激,發誓以忠心報答主上恩典。而今心中有言,不能不一吐為快:倘若主上東征,則局勢於主上頗為不利;而吳三桂如敢南犯,則於吳三桂不利。滿洲韃子必然趁機南犯,只是我們尚且不知其究竟何時南犯,從何處南犯。
臣以為,當今之計,與其征討吳三桂,還不如積蓄實力,加強守備,全力防范韃子南侵。吳三桂雖有數萬之眾,但關外土地全失,明朝已然滅亡,他就像水上浮萍,猶如蘚癤之疾,不足為心腹之患。而韃子則不然,自努爾哈赤背叛明朝,經營遼東,逐步統一滿洲,勢力漸強,至今已歷三世。皇太極繼位以來,更是勵精圖治,無時無刻不窺探中原,妄圖侵佔。而今小皇帝的叔父多爾袞攝政,此人野心勃勃,狡詐多端,一旦我軍主力前往山海衛征伐,多爾袞則率領東虜鐵騎南下,或擾我軍之後,或奔襲燕京,則我軍腹背受敵,騎虎難下啊!”
宋獻策這番煞費苦心的分析和出自肺腑的諫言,竟然讓本以為自己主意已定的李自成終於不得不猶豫起來。他緊皺了眉頭,思索了一陣,然後問道:“話雖如此,但我軍完全可以速戰速決!京城之兵,現可抽調十二萬,以三倍於關寧軍之數,難道還至於久戰不下嗎?”
“山海關乃極為險要之地,又素有固若金湯之稱,我軍雖眾,然而火器及紅夷大炮數量不足,仰攻關隘,很難速勝。倘若拖延日久,東虜兵出西協,襲擾我軍糧道,或者直接扼住我軍與燕京之間的道路,切斷退路的話,那就凶險莫測了!”宋獻策說到這裡,臉上的憂慮之色越發明顯。
李岩也禁不住再次附和道:“宋軍師此言確有道理,兵法雲:‘出其不意,攻其不備’,如今吳三桂據守雄關,早有準備,令我軍無懈可擊。況且關寧軍正處於以逸待勞之勢,山海衛雄關險要,只要戰事不能立即結束,稍一拖延,那麽我軍腹背受敵之日就不遠了。”
李自成喟歎一聲,站起身來,在禦案後面來回踱步,一時間難以決斷了。說實話,李岩、宋獻策的話確實不無道理,也是老成之策。然而李自成對滿清實在缺乏了解,在他看來,滿清從後金起,立國已經三十余年,也不過盤踞於遼東巴掌大塊地盤,連座寧遠城都屢攻不下;數次入關,也不過是燒殺搶掠一番,依然佔據不了一寸土地。況且已經大失民心,為百姓所憎惡,如何成就大業?
更重要的是,滿洲人口不過四十萬,滿洲八旗軍隊也不過區區十萬,再算上蒙古,漢軍,充其量也只有十七八萬,就憑這麽點人馬就想奪取中原?簡直就是癡心妄想,白日發夢!再說自己的大順軍雖然近來在京城紀律松懈,確實做了不少擾民掠財之事,然而李自成怎麽也不相信,一向信奉“非我族類,其心必異”的漢人百姓們,會老老實實地接受那幫從深山老林裡走出來的野蠻韃子統治。
這就印證了一個道理,譬如一個家族的長輩對晚輩們嚴厲些,甚至苛刻欺壓,也是他們自己家族裡的事,由不得外人來插手。倘若哪個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外人膽敢來橫插一腿的話,那麽就必然會被這個家族的族人們摒棄前嫌,團結一心地給攆出去,順便把他揍得鼻青臉腫,再也不敢打這裡的主意。
李自成的這個想法,確實不無道理。然而此時的他還不知道,歷史總是不按常理出牌,一貫的經驗,偶爾也有失靈的時候;而不幸的是,偏偏這個失靈的時候被他迎頭碰上了,於是乎霉運也就相應而來,一發而不可收拾。可是,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難道這全都可以歸咎於老天嗎?
當李自成正在紫禁城的金鑾殿上躊躇不決之時,山海關裡的吳三桂正夜以繼日地籌措糧草,加固城牆,操練兵馬,抓緊一切時間準備應敵。這緊鑼密鼓十數天,無疑是他這一輩子當中最為忙碌而緊張的時日。
這天上午,他早早地披掛整齊,站在西羅城的內城牆上,觀看著手下兵士的操練。這時,一個參將上來稟報道:“大帥,最先一批糧秣輜重,已經到達,正在運往山海城中的路上。”
“全部運完,最快需要幾日?”吳三桂兩眼依然盯著城下士兵們精神抖擻的演練,用毫無情緒的聲調問道。
參將回答:“預計需得十六日才能徹底運送完畢。”
吳三桂的神色漸漸凝重起來,他自言自語道:“今天已經是四月十二日了……”到了這裡,就頓住,沒了尾音。
自從他三月底在永平城郊突然與李自成決裂,徑直趕回山海關重新佔據三城之後,就開始積極地籌備糧草物資,以備禦敵。而今從寧遠覺華島經海上運來的大批糧秣輜重,只有一小部分運入山海城中,大部分仍在一百余艘海船上,停泊於薑女廟海邊。薑女廟在山海關之東,相距十三裡。而現在正值仲春,海面風多,海船都泊於緊靠海岸可以避風之處,容易被敵軍出奇兵焚毀。倘若李自成那邊果然有能人,看出這一點並且付諸實施的話,即使吳三桂的數萬關寧兵再如何強悍,也必將軍心大亂,人無鬥志,崩潰之日不遠,這是吳三桂最為擔心的地方。
最讓人憂心的是,雖然能夠預見到重大的危險,卻有心無力,苦於無法避免。吳三桂現在只能祈禱著李自成那邊沒人能夠看透他的這個致命之處,才能保得一時無恙。他現在在等一個消息,如果這個消息遲遲不來的話,那麽無疑就等於把他逼上了絕路,不得不背水一戰,破釜沉舟了。
這時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逐漸清晰,一名傳信兵卒氣喘籲籲地通過台階跑上了城垛口,面對吳三桂的背後單膝跪地,兩手高高地舉著一封漆了火印的書信,“大帥,盛京方向的信已經來了!”
吳三桂聞聽之後,竟然不經意間身上一個戰栗,並非駭然,而是期望已極的消息終於來臨時的巨大喜悅和亢奮。他猛然轉身,一把將書信取過,隻幾下就撕扯開來,抽出裡面的信件,從上至下地迅速瀏覽起來。
這封信是他在盛京的滿清朝廷為官的兄長吳三鳳寫來的,上面道:“攝政王已確定於四月初九日統率大軍開拔, 屆時滿、蒙、漢、朝共計十四萬兵馬,攜帶紅衣大炮百門,向西協隘口進兵,預計不出四月二十日即可越過長城進入關內。吾弟何去何從,宜早做決斷,兄翹首以盼!”最後落款是四月初六日。
吳三桂知道從盛京到山海關,快馬加鞭,六日到達已經是極限了,這封信也正是以這個速度送抵的。直到最後幾日多爾袞方才向群臣公布出兵日期,由此可見其策謀部署,的確嚴密萬分,這也著實讓吳三桂幾乎焦急到了火燒眉毛的地步。
心頭的懸著的一塊巨石終於落了地,吳三桂禁不住大喜過望,然而在眾多下屬面前,一位主帥應該保持他應有的威嚴,不可以輕易流露欣喜若狂的情緒。
望著城下盔甲鮮明,勇悍無匹的士兵們,他們所攜帶的巨大殺氣,即便是操演當中,亦然顯露無遺。這五萬精兵,全部都是深受他父子恩惠,傾盡巨貲將養出來的忠心屬下,可以為他吳三桂出生入死,也不皺一下眉頭。
“我兵如何,可殺李賊否?”吳三桂一臉自信的笑意,聲音雖然不高不低,卻著實充滿了豪情霸氣。
身後所有的將領一齊慷慨激昂,語氣堅定地回答道:“我等必不辱使命,誓殺李賊!”
這高亢的呼聲立即引起了城下將士的響應,在各個將佐的帶領下,成千上萬的青壯漢子們,齊刷刷地舉起兵器,高聲呐喊,一時間氣勢磅礴:
“誓殺李賊!誓殺李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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