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了兩道院牆的另一座院落裡,下午的陽光透過窗紙照耀進來,落在身上很是愜意。陰歷二月的初春很是寒冷,冰雪絲毫未有消融的跡象,室內的火炕和火盆卻把屋子裡烘烤得恰似暖春。 “……眼看現在關內烽火連綿,流寇已經進入山西境內,即將下太原,過居庸關,直抵京畿一帶為日不遠了。大明朝廷已經敗覆在即,大清又怎麽能錯過如此天璽良機呢?大約不出四月,王爺就將親率滿蒙漢十余萬大軍南下進關,襲取燕京,爭雄天下。在出發之前,有些事情確實不能忽略過去,尤其是這個名號問題,正是亟待解決。還望各位大人能夠心中有數,選合適的時候上幾道折子,該怎麽措辭,想必各位自然明了。”
我坐在炕沿上,和顏悅色地向對面正襟危坐的幾位大臣們說道。中午時的軍務會議已經結束,這些個多爾袞的心腹大臣們在告辭離去之前,被留了下來,因為關於多爾袞也應該換一個更合適也更顯赫的名號了,此事必須要在出征前布置安排妥當,這樣才能免除一切出征後的後顧之憂。
“福晉說得是,奴才等自然竭力效勞。”幾位大臣紛紛點頭應諾道。
“這輔政王雖然現在是一高一低,但是稱呼起來卻也難以區別左右,那鄭親王只不過會處理些內務事宜,哪裡如王爺這般雄才大略,統軍治政,無人能及呢?所以代天子統攝朝政,也是情理之中,宜早不宜遲啊!”幾個人中最擅長拍馬屁的拜音圖果然當仁不讓地第一個出來附和奉迎。
我微笑著輕輕頷首,卻沒有再說什麽話,而是將目光投向譚泰,叮囑道:“譚大人,如今你已任吏部尚書,專門管這方面的事兒,此事雖然極為簡單,只不過是走個形式而已,但卻也要走得漂亮些,起碼不要授人以話柄,讓那些無聊之輩在背後亂嚼舌根子才是。”
譚泰心裡當然明白,自從被睿親王委任為六部之首的刑部尚書之後,自己顯而易見成為了睿親王的心腹嫡系,不然睿親王也不會將自己掌管多年的這個最為重要的部衙交給他這個剛剛投靠過來效力的臣子,可見對他的期許還是頗高的。這樣一來,他怎能不表現得比其他人更加出色幾分?於是他連忙拱手道:
“福晉可以放一萬個心,奴才定然將此事辦得妥妥當當,否則如何對得起王爺的期許?奴才會另外再安排一些漢臣禦史和內院學士們一起上折恭請的。”
我滿意地“嗯”了一聲,然後額外補充道,“聲勢固然要造,然而卻要適當,不要弄得滿朝風雨的,以免顯得王爺的‘黨羽’遍布朝野上下,弄得許多人惶惑惴惴的就不好了。”
“奴才明白!”
坐在斜對面的大學士剛林沉默不語地琢磨了一陣,開口提議道:“奴才以為,既然屆時王爺已經升任為攝政王,等於是沒有天子之名,卻有天子之實,是掌管我大清朝局的真正主子,怎麽可以與一般的親王相同儀製呢?這一點萬萬不可忽略,也不可模糊界限,一定要鄭重制定才是。”
旁邊的幾位同僚聞言之後紛紛點頭,“是啊,攝政王除了隻向皇帝一人稱臣之外,滿朝王公大臣全部都是他的臣下和奴才,必須要同時享有一套特殊些的儀製才行。”
我對此倒是頗感興趣,於是特意問道:“大人多年來署理內政,對此制度定然熟諳,不過大清開國以來,尚未有過親王攝政的先例,那麽這些相應的儀注,該如何界定為好?恐怕既要顯示高於所有王公的地位,
又不能最終逾越了天子聖上的儀製,定然要仔細斟酌才是。” 剛林回答道:“回福晉的話,依奴才之見,首先起居出行等要制定相應的規模,還有服飾典簿方面,也可以采用明黃,只需略示區分即可……”
他將心底裡的盤算一一詳細講出,我聽得有些霧水滿頭之感,畢竟其中有很多名詞是滿語的特定發音,雖然我現在可以非常流利的使用滿語,但是這些較平時所用實在生僻的詞語,我還是難以理解,不過好在也只不過是些細節,所以也就懶得追根究底了。
“此類事宜,還是大人與禮部官員們商議制定妥當,再上個折子吧,只是要注意一點,”我慎重地提醒道:“凡事不必一開始就做到極致,要留有再次提升的空當,就像這次制定儀注也是一樣,王爺在未曾率軍入關之前,不必過於煊耀,這樣也好讓留守盛京的人多少安心一些,不至於胡亂猜測。”
剛林立即領會了我話裡面隱含的意思,“請福晉放心,奴才定然會謹慎行事的。”
看看談得差不多了,我最後說了一段結束語:“各位大臣對王爺的耿耿忠心,王爺心裡面有數,只要你們實心用事,自然會贏得王爺的賞識,仕途坦蕩也不在話下。但是有一點要切記,凡事總得一步一步地來,王爺並不著急的事情,你們也不要過於積極,張揚顯露出去。尤其幾位這半年多來陸續升任,或得到了些優厚的差事或掌握了一些重要部衙,榮任重職,眼下對此眼紅嫉妒之人肯定不在少數,他們正在暗地裡牢牢地盯著你們,千方百計地想要尋找些錯處來彈劾。你們都是聰明人,豈能讓這些宵小之輩鑽了空子?”
“奴才等謹遵福晉吩囑,定然不會給王爺添任何亂子。”大家紛紛恭敬地應承著。
等這些事情安排妥當之後,我長長地伸了個懶腰,打了個哈欠,想趁著晚飯時間未到之前稍稍休憩一會兒,阿娣進來稟告道:“小姐,王爺那邊傳過話來,準備要留范大人和洪大臣在府內用飯,請您現在就督促廚子們預備一下,待會兒前去一道進食。”
“好,我知道了。”我有些不情願地坐起身來,不過忽然想到今日招待的是接下來在入關作戰中著名的兩大謀士和智囊,我還是很有興趣做個旁聽者,聽聽在這個巨大的歷史機遇和轉折點前,這些人究竟是如何運籌策劃的,也算是個見證了。想到此處,我頓時困意盡消。
傍晚時分,在滿滿一大桌子佳肴前,卻隻坐了四個人。先是象征性地飲了幾杯酒,大家開始正兒八經地吃了起來,畢竟現在是研究戰略的時候,不可以讓酒力影響了頭腦的正常思維和清晰的判斷力。再加上幾個人已經用了差不多大半天的腦子,腹中恐怕早已饑餒,確實很有必要趕快補充補充體力。
范文程和洪承疇這是第一次在王府中進餐,況且多爾袞如今身份貴為輔政王,同桌家宴的待遇是絕無僅有的,尤其現在只有我們夫婦在場,就更顯得私誼非凡了,這是一般漢臣想也沒有敢想過的殊遇。所以我看得出來,這兩位見過多少大場面的臣子,眼下雖然面色如常,然而卻難免暗中謹慎拘束,於是開口勸道:
“我知道兩位大人是漢人,所以特地準備了些清淡點的菜肴,不知還合不合你們胃口?你們議事期間,沒有太多空當,改日稍有空閑,我定然再準備周全些。以免得怠慢兩位,實在過意不去。”
多爾袞也抬起頭來,笑道:“范大人,洪大人,你們漢人凡事都要比我們細致文雅些,想不到吃頓飯也要這般拘束,難道不覺得很累嗎?你們是大清的國之棟梁,日後效力之處多著呢,我怎麽敢苛刻到讓二位連飯都吃不飽,餓著肚子回去?”
兩人連忙恭敬地客套了幾句,這才實實在在地吃了起來。在席間,我盡量多說些輕松的事情,用來緩解沉悶的氣氛,總算受到一點效果,這頓飯算是別別扭扭,卻很快地用畢了。
下人們進來將桌子餐具收拾出去,漱口之後,重新坐回位置上繼續之前的商議,我本來準備離去的,卻被多爾袞攔住了,“呃,不必走得這麽急嘛,我找你過來,也不光是叫你陪我們吃飯的。”
“哦?莫非王爺還要跟我這個婦道人家商議軍國大事?這些事情我怎麽懂,況且還有兩位大人在這裡,豈不是顯得我格外見識菲薄,班門弄斧嗎?”
說實話,這也不全是自謙的假話。畢竟在進關之前的這一系列策劃中,多爾袞這個決策者並沒有犯下任何失誤,我完全放心,不想再於此事摻合;況且這樣多此一舉,指手畫腳一番也沒什麽意義。
多爾袞放下手中的茶杯,重新拿起了煙袋,邊往裡面添著煙絲邊說道:“你早在去年之時,就曾經跟我大致分析過關內的局勢以及李自成將來的作為,當時我還不敢全信,可眼下從各處情報來看,竟然一一應驗了!尤其你當時預言說李自成不足以終成大事,必然覆敗之日不遠。而今卻與洪學士的分析正相吻合,可見你的見識著實高遠,我當然想要再仔細聽聽你對接下來形勢的推測或者看法了。”
“噢,既然你如此‘敏而好學,不恥下問’,那麽我也隻好留下來了,聽聽你們的談論,也長很多見識,”我用火媒幫多爾袞點燃煙絲,然後轉向范文程與洪承疇,笑道:“倘若胡亂發些愚見,還望兩位大人萬勿見笑。”
“早聞福晉見解非凡,襄助王爺甚是賢能,臣等也一直盼望能夠洗耳聆聽,又豈敢那般不恭?”兩人連忙答道。
多爾袞只是端著長長的煙袋鍋淺淺地吸了幾口,就放了下來,他略一思索,道:“我看接下來這幾個月,定然關內的局勢會日益緊張,不斷有新的情報折子遞送過來,我閱過之後,也得需要找人商議一下,或者是命人擬定些章程公文。所以還是在府裡騰出一個大一點的院落來,令侍衛嚴密守衛,暫時叫內三院的學士們和部分滿漢章京們來此值守,輪流夜宿在這裡。這樣可以日夜隨時候命,以免得中間費時周轉,耽誤了要緊公務。”
兩人均點頭讚同:“王爺所慮極是。”
“只是這樣一來也算是辛苦了二位啊,”多爾袞說到一半,知道他們自然要忙不迭地謙辭,所以及時趕在前面截住了他們的話頭,“洪大人,你預計李自成大軍抵達燕京城下,需要多少時日?”
洪承疇略略估算了一下,鄭重地回答道:“以臣估算,最多不超過三月下旬。”
“哦?”多爾袞和范文程不約而同地一愣,只有熟知這段歷史的我沒有任何異樣反應,只是在一旁微笑著傾聽。“那山西尚有為數不少的明軍守衛,況且入冀之後,臨近京畿,怎能不防守格外嚴密呢?豈能讓大順軍長驅直入那般輕而易舉?”
“秦晉之間一條黃河,流寇踏冰渡河,竟未遇到阻攔,足見山西十分空虛、無兵防守。流寇過河之後,第一步是攻佔平陽。平陽瓦解,太原必難堅守,破了太原之後,山西全省人心瓦解,流賊就可以長驅東進,所以臣估計大約三月中旬即可到燕京城下。”洪承疇胸有成竹地推測道。
范文程不免質疑著問道:“太原自古是兵家必爭之地,流寇雖然聲勢浩大,勢頭正勁,卻也如何能輕易攻破?恐怕沒有個二三十日,難見成效,”
“山西全境空虛,太原雖是省會,卻並無重兵防守。況巡撫蔡茂德是個文人,不通戰事兵法,手無縛雞之力。臣敢斷言,太原必不能守;蔡茂德如欲為忠臣,惟有城破後自盡而已,別無善策。”
多爾袞和范文程對洪承疇這個一針見血的分析再無懷疑之意了,畢竟如此精辟入微的知彼之能,眼下對於李自成這個陌生的敵人,他們都只能向洪承疇虛心求教。
“嗯,洪學士此言有理,”多爾袞肯定道,然後繼續猜測道:“若如此看來,太原落入賊寇手中,最多不會超過三月上旬。但是此時仍然離燕京有一千兩百余裡,尚有忻口,雁門,大同等雄關要塞阻礙;就算是迅速而順利地通過, 等出了固關,破真定向北,進入京畿之時也要將近四月了。再算上攻取燕京並非三五日可下,怎麽也不至於燕京四月初就可以城破呢?”
我心中暗笑:這個時候任你們如何天縱英才,卻也難以精確地猜測出燕京陷落的日期竟然如此之速!這個日期我的記憶很是清晰:甲申年三月十九日,崇禎吊死在煤山的一棵槐樹上,“鼎湖當日棄人間”了,接下來沒多久就開始上演“慟哭六軍俱縞素,衝冠一怒為紅顏”的那出歷史荒誕劇,怎能不格外印象深刻?
“以臣之見,流寇很有可能走險出奇,從居庸關天險而入。”
在多爾袞和范文程關注的目光下,洪承疇詳細地解釋道:“目前明廷亡在旦夕,變局事出非常。太原如陷賊手,必然舉國震動,人心離散,有險而不能固守。流賊攻下大同與宣府之後,居庸關可能聞風瓦解,不攻自破。善用兵者必選避實就虛,攻其所不備,趨其所不守之法。倘若流寇走塞外東來,在此非常時期,明廷上下解體,軍無鬥志,居庸關的守將多半會直接開門迎降,或者流賊也可以繞道而過。說不定流賊尚在幾百裡外,而勸降的使者早已關內等候了。”
聽完這番言論,幾個人都默然不語了。因為若如此,京畿之危已經迫在眉睫,那麽崇禎準備何時急召此時仍然駐守寧遠的吳三桂回京勤王,這才是他們眼下最為關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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