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這裡時,我的手猛地一抖:多爾袞這是什麽意思?這可不是鬧著玩的,隨便說句“奴才罪該萬死”,再磕幾個響頭就能被皇帝心軟饒恕的,因為皇太極不是後來的康熙,而多爾袞也不是明珠高士奇之流,如今這個局勢,明擺著就是皇太極已經磨刀霍霍,準備拿他開刀了,這可以說是“危急存亡之秋”,他怎麽能寫出這麽一份前言不搭後語,自相矛盾的請罪折來呢?
“王爺有沒有什麽話交待的?”我簇著眉頭問道。
“回福晉,王爺叫奴才帶四個字過來,以便讓福晉盡早寬心。”
“哦?哪四個字?”我頓時一愣。
“法-不-責-眾。”
我立即醒悟過來,看來多爾袞的心智還是被我低估了,原來這份請罪折只不過是虛晃一槍,他真正的目的是拉上所有參與此事的將帥們一起下水,讓誰身上都不能乾淨,撇不清乾系,如果皇太極要是想處置他的話,勢必也要同樣處置所有人,而這些人則佔了目前朝廷一半以上的勢力,甚至包括皇太極自己的勢力,這讓皇太極如何是好?
只要稍微一個處理不當,就會引發朝野動蕩,時局不穩,皇太極的宏圖大業,雄心壯志,入主中原,就會悉數化為泡影,甚至自己也會變成自身難保的泥菩薩,這些嚴重的後果,皇太極豈能考慮不到?其實皇太極的心未免太急了一點,效果很可能適得其反,而多爾袞這看似被動的一著,卻暗藏鋒芒地將了皇太極一軍,可謂厲害至極。
哈烏達退去後,我靜坐良久,終於舒了口氣站起身來,抬頭望了望隨著悶熱的夏風微微拂動的柳枝,忽然將它和我的丈夫聯系起來,的確有些相似之處:這垂柳細枝,看似柔弱,卻極有韌性,當狂風肆虐時,堅硬的松針樺枝都會不堪強風的摧殘而折斷,只有長袖善舞的柳枝,風靜之後依舊安然無恙,笑看春風。
“小姐,你說皇上會不會把王爺怎麽樣……”阿娣小心翼翼地問道,她隨我來到盛京已經五個年頭了,滿漢語言都已精通,所以很清楚地聽明白了方才我和哈烏達的滿語對話。
我的嘴角彎起一道弧線:“以你看來呢?”
“奴婢妄測,想來王爺如此做法必然經過深思熟慮,所以定然能逢凶化吉的。”她邊猜測著邊回答道。
“凶也許可以化掉,但是‘吉’卻未必,現在看來,只能但求無過,不可期盼有功了。”我望著柳葉,像是在自言自語。
“但願能夠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我伸手擷取了一片看起來色澤最為翠綠的柳葉,擱置在唇邊,輕輕地吹鳴起來,一陣悠揚悅耳的曲調柔和地飄逸著,在熏熱的微風中彌散而去……
剛剛回到自己的院裡,宮中就來了太監,原來是哲哲找我去宮裡聊天敘話,我有點奇怪,為何早不找,晚不找,偏偏正是這節骨眼上找呢?此時也許宮苑的天空之上正籠蓋著一層厚厚的陰雲,壓抑得每個人都透不過氣來,身為后宮之主,哲哲怎麽可能感受不到一點沉重的氣氛呢?
步入清寧宮的內院,只見到哲哲正倚靠在一張藤椅上,由幾個宮女幫她打著扇子,後面的大樹上,幾個太監正爬在梯子上,手持粘竿,在仔仔細細地清除每一隻鳴叫吵人的知了,這夏蟬也有趣,同樣是東三省,黑龍江和吉林都不見蹤影,唯獨進了遼東,就逐漸熱鬧起來,論氣候而言,遼東確實不算是個好地方,所以凡是見識過中原的繁華似錦和江南的湖光山色的人們,
無不渴望著能夠盡早脫離這個塞外苦寒,夏季酷熱的地方。 哲哲並不像往常一樣滿頭珠翠,而是隨意地挽了個海螺髻,斜插了一隻鳳釵,渾圓明亮的珠子穿成一串,微微地搖蕩在臉頰旁,少了些雍容華貴,但是顯得青春不少,然而與此不相配的是,她的臉色略微猶豫和煩悶。
對面正坐了一位身材豐腴,夏裝涼薄的女人,正背對著我,但我不看她的臉也知道她是莊妃,
她手裡拿著一把團扇,正慢悠悠地搖著,不知道此時她的心裡是否也是如此悠閑自得?恐怕是裝出來的吧?
“給皇后娘娘,莊妃娘娘請安!”我正對著哲哲矮身行禮,她見到我來了,臉上總算有了些笑容,陰霾漸漸散去,“哦,熙貞來了,快起來吧!”
大玉兒聞聲也欠了下身子,等我走到跟前,在哲哲指給我的椅子上坐下來的時候,她平和的神色中帶著溫煦的笑意,“妹妹總算來了,我和姑姑也等了好久呢!”
幾個月沒見,大玉兒似乎又豐滿了一些,一臉富貴模樣,好像皮膚更白皙了,眉毛顯然精心地修飾過,彎彎的煞是好看,她明亮的眼睛裡絲毫看不出敵意和陰險,反而是友善佔據了更多,我也用同樣的眼神看著她,“許久沒見姐姐,今日一見之下,隻覺得漂亮更勝往日啊,肯定是保養有方,不知道能否透露一點,也好讓妹妹沾沾光。”
“這是哪裡話啊,我眼見就是奔三十的人了,再怎麽保養也及不上妹妹青春貌美啊,”她伸手從桌子上的銀盤裡取了一捧紅潤亮澤的櫻桃,送到我的手中,“快點嘗嘗吧,這還是前年我們幾個一起在清寧宮的後院裡栽下的果樹,想不到今年結了這麽多果子,吃都吃不過來,你要是不過來幫幫忙的話,恐怕都要浪費了。”
“哦?想不到當時我們栽下的那些棵櫻桃樹不但活下來了,還碩果累累的,看來我真是有口福啊,一過來就可以大吃大喝的,也總算是自己盡了一份力,這分享起收獲的果實來,我還是不客氣的,呵呵。”我用手帕托著,往嘴巴裡填了一大口。
“唔,果然好吃,酸甜適中,又格外新鮮,看來以後要多往這裡跑了。”我邊吐櫻桃核邊望著一臉與其說是笑還不如說是苦著臉的哲哲,難道她也在為眼下的眼中局勢擔心著?
“我看娘娘的臉色不大好,是不是身子不舒服啊?這天氣太過悶熱,應該多喝點金銀花或者ju花茶,不然會上火生病的。”我關心著問道,並不提她的男人和我的男人之間的矛盾和眼下的僵局,讓她自己提起來再好不過了。
“唉,”哲哲歎了口氣,掩飾不住眉宇間的憂愁:“皇上這段時間脾氣很是不好,每天看這個不順眼看那個不舒心的,不知道有多少個奴才們倒了霉,現在幾乎誰看到他都嚇得直哆嗦,恨不得立即鑽到地底下,我勸了好多次,卻沒有一點用,你說這可怎生是好?”
“是啊,姑姑都不敢勸皇上了,我就更加插不上嘴,現在整個宮裡都人心惶惶的,大家走路都躡手躡腳,大氣不敢出的,生怕惹著了皇上腦袋搬家呢。”大玉兒附和道,一臉憂國憂民的無奈狀。
“是嗎,哪個不知好歹,惹皇上生氣了?”我明知故問,在這類事情上,就要裝作糊塗,才不會自找麻煩。
“咳,誰敢惹皇上生氣啊?那不是活得不耐煩了,”哲哲停頓了一下,然後語氣沉重道:“你還不知道吧,海蘭珠自從八阿哥夭折之後,就一直半清醒半糊塗的,直到去年總算好轉起來,精神是沒有問題了,但是身子骨算是徹底垮了,經常大病小病的,一直就好不起來了。”
“可是,可是我春天的時候看到她的精神頭還不錯,臉色也挺好,雖說沒有以前活泛了,總歸也不至於……”我一面疑惑著一面回想著兩三個月前的海蘭珠,這個苦命的女人,難道這就是天意嗎?怪她福薄命淺,暗暗掐指一算,啊,好像歷史上的她就是在崇德七年病死的,不會是這幾個月吧?
“當時我也是那麽想,以為她也許可以好起來,可是前幾天又倒下了,這一次太醫悄悄地對我說,恐怕宸妃她……她撐不過今年秋天了。”說著這些話時,哲哲的語氣顯然有些艱難,顯然她也是很同情海蘭珠的。
“那……那皇上知道這一層嗎?”聽哲哲話中的意思,好像皇太極並不知道海蘭珠的情況已經嚴重到了這種地步。
“本來打算告訴皇上的,可是你不知道,皇上這段時間身子似乎不大好,所以我隻得囑咐太醫,暫時把海蘭珠的病說得輕一些,以免皇上聽了憂急,弄不好引發了病症,可就麻煩了。”
“哦?”我聞言一驚:“皇上龍體不豫?究竟是什麽病症,太醫們怎麽說?要緊嗎?”我現在明白了,原來哲哲的憂慮並不是為了海蘭珠,而是她的男人,作為妻子,這無疑是最為擔憂的一件事。
“說嚴重也不嚴重,但是卻棘手得很:皇上上個月一次批閱奏折到深夜,突然流了很多鼻血,費了好大氣力才止住,不過奇怪的是,這次鼻血流過之後,他就感覺頭暈眼花,走路時偶然也會有眩暈;這個月以來,鼻孔又有兩次血流不止,眼前發黑,前後換了多少個太醫看過,都摸不準是什麽毛病,你說怪不怪?”
“是有些奇怪,不過也不必過於擔心,恐怕是過於緊張了,畢竟皇上剛過半百,龍體強健,精力過人,只要不過度操勞,應該不會有什麽問題,這流鼻血,可能是天氣燥熱,再加上前線戰事冗繁,讓皇上操心勞神,才導致的吧?也許天氣轉涼就沒有什麽大礙了,凡事要往好處想嘛。”
哲哲半信半疑地點了點頭,輕輕歎著:“也許是我大驚小怪了,畢竟太醫也沒有說皇上的病有多嚴重,往寬處想想,也許以後慢慢地會自己好了也不一定,畢竟皇上的身體還不錯……”莊妃也在旁邊勸著“熙貞妹妹說的有道理,可能是姑姑太過於憂慮了吧,皇上春秋鼎盛的,去年麟趾宮的貴主兒剛剛給皇上添了個十一阿哥博果爾呢,皇上當時還說要看著小兒子長大上馬提刀殺敵呢,又怎麽會食言呢?”
“是啊,君無戲言嘛,娘娘盡管寬心好了,多勸勸皇上注意休息,不要太過勞累,畢竟有這麽多王公貝勒,兄弟子侄的,替他征戰沙場,哪有那麽多操心的。”
我嘴巴上說得輕松,實際上卻是故意讓哲哲和大玉兒放松對於皇太極病情發展的警惕,這皇太極近幾年來越發肥胖得厲害,加上人過中年,必然會有心腦血管一類的疾病,這類病其實是很危險的,比如心臟病,脂肪肝,腦血動脈粥樣硬化,腦血栓之類的,一旦發作起來,足以致命猝死,尤其皇太極又是脾氣暴躁,容易發怒的人,面臨這樣的風險就比正常人更大了些,古代中醫把這類疾病統一稱為“風疾”,這是很難治愈的病症,假日我把皇太極隨時會死的消息透露出來,估計哲哲和大玉兒會嚇得昏厥過去。
想到皇太極的病情發展得如此之快,我心裡一陣快意,看來是天不假壽啊,假如歷史上的皇太極晚死一年,帶領清兵入關的就不是多爾袞了,那麽順治的廟號也絕對沒有那個“祖”字。皇太極即便優勢佔盡,唯一輸給多爾袞的就是時間,他比多爾袞年長二十歲,也就注定要將這個機會留給年輕的多爾袞,我想他臨死前,假如能有一星半點的時間想到這些的話,恐怕也要後悔為什麽沒有提前寫好一道遺詔。
歷史真的做得了準嗎?如果按照歷史的軌跡,那麽皇太極還有一年多的時間,如果從現在開始緊鑼密鼓地準備那個奪嫡計劃的話,想來還是不晚的,我當然不會坐視歷史按照原有的軌跡進行下去,讓莊妃的兒子福臨坐上那個至高的寶座,當然,更要防備的就是兩黃旗大臣的威脅和抵觸,要知道眼下的兩黃旗大臣們無不是保皇黨,對皇太極死心塌地效忠,當然不願看到皇位被正白旗的多爾袞奪去,看來現在就應該開始謀劃了。
正在思考著不可告人的秘密,就看見一個小小的身影從影壁後面蹦蹦跳跳地出來,看到莊妃,立即張開雙臂奔了過來:“額娘!”
接著一頭扎入了莊妃的懷中,莊妃伸手憐愛地撫mo著福臨小小的腦瓜,另一隻手取下前襟的帕子,幫他擦試著額頭的汗珠,一面埋怨道:“你瞧你,跑的一頭大汗的,摔到了怎麽辦?”
福臨轉過臉來,一雙烏溜溜的小眼睛看到了我,頓時光彩熠熠,他今年五歲了,個頭長得挺快,說話的聲音蠻清脆的,白白淨淨,很招人喜歡,我看著他笑了笑,福臨欣喜地叫道:
“十四嬸!您怎麽在這裡?”
“快過來!讓我看看九阿哥又長高了多少?半年多沒見了,又會背幾首詩詞了?”我招了招手,親切地招喚他過來,這個福臨打小就和我很是親近,每次見到我都興高采烈的, 自從會說話之後就經常問他額娘,說十四嬸什麽時候能再過來逗他玩兒,這事兒被莊妃提起過的時候我還曾經大笑來著。
小福臨立即從大玉兒的膝蓋下溜了下來,小跑著躥到了我的懷裡,笑得咯咯響:“十四嬸,我那裡還有剩下的奶卷,你餓了沒有,我叫人拿過來給你吃!”
莊妃和哲哲都笑了起來,大玉兒笑著嗔道:“真是孩子話,哪有你吃剩下的東西再送人的?也不嫌丟人,快點下來,這三伏天的,別把你十四嬸熱到!”
“沒事兒,九阿哥願意呆多久就呆多久吧,我喜歡這孩子,你看看,剛一見到我就急著送我吃的,我高興還來不及呢。”
我正摸著福臨胖胖的小手,準備問他最近又學會什麽了沒有,他忽然像想起了什麽,一臉好奇地望著我:“咦?十四嬸,為什麽你在這裡的樹蔭裡和額娘母后們說話,而十四叔卻在太陽底下跪著呢?他不怕熱嗎?”
“什麽?!”我和哲哲,大玉兒頓時一驚,我清楚地看到大玉兒手裡的一捧櫻桃掉了幾顆下來,而她似乎並沒有注意。
“我沒有騙你們呀,剛才我悄悄地去前院裡玩耍,就看見十四叔,十五叔,大哥,還有二伯家的兩個哥哥正在十王亭前面的空地上跪著,天這麽熱,地上的石板都燙腳,他們怎麽還穿著盔甲跪在那裡呢?是不是他們惹禍了,所以皇阿瑪才罰他們曬太陽啊?”福臨稚聲稚氣地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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