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已經是午時了,如果等叔王派去打探消息的侍衛快馬加鞭趕回稟報的話,起碼也是深更半夜了,倘若您還是猶豫不決,拿不定主意,恐怕就來不及了啊!”碩托放下煙鍋,端起茶幾上的茶水喝了一口,終於忍不住催促了一句。 筵席早已撤去,但大家絲毫沒有各自告辭回府的意思,在枯燥的等待時間裡,一個個禁不住拿起了大煙袋,只希望能通過吞雲吐霧來緩解一下緊張煩躁的情緒。聽到碩托這麽一催,阿濟格和阿達禮同時點頭附和著:“就是啊,你好歹也說句話,趕快拿個主意吧,總不能這麽坐著等死吧?”
我被滿屋子的煙氣嗆得幾乎眼淚直流,不過仍然沒有避開的意思,因為我很想知道多爾袞究竟如何決斷。這時已經閉目假寐良久的多爾袞終於睜開了眼睛,略顯疲憊地直起身來,手指輕輕地在椅子扶手上一下下磕著,翡翠扳指與紫檀木的扶手撞擊著,發出一陣陣清脆的聲響。
“其實事情也許沒有那麽複雜,是我們過於緊張了,畢竟熙貞也只不過是做了一個推測而已,並沒有什麽直接的證據能夠證明阿巴泰他們果然就真的和兩黃旗那幫人有所勾結,或者鄭親王也牽涉其中,有所圖謀啊?再說明天的出迎儀式早在昨日就已經擬定完畢,新君尚未登基,又兼年齒幼小,所以由我代替皇帝出城迎接班師回朝的凱旋大軍,倘若因為一點疑心,沒有什麽把握就輕易取消,豈不是顯得我食言而肥,毫無誠信嗎?以後還如何於朝堂之上立足,更別說發號施令了。”
阿濟格有點急了,他粗聲粗氣地嚷道:“我說老十四啊,你這個毛病什麽時候能改一改?前怕狼後怕虎的,還像我們滿洲的漢子嗎?人家要是真的那麽容易被你識破計策,窺透密謀的話,恐怕也根本混不到今天了,這些五花八門的事兒不偏不倚,正好湊在一起了,你難道說這全都是巧合嗎?我看啊,你要是不信那個邪,明天就照樣去出迎,看到時候你能不能毫發無損地回來!”
多爾袞看著脾氣暴躁的哥哥,頗有耐心地解釋道:“退一步講,假使阿巴泰真的和兩黃旗聯絡,密謀兵變,試圖挾製或者乾脆剿滅我們的話,就算我明天不去出城迎接,他們也照樣能在把守各處城門的兩黃旗故意放行下,順順利利地殺入盛京城裡來,把我們各自的府邸全部包圍,試問我們眼下手裡的這點人如何能夠抵擋得了?恐怕不消幾個時辰就束手就擒了吧?”
現在的形式果然異常嚴峻,假如阿巴泰真有異志,恐怕我們這些困在城裡的人都要有滅頂之災了。兩黃旗就是最大的保證,地利佔全,關上城門可以任正藍旗在城外搞兵變除掉政敵;打開城門同樣可以放正藍旗兵不血刃地入城來大肆殺戮。更為雪上加霜的是,如果這一次濟爾哈朗為了獨佔輔政王的位置而欲除多爾袞以後快的話,那麽城裡城外的鑲藍旗一樣可以趁機發難,到時候兩白旗可就是捉襟見肘,兩線作戰,可謂是凶險異常啊!
阿達禮拱了拱手,鄭重道:“王爺不必憂慮,畢竟我們正紅旗在城外大營裡的駐軍尚未撤走,眼下仍有一萬兵士,而我伯父和英王爺的鑲紅旗也有一萬余人駐扎附近,加上王爺與豫王的兩白旗,現在一共城外聚集了四萬有余的兵力,倘若一旦交手,我們勢均力敵,未必就落在下風;等雙方交戰至僵持階段,後面押運輜重的兩白旗軍士們必然已經得到急報,輕裝快騎馳奔而來,這股生力軍一到,勝負立時可分!”
多爾袞不以為然地反問道:“就算蘇克薩哈他們能夠及時趕到,
那麽之前城外交戰的這將近一日的時間內,你可別以為一直牢牢控制京城的兩黃旗會老老實實地站在城頭上看好戲!他們有三萬兵力,即使分出一半來,也足夠把我們這幫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一網打盡的,如若我們這些旗主一死,你說那些將士們會怎麽辦?” 我一聽到“蘇克薩哈”這個名字時頓時心頭一驚,這才想起被臨時調撥到阿巴泰麾下聽令去征明的正白旗將領是這家夥,他眼下是正白旗的前鋒統領。聯想到後來他背叛多爾袞時的卑鄙和參與清算時的不遺余力,我就對其深惡痛絕!不過盡管我心裡對此人究竟是什麽貨色一清二楚,但卻苦於不能道破先機,所以一直容忍至今。假使明日一旦各旗廝殺起來,蘇克薩哈會什麽反應,如何應對?
“我想王爺明日既然不能呆在城裡當甕中之鱉,那麽就一定要照樣出城迎接。不過到時候絕對不能光我們的人去,同時還要捎上小皇帝,鄭親王,還有阿巴泰留在城裡的次子博和托,三子博洛兩位貝子,至於理由嘛,也很簡單:皇上感念大軍出征辛苦,親自出城慰勞;鄭親王身為輔政王,理應與睿親王一道陪皇伴駕,以保護聖躬安全;阿巴泰的兩位貝子嘛……就更好說了,兒子好久沒見到阿瑪了,如今凱旋歸來,出去迎接正是應盡的禮數,還需要理由嗎?”
我的建議立即得到了幾個男人的附和:“此言有理,到時候我們有這麽多擋箭牌抵擋著,無論於公於私,君臣父子,阿巴泰怎麽能一意孤行?毫無顧忌?而濟爾哈朗倘若也參與其謀的話,連他自己都被架在火爐上了,他還會不要命地下令點燃這大堆的乾柴禾嗎?那和同歸於盡有什麽區別?同時又避免了城裡的兩黃旗趁機控制宮禁,可謂一箭三雕!”
多爾袞靜靜地聽完大家七嘴八舌地議論,皺著眉頭略略思索一陣,歎道:“雖然不失為可行之計,可卻並非為萬全之策啊!”
“莫非王爺希望能夠既不傷和氣,又兵不血刃就可以順利解決此事?如果有這樣的計劃,倘若有七成把握,倒也不妨一試。”
我心裡很明白多爾袞猶豫這許久究竟在頭腦中轉過多少個念頭,畢竟以他的智慮,我提的那個策略他也許早就考慮過了,之所以他到現在都不置可否,無非是不希望大家徹底攤牌,撕破臉皮。眼下算算雙方實力比對,滿洲八旗都難以置之度外,四旗對四旗,都是身經百戰,悍不懼死的精銳之師,一旦拚殺起來恐怕真的會讓整個滿洲陷入八旗的慘烈而殘酷的內訌中,甚至有土崩瓦解,最不濟也元氣大傷的危險,這是永遠都把國家和宗族的利益擺在第一位的多爾袞是絕不願意看到的。
“我這位七哥,雖說也是正藍旗的人,但卻也是個性情中人,先皇屢屢打壓訓斥於他,他心中必然慍怒;聽說豪格與他共事之後,經常仰仗自己的旗主之尊而侵奪他部下將士的利益,兩人早已反目。所以若說他會為豪格而乾冒如此大險,我怎麽也不信啊!再說了,十二哥你與七哥一向較好,脾性相投,你也相信他就真的會舉兵謀變?”
聽多爾袞這麽一分析,阿濟格也總算恢復了幾分理智,“這……這倒也是,仔細想一想,興許也沒那麽嚴重。”
多爾袞從椅子上起身,在窗下負著手緩緩地踱著步子,幾個來回之後,他終於有了計較,主意拿定,這才衝外面吩咐道:“阿克蘇,你立即去博洛府上,請他來這裡一趟,就說本王有急事與他相商!”
“嗻!”
夜幕降臨,掌燈時分,在遼西走廊上行進了一整天的正藍旗大軍在距離盛京二十裡的路程時終於接令停止行軍,就地駐扎。很快,一頂頂牛皮大帳升起,士卒們將堅硬如鐵的凍土上刨出一個個用來燒飯煮肉的坑灶時,已經是大汗淋漓了,不得不解開棉衣的領口透透潮濕的汗氣。
燈火通明的中軍大帳中,主帥阿巴泰正坐在鋪著厚厚獸皮的矮塌上,一面烤著火盆一面在溫熱的開水裡面燙腳。常年在外征戰的人都有這麽個習慣,因為騎馬行路一整天,必然腳面浮腫,撐得靴子內空間越發狹小,非常不適;而且塞外苦寒,滴水成冰,腳趾生凍瘡是再正常不過,哪怕是將帥也概莫能外,如果不以開水燙浸,夜裡絕對會癢痛不止,難以入眠。
“稟大帥,博洛貝子剛剛從盛京趕來,正在帳外求見!”外面的親兵隔著帳簾稟報著,阿巴泰不禁一愣,他來幹什麽?
“叫他進來吧!”阿巴泰雖然疑惑,不過仍然吩咐親兵放博洛進帳。很快,帳簾一掀,一陣寒冷北風的涼意透入,不過立即被落下的簾子嚴嚴實實地阻隔在外面。一個身材頎長,卻略顯單薄的青年將領疾步而入,先是給他打千兒行禮,“兒子見過阿瑪,數月不見,阿瑪身子可是安好無恙?”
阿巴泰看著還未到而立之年的三兒子那張英姿勃發的面龐,一種慈愛欣慰之心油然升起,在嶽樂,博和托,博洛這三個已經成年並且刀馬嫻熟,頗有戰功的兒子當中,只有這個兒子最得他的滿意,所以他也格外重視博洛。 [歷史上的博洛入關後屢次擔任主帥,連下江南閩粵數省,戰功赫赫,很受多爾袞賞識,被封為親王,甚至一度協理朝政,順治七年底多爾袞去世,博洛也於次年病死軍中。]
“嗯,我很好,起來坐吧!你這急匆匆地從盛京趕來,究竟有什麽大事啊?”阿巴泰看著博洛額頭上滲出的汗珠,直截了當地問道。
博洛謝過之後起身,揀了一張椅子坐下,用袖口拭了拭額頭上的汗水,這才穩定了氣息,“兒子快馬加鞭從趕來這裡,是為輔政睿親王給阿瑪送一封書信。”說著彎腰從靴頁子裡抽出一封套了封套的密信,欠起身來雙手捧著遞給了阿巴泰。
阿巴泰接過來一面拆著封口一面頗覺好笑地問著博洛,“不就是送封信嗎?你十四叔乾嗎要派你這麽匆匆忙忙地趕來?又不是什麽軍國大事,十萬火急的……”
“兒子看十四叔的神色和說話的口氣,的確有些焦急憂慮的樣子,又特地派我來給您遞這封信,莫非是另有深意?”博洛不明就裡地推測著。
“這倒也是,多爾袞如此作為總有他自己的道理,決不會小題大做的,”說話間,阿巴泰已經將手裡的信紙展開,在明亮的燭光下湊著一瞧,頓時愕然不已。只見上面只是用滿文工工整整地寫了幾豎排的字:
“今先皇崩逝,新君待繼,朝廷動蕩,人心不穩,七哥素明大義,固以社稷安危為重,必不肯受蓄懷異志者之離間矣!明日吾必出城相迎,你我兄弟重逢,必然聚情歡洽;表序大功,不待盡言!”
阿巴泰又仔仔細細地閱讀一遍,方才抬起頭來,對博洛問道:“睿親王有沒有對你談起過什麽重要的事或者特別交待過什麽?”
博洛搖搖頭:“那倒沒有,他只不過是叮囑我務必將此信盡快送交於您,多余的話卻也沒說。”
捏著手裡的信,阿巴泰沉吟良久,突然眉頭一挑,吩咐道:“你出去把你大哥叫進來,我有話問他!”
博洛雖然不太了解此事的來龍去脈,不過從父親嚴厲而鄭重的神色中也可以猜出個大概,他很快就把嶽樂找了進來,然後很識趣地退出帳外。
阿巴泰凌厲的目光在嶽樂的臉上掃過,卻沒有立即劈頭一頓質問,嶽樂有些惴惴不安,抬頭小心翼翼地問道:“阿瑪叫兒子深夜前來,不知有何要事吩咐?”
“我問你,昨天鑲黃旗的遏必隆是不是在宣讀詔旨之後沒有立即返回盛京,而是悄悄地來找過你?他都跟你商議了些什麽?你到現在還想瞞著你老子嗎?”阿巴泰咄咄逼人地連續問道。
“這……”嶽樂猶豫了一下,還是橫下心來承認了,“確有此事,遏必隆確實和兒子會過面,只不過……”
阿巴泰終於在心中確認了這件事情,不由暗歎:這個多爾袞,特地派博洛過來送這封信,的確是用心良苦,意味深長啊!
“只不過什麽?他是不是教你一面布置軍士準備,一面過來勸我與他們一道謀反?還是趁郊外閱兵之時突然發起兵變,殺掉睿親王?你還真是膽大包天啊!”阿巴泰聲色俱厲地質問道。
嶽樂緊張得冷汗直冒,連連道:“阿瑪息怒,確實跟您預料的一樣,他們是勸說兒子與其同謀的,只不過這話不是遏必隆說的,而是與他一道同來的正藍旗大臣楊善說的,遏必隆只不過是引他來見我罷了,自己則從始至終沒有進來參與過這個密謀。”
阿巴泰雖然是個粗人,但也不是沒有腦子,此事略一琢磨,就可以明白兩黃旗的狡猾之處,遏必隆雖然引楊善與嶽樂會面密謀,自己卻置身事外,並不參與,提防的就是萬一事發,他們兩黃旗就可以撇個一乾二淨,的確用心險惡。若是正藍旗事敗,扯出他們的話,他們就可以狡辯是正藍旗的人垂死掙扎,也想拖他們墊背,總之不會出什麽漏子。
“那你答應了嗎?”
嶽樂連忙跪地叩頭,連連否認道:“兒子也不是糊塗人,就算有一萬個膽子也不敢摻和到這等大逆之謀裡面來啊!再說了,他們和兩白旗鬥,關咱們什麽事?豪格下獄了不是挺好的嗎?正好阿瑪您可以在正藍旗裡揚眉吐氣了,我又怎麽能做那種蠢事?我要是真的參與了,早就會來報與阿瑪知曉了,又怎麽可能一言不發,直到阿瑪問起才提到呢?”
阿巴泰想想也是,這等得不償失的買賣兒子是不會做的,何況嶽樂一貫腦子夠用,處事明白,不可能這麽輕易上當當替死鬼的。於是語氣緩和了一些,“哦?那麽此事還有誰參與了?”
嶽樂老老實實地回答:“他倒沒有提兩黃旗的任何一個人,只不過暗示朝裡的位高權重者肯定會袖手旁觀的,默許這次兵變的,至於正藍旗裡,還有固山額真俄莫克圖、議政大臣伊成格、羅碩……”
燭光搖曳中,阿巴泰冷冷的聲音傳入了嶽樂的耳中,“我要你回京之後立刻向輔政王舉發這幾個人的謀逆之罪,聽明白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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