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當我一進帳驚愕地發現阿達禮也在這裡時,心下已經明白了一半,那就是說,這回連兩紅旗的人也不由自主地被卷入到這場驚濤駭浪之中,究竟是粉身碎骨還是青雲直上,每個當局者都面臨著艱難的抉擇,而阿達禮能夠在這個敏感異常的時刻出現在多爾袞這裡,也就證明了他的選擇,可是,嶽托呢?他的立場一直不甚明朗,雖然我曾經救過他的性命,他也拜此逃過一劫,但作為一個老謀深算的智者,他絕對不是年少氣盛,血氣方剛的初生牛犢可比,在這個舉足輕重的時候,絕不能意氣用事,他還會像十七年前一樣繼續站在皇太極一邊嗎?這是我迫切需要了解的問題。
代善的這個家族很是奇怪,老子是騎牆派,老奸巨猾,優柔寡斷,毫無人情味;羽翼豐滿,文韜武略大兒子和二兒子為了協助皇太極謀取汗位,不惜和代善翻臉,逼迫老子主動放棄了即將到手的顯赫權利,的確很令人匪夷所思;而三兒子碩托和孫子阿達禮卻十分痛恨皇太極,表面上惟命是從,暗地裡早已經被多爾袞拉去,死心塌地,頭也不回地上了賊船。
眼下,皇太極在這個重大舉措前,居然把主意打到了兩紅旗的頭上,正是因為兩紅旗的態度一直不是很明朗,並且屬於中立勢力,皇太極為了避免動用一向與多爾袞兄弟敵對的兩藍旗而產生打草驚蛇的反作用,竟然選擇了兩紅旗承擔這次艱巨任務,可謂別出心裁,反彈琵琶,不可謂不高明。只可惜,他千算萬算,也沒有想到,原來表面上對他惟命是從,受寵若驚的阿達禮,竟然是不折不扣的“睿王黨”!難道老天注定皇太極的壽數將近,不得不要給多爾袞讓出位置來嗎?要不然這麽一盤高明精辟的棋局,竟然也會一招之失,滿盤皆輸呢?
“請問穎郡王,你三叔是否獲知此事?皇上又沒有也給他安排差事?”我很關心這件事到底有多少人知道,有幾個人接受了皇太極的密令。
阿達禮答道:“皇上近來越發厭惡我三叔,所以根本沒有半點讓他知曉的意思。”
我心中暗暗道:看來史書上說皇太極到後期時逐漸看碩托不順眼,原來事實果真如此。我繼續問道:“不知留守盛京的禮親王是否也略有所知?”代善雖然由於年事已高,近年來逐漸退隱,正紅旗的大小事務基本落在了阿達禮的手裡,他也樂得清閑。不過既然掛著這個領旗王爺的名,他也不會徹底放權給人的,哪怕是自己的孫子,也要小心防著。所以,代善的態度也是舉足輕重的,畢竟資格老,以前的資本也夠吃一輩子的了。
“皇上隻將此事交待給我和大伯,遠在盛京的瑪法[滿語“爺爺”的意思]想必無從知曉。”
“哦……”我沉默了,腦子裡卻絲毫沒有停止運轉:如此甚好,若是皇太極已經暗中和代善通過氣,那麽不知道這個老家夥又會生出什麽事端來。
阿達禮很快就拱手向多爾袞告辭:“小侄先行告退,畢竟此處不宜久留,若是被皇上的耳目發現了,你我的計劃算是徹底泡湯了,說不定沒等我們來得及準備,就要有滅頂之災降臨了。”
多爾袞一臉微笑著起身,一直送阿達禮到帳口,低聲交待了幾句,這次目送著他的身影隱遁在無邊的夜色之中。
“哥,莫非你已經和他商議好了如何應對皇太極的法子了嗎?”多鐸終於按捺不住,開口問道。
“你放心好了,不但是阿達禮,連嶽托都決心站在我們這一邊了——他深夜秘密造訪,
也是受他大伯所托,畢竟嶽托那邊無法脫身,已經被皇上派人暗中監視起來了。不過你們不必過於憂慮,這次的勝算,起碼有了五成,如果勢均力敵,那麽就可以放手一搏了。”多爾袞轉過身來,眼神鎮定自若,眉宇間不但沒有半點憂慮,反而帶著一絲淡淡的笑意,讓人見了格外踏實。 “咦?怎麽你今天的態度和平日大相徑庭了呢? 以前我看到你這副成竹在胸的模樣,都知道你至少有了九成的把握,可是現在你只有區區五成勝算,就可以如此輕松自如嗎?”我嘴角一彎,做出了一個嘲諷似的表情:“凡‘謀定而後動’,方可稱之為‘睿’啊!不過今日倒也讓我見識到了一個膽大妄為的睿親王,新鮮啊!”
“一場好戲就要上演了,熙貞,”多爾袞側過臉去望了一下他的十五弟,“還有多鐸,你們兩個就等著觀賞一場精彩紛呈的好戲吧。”
“哥,你知不知道皇上已經下密旨調遣豪格和濟爾哈朗連夜趕去小凌河與錦州,控制我們的兩白旗呢?都火燒眉毛了,虧你還有這般閑情逸致開玩笑!”多鐸沒好氣地說道,這時帳內的三個人似乎正陷入了皇帝不急太監急的古怪境地。
“哦?你們的消息倒還蠻靈通的嘛,我當然只是個肉體凡胎,不可能未卜先知,不過如果我是皇上,我就肯定會迅速調遣鄭,肅兩位親王趕到兩白旗駐地,不論用什麽手段,也要及時控制住兩白旗的勢力,不能讓他們找麻煩甚至造反叛變,”多爾袞負著手,悠然地踱著步子,來到桌案前,指著已經接近乾涸的硯台:
“喏,我早在一個時辰前就寫了兩封親筆密令,派人飛馬趕往小凌河與錦州,叫阿山和英鄂爾岱[分別是鑲白,正白兩旗的固山額真,屬於一旗之中位置僅次於旗主王爺的二號人物]他們借口明軍正緊鑼密鼓地準備過來大肆進攻,要加強戒備,提前進入戰備,把城門一關,不放他們進去就是了。要麽說等我多爾袞的將令到了再作計較,要麽說為了提防明軍細作混入,堅決不開城門。如果豪格和濟爾哈朗準備破釜沉舟,撕破臉皮強行攻城的話,我們大可以給他們扣一頂‘陰謀叛逆’的帽子,畢竟兩個人打假了,先動手的那方永遠理虧。”
聽到這裡,我不由得暗暗驚心:這大清開國初期,中央集權確實不夠,即便皇太極已經通過打擊政敵,排除異己,拉攏臣下的方法搞了數次大規模的清洗,依然無法徹底解決各旗各自為政,針插不透,水潑不進,鐵板一塊的局面。各旗旗主和統領大臣們無比為了自己本旗的利益而明爭暗鬥,互相傾軋,都已經把自己手下的將士變成了自己的私家軍,固然在戰爭中勇狠異常,當按照自家旗主的號令行事時,也個個忠心耿耿,膽大包天,眼下不要說別的,光多爾袞自己就以身作則,恐怕那些身著白甲的將士們,統統都是“不知皇命,隻知軍令”的私家軍吧,只要多爾袞一聲令下,叫他們逼宮叛變,也是個眉頭不皺,眼睛不眨地“遵令!”
接著多爾袞略帶歉意地望著多鐸:“我久等不見你回來,就順便按照你的筆跡口吻給你鑲白旗的阿山寫了封信,另外還不告而取,把你的印綬找出來蓋了了印記,一道派人送去了,你不會怪我吧?”
我聽罷一陣冷汗直冒,原來可以惟妙惟肖地模仿別人字跡的不光是我一個,和我同榻共枕了數年的多爾袞也有此能,我倒還是第一次得知,也不知道心裡究竟是個什麽滋味,是崇敬之情愈濃呢,還是暗暗覺得他這個人越來越可怕了呢?他還有什麽我不曾知曉的?想到這裡,我對多爾袞越發琢磨不定了。
“嗨,都到什麽時候了,還計較這些幹什麽?若是你拘泥於此,等待我回來豈不是耽誤了時間?”多鐸滿不在乎地回答道,他忽然又像想起來什麽:“哦,對了,十二哥那邊恐怕還不知道吧,要不要找他過來一道商議商議,又或者是通知他有所準備也好,畢竟是自家兄弟,這次皇上要調嶽托領的那一半鑲紅旗也參與圍剿我們,他那邊總歸不可能一點動靜也不能察覺吧?”
多爾袞方一聽到多鐸提到阿濟格,悠然的神態立即沒了蹤影,取而代之的是複雜而難以言喻的眼神,他盯著搖曳中的燭光看了片刻,終於開口道:“我看哪,還是不要讓阿濟格知道的好,我們這個哥哥啊,打仗固然勇猛,用兵也有那麽一套,可是一旦攪和在官場政爭中,就是成事不足,敗事有余了。也不是我太刻薄,實在是不想他一個火爆脾氣,不假思索就來個蠻乾,反而幫了倒忙,倒不如暫時瞞著他吧!”說到這裡多爾袞直起腰板來,微微地歎息一聲:“若是他事後得知,你就一推三五六,說什麽也不知道,就叫他過來罵我好了,反正我在他面前也不是第一次做惡人了。”
“哥!”多鐸隻叫了一聲,就頓住了,眼睛中仿佛有激越的光芒在湧動,顯然他對於多爾袞如此照顧自己這個早已經長大成人的弟弟而感激莫名,幾乎動容:長兄如父,一個也隻比他大兩歲的哥哥,卻默默地承擔了幾乎所有的重擔,十七年了……往事如煙,恍然如夢。
為了緩和氣氛,我故意找點有趣的話題:“方才王爺提到已經準備好一場大戲給我們看,不知道究竟是什麽樣的好戲,不知可否讓我等飽飽耳福?”
“其實也很簡單,本來我還躊躇難定,不過自從阿達禮秘密拜訪之時,我就知道機會來了,就像[三國]裡官渡之戰前夕,曹丞相本來正為軍糧愁得幾乎白了頭髮,可是一聽說袁紹的謀士許攸前來投效,立即激動得連鞋子都顧不得穿,就火急火燎地跑出去親迎去——可以說,今晚我也等來了那位‘許攸’,本來毫無勝算的死局,一旦一個棋子動得及時,那麽整盤棋都活泛起來,棋手自然可以隨心所欲,從容應對了。”
我不得不承認這個真理:很多大事的成敗,往往都在於平時被忽略的細節上,雖然這細節並不起眼,但也極有可能嚴重到左右全局。皇太極那一方,也許即將品嘗“千裡之堤,潰於蟻穴”的苦果。
“嗯,確實是一出既輕松,又簡單的好戲,可謂水到渠成:也不必大費周章地如何提防皇上的布置,因為照現在看來,皇上必然是準備采取你所說的‘未央宮之策’,這招的確狠辣果決,直截了當,不過當他一聲令下之後,衝進來的兩紅旗巴牙喇們並沒有把鋒利的鋼刀對準你們兄弟,而是對準他的面前,可以想象,皇上該如何上演一出‘變臉’大戲,呵呵……”
我話音一轉:“不過,王爺如此一來,就算是徹頭徹尾的逼宮,固然皇上一個猝不及防,會被反戈一擊的侍衛們控制住,但是你如何解決外面兩藍旗的人?他們也個個都是久經戰陣,常年在刀刃上舔血的勇士,到時候一旦火拚起來,可不好收拾啊!”
多爾袞粲然一笑,頗有興致地看著我的臉:“這出戲當然不會這樣一塌糊塗地收場,畢竟這個‘弑君叛亂’的罪名我可承擔不起,就算僥幸成功,登得皇位,要我如何面對接下來滿洲內訌,烽煙四起的混亂局面?到時候大清的基業算是徹底敗毀在我的手中了,這種吃力不討好的活計我可不乾,不過呢……”他狡猾地衝我擠了擠眼睛:“我雖然不是諸葛亮,能掐會算的,不過也可以大概地猜中一些事情,如果我沒猜錯的話,你方才和多鐸出去了那麽久,總該不是觀賞雪景去了吧?多少做了一些事情吧?這個戲台當然不能由一個人唱獨角戲,如果能再加幾個出色的配角上來,豈不是更加精彩?”
我幾乎瞪大了眼睛:“不會吧,你怎麽這樣厲害,能猜出我和十五叔已經有所準備了呢?”
“這還不容易?剛才多鐸不是說走嘴了嗎?鄭親王和肅親王受皇上密令的事兒,你們如何得知?這個渠道肯定不同尋常,你們都是心機靈透之人,豈能不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有所準備?”
暈,方才我還沾沾自喜地佩服我的聰明呢,現在卻發現,原來我的那點可憐的智商和多爾袞比起來真的不是差一點點, 簡直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唉!
多鐸也不禁失笑,事以如此,他也隻得老老實實地從靴頁子裡抽出兩本被我們偽造得惟妙惟肖的“諭旨”來,交到多爾袞手中:“看看吧,我們好歹也忙活了半天,希望能夠有點作用。”
饒是多爾袞智慮過人,也未必能完全猜到我們劍走偏鋒的投機取巧之道,當他在明亮的燭光下將滿紙隱隱散發著陰謀氣息的杜撰仿製品一行行看完之後,再次抬起頭來時,已經是滿眼的訝異,神情格外複雜。
“怎麽,莫非還有疏漏之處?”
他愣了一下,連忙搖搖頭,這時方才換上不可思議和由衷佩服的表情和語氣:“沒想到,沒想到啊,你們竟然能想出這等奇異的法子來,”他又禁不住重新審視了一番手上的“諭旨”,然後繼續道:“雖然膽大妄為,不過確實不失為可行之策,如此一來,就可以順利地把兩藍旗大軍調走,還能避免被皇上懷疑……”略一沉吟,多爾袞的眼睛一道光芒閃過:“不但能拖延兩藍旗和兩黃旗合圍小凌河與錦州的時間,而且還有更厲害的一手:等到時機合適時就把這諭旨是假的消息揭露出來,到時候鄭親王和肅親王光洗刷自身就有得麻煩了,哪有空閑去爭奪皇位?”
“是啊,等到五更時分,王爺只需派兩個機靈點的侍衛,換上正黃旗的服飾,分別揣上‘密旨’給肅親王和鄭親王那邊送去,不就萬事大吉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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