遙遙聽到號角已經奏響,在床榻上默然相擁許久的兩人終於有了動作,多爾袞抬起頭來,望向帳外,神情凝重地說道:“狩獵的時辰到了,該起來了,若是晚於皇上到場的話,也許我的罪名就又多了一條。”
我點了點頭,翻身坐起,脫掉身上的常服,換上輕便的獵裝。本來平時這類事情應該是侍從們做的,但是由於昨夜整晚密謀,我已經下了令未經傳喚任何人不得擅自入帳,所以眼下隻得自己穿衣了。整束停當之後,我轉過身去看到多爾袞正在低頭系著獵裝上的扣子,忽然間頭腦中有如電光閃過,我急忙製止道:“王爺,還是在裡面穿上鎧甲吧,畢竟以防萬一,多防備一下總歸不會有錯的。”
多爾袞一愣,不過隨即認同了我的意見:“嗯,也對,小心駛得萬年年船嘛!”於是剛剛系好的扣子重新解開來,在我的幫助下,他將一副貼身細鎧穿在了裡面,外面罩上厚實的冬狩獵裝,遮蓋得嚴嚴實實,由於他本身身材瘦削,即使這樣穿著也絲毫不顯得臃腫。我滿意地上下打量著:“不錯,誰也看不出來這暗藏的玄機啊!”
臨出帳前,我們再一次擁抱,我原本以為這一次他會用很大的力氣緊緊地將我摟在懷裡,可出乎意料的是,他的動作非常溫柔,似乎我就是易碎的名貴花瓶,生怕有絲毫的損傷一樣,小心翼翼,柔和入微。我將臉龐埋在多爾袞的胸前,感受著他胸口的起起伏伏,仿佛能聽到他的心跳一般。他的指尖輕輕地滑過我的耳畔,摩挲著我的烏黑鬢發,盡管什麽也沒有說,但我依稀感覺到他內心深處的歎息聲。
……
冬季的太陽總是會早早地落山,望著比夏季時早了將近兩個時辰偏西的日頭,我的心中異常沉重,盡管平靜如常地策馬前行,穿梭在崎嶇的山路之間,望著越來越幽深的樹林,我的眉頭一直緊縮未開:
正午開始行獵前,皇太極忽然一臉和顏悅色地攜起了多爾袞的手,並肩走到侍衛牽過來的坐騎前,然後注視著多爾袞的眼睛微笑道:“朕已經不記得有幾年沒有和十四弟一道行獵了,一直是各旗各行其是,今天朕忽然回憶起當年和你一道逐鹿射鷹的情景來了,現在想想,總是備覺懷念,不如今日你就再陪朕重溫一下當年的意氣風發吧!”
多爾袞心知無法推辭,就算是心裡一萬個不情願也要恭敬從命,畢竟已經唯唯諾諾十多年了,就算再多一次又有何妨?哪怕就算是前面有刀山火海,陷阱深潭,他也必須硬著頭皮撐下去,否則一旦被皇太極瞧出他的異樣來,懷疑他已經有所警覺的話,那麽之前的一切設計都有可能徹底泡湯。
“臣弟惶恐,能與皇上一道行獵,長伴禦駕之側,實乃幸莫大焉,豈敢不從?”多爾袞單膝跪地給皇太極行過謝禮後,恭恭敬敬地起身,扶持著皇太極上了馬背,看著皇太極那肥胖臃腫的身子穩穩地落在馬鞍上之後,方才敢自己上馬。
眼見大隊人馬即將起行,我忽然出列,匆匆地趕到皇太極的禦馬之前,雙膝跪地,叩首道:“奴婢鬥膽,還請聖駕緩行!”
“哦?這不是弟妹嗎?何事如此焦急,有話但言無妨!”皇太極剛剛拿起掛在鞍前的馬鞭,就為突然冒出來的我而驚愕了一下,他眼神中的愕然轉瞬即逝,取而代之的是和藹仁慈。
今日他稱多爾袞為十四弟,稱我為弟妹,未免有點親昵過頭,不過眾人倒也沒有太大的疑惑,因為自從皇上從宸妃去世的悲痛中逐漸恢復過來之後,
似乎脾氣比以前好了很多,也更加重視起親情來了,於是給了大家一個皇上開始念舊的良好印象。但是我心知肚明,皇太極此時的微笑中,正隱藏著無形的刀鋒,饒是我早有心理準備,看到他的笑容時,我仍然避免不了內心的惶恐。我表面上恭敬謹慎地低著頭,實際上藏在馬蹄袖下的手正悄悄地握起了一把冰冷的殘雪,以消解掌心的炙熱。 “回皇上的話,奴婢本不敢驚擾聖駕,煩勞聖躬,只不過實在心裡對我家王爺放心不下,所以鬥膽躬求,請皇上恩準奴婢能隨駕出獵,以便隨時照顧我家王爺!”我的音調平和而鎮定,言畢又一次叩首。
話音剛落,我眼角的余光就感覺到了周圍眾人異樣而疑惑的目光,耳畔似乎能隱約聽到他們的竊竊私語,但他們具體議論些什麽,我聽不清楚,也根本不會在意。盡管我仍然低著頭,無法注意到皇太極此時究竟是怎樣的眼神變化,隻覺得片刻的沉默,顯然他正在考慮著我的動機。
很快,皇太極的聲音再次響起,這次同樣是語氣輕松的問話:“不知弟妹究竟如何放心不下你家王爺?”接著一聲輕笑,略帶玩笑的口吻:“多爾袞又不是剛到車軲轆高的三尺幼童,怎麽弟妹還是怕他一個大男人自己不懂的照料自己,動不動就磕了碰了的?”
周圍的王公貴族們適時地發出一陣哄笑,配合著皇上的玩笑,製造出一唱一和的效果。我暗暗咬了咬嘴唇,仍然用誠懇的語調回答道:“恐怕皇上有所不知,我家王爺前幾日剛剛發了一場風寒,雖然痊愈,不過身子依然虛弱;昨日北風大作,陰冷異常,王爺膝蓋處的風濕舊疾又犯了,昨夜奴婢在床榻前用手爐幫他暖了大半夜的腿,雖然暫時消痛,但是總感覺腰背酸痛,連翻身都略顯吃力。今日雖然可以勉強上馬拉弓,但是總歸會氣虛神疲,力不從心,所以奴婢才放心不下,請求皇上允準奴婢隨行照料,以免睿親王禦前失儀。”
還沒等皇太極如何表示,多爾袞就裝模作樣,一本正經地出來“駁斥”我的突兀行止來了:“你胡言亂語什麽呢?一個婦道人家,囉裡巴嗦的,哪有那麽嚴重?能夠陪皇伴駕是天大的榮寵,別說我好好的,就是真的照你說得那麽嚴重,只要能上得馬拉得弓,就不敢有半點懈怠,有負皇上厚恩啊!”
我的原意並非是真的想跟隨他們一道出獵,以便隨時照看多爾袞的安全,但是我知道單憑我一介女子的氣力,是無法阻擋意想不到的危險的,但是就這樣眼睜睜地看著多爾袞在大批正黃旗的侍衛的“保護”下隨同皇太極前去茂密的森林,實在是凶吉難測啊!我實在擔心皇太極會臨時改變策略,采取非常手段,那是很難令人防范的。所以最好的辦法就是避開同入密林,這樣多少有了一點安全感。於是我故意誇大多爾袞的“病情”,目的就是讓皇太極礙於面子,唯恐落下不肯體恤臣子的名聲,從而暫時放過多爾袞。
可是偏偏皇太極像是可以看穿我的心思一般,並沒有絲毫松口的意思,只聽他“關心備至”地問著多爾袞:“先不要忙著訓斥你家女人,畢竟女人家都是心腸軟,十四弟你若真是身體不適的話,那朕就不便勉強了,”他的話音微微一頓:“要不然朕派人傳太醫趕過來,為你診視號脈,畢竟身子要緊,若是有什麽病症,可千萬不要耽擱了——你還年輕,以後朕還有很多地方需要你的輔助啊!”
我心下暗暗一驚:這皇太極不愧是精明狠辣,老謀深算的謀略家啊,只是區區幾句撫慰之言,就截斷了多爾袞的後路,看似不勉強,實則是更厲害的勉強,此時多爾袞算是騎到了老虎背上,委實兩難,無可奈何了。果然,多爾袞翻身下馬,走到我旁邊,跪了下來,誠惶誠恐地叩首謝道:“皇上實則過於讚譽了,臣弟何德何能,敢受如此厚恩?賤軀小恙,不值一提,臣弟願鞍前馬後,隨皇上左右,豈敢懶惰懈怠?”
由於在皇太極的眼皮底下,盡管我和多爾袞幾乎並肩跪在一處,但是絲毫不敢有一點彼此暗示的小動作,見事已至此,我隻得默然不語。
皇太極哈哈一笑,也掛鞭下馬,走到近前,親手將多爾袞扶了起來:“你算是忠心可嘉了,朕就準了你的請求吧!不過,”他側過臉來看了看我,語氣和藹地說道:“弟妹的擔心也不無道理,那麽就叫你手下也過來一些人吧,這樣有一乾眾人照料保護,又是你身邊伺候習慣了的人,弟妹總該放心了吧?”
我稍稍松了口氣,盡管一時不能理解皇太極的少許讓步是否有深層涵義,另有他途,但是有自己人保護也算是聊勝於無。尤其多爾袞這次出行由於早有防備,所以特別挑選了一幫武藝超群,高手中的精銳來作為貼身的衛隊,表面上和普通的侍衛也沒有任何區別,有他們保護,總歸多了一層安全。
於是我叩了個頭,謝過聖恩,誰知正準備起身時,右側的隊伍裡又有一人出列,款款地步上前來,在皇太極的馬頭前施了一禮,然後柔聲說道:“奴婢願隨皇伴駕,一道出獵,還望皇上恩準!”
這次眾目睽睽的焦點再一次轉移了,集中在她的身上,的確,之前一直緘默不語的她這個時候突然出現,著實令所有人均大吃一驚,紛紛用目光交流著,疑惑著這莊妃為什麽也要湊這個熱鬧。
我固然也是吃了一驚,但是腦子很快轉到了一個關鍵點上,頓時明白了一半,莫非莊妃也是為了保多爾袞?我出面倒也合情合理,無可厚非,可是莊妃是什麽身份?她此時能夠站出來,的確是需要非常大的勇氣和堅毅,不是一般人所能做到的。
皇太極顯然也沒有料到莊妃居然會在這個時候也站出來要求一道同行,但是按照狩獵的不成文規矩,各家的女人自然是歸各家男人的隊伍裡一道狩獵的,他這次出獵,理應帶上莊妃,而不是把她忘在一邊不管,皇太極當然明白這個道理。但是今天,他也許準備和多爾袞單獨“談一談”,甚至解決某些事情,當然,這其中也許有巨大的預謀,不足為人道的行動,所以他並沒有打算帶任何女人礙事,所以對於莊妃,皇太極選擇了暫時性的遺忘。
“玉兒,你也出來湊熱鬧?”皇太極的神情越發讓人琢磨不透,他不置可否地問道,目光在大玉兒的臉上巡視著,似乎想從這位妃子的眼睛裡和表情上捕捉到一點有價值的答案,用來解釋她為何如此突兀地提出這個請求的真實原委。
盡管皇太極雙目炯炯,眼神比鋒芒還要犀利萬分,一般人看了無不不由自主地低下頭去,不敢正視,而莊妃卻截然相反,她臉上帶著得體的微笑,絲毫沒有一點慌恐和異樣,語氣溫柔而關切:“本來奴婢也只是在下面想想,不敢直接站出來提的,但是看到方才熙貞妹妹尚且可以為了十四爺的身子而出來懇求皇上,難道奴婢侍奉皇上這許多年,連這個勇氣,這份憂心都沒有嗎?畢竟皇上最近偶爾會有氣喘發作,恐怕活動一烈,就多少有些危險,奴婢左思右想,還是放心不下。畢竟皇上身邊的都是男人,照料方面肯定比不上女人細致,所以奴婢鬥膽懇求皇上帶奴婢一道同去!”
皇太極注視了莊妃良久,我顧不得偷看莊妃此時的臉色,而是把更大的注意力轉移到剛剛起身上馬的多爾袞那邊,他此時正在皇太極的背後,也正一臉淡然地望著莊妃,乍一看上去,和別人沒什麽兩樣,但是心裡打著小九九的我卻看到他的眼睛似乎微微眯了起來,反而讓人無法看清他此時的心理活動。
“哈哈哈……”皇太極大笑起來, 然後突然轉頭望向多爾袞,後者在那一瞬間依然保持著不動聲色,似乎是事不關己的漠然,多爾袞見到皇太極盯向他的目光,這才把漠然隱去,改換為平素的恭謹。
“十四弟,你看看,今天真是熱鬧啊!先是你的女人懇求隨行,現在又換上我的女人了,你說說,我該準哪一個呢?”皇太極似乎在不著痕跡地試探著多爾袞。
多爾袞一個恭敬謙卑的微笑,然後回道:“回皇上的話,臣弟豈敢妄加建議?”
“你但言無妨!”皇太極的語氣極是寬厚。
“以臣弟陋見,皇上聖躬平安,才是天下之福。”多爾袞與皇太極對話的從始至終,也沒有再向莊妃望上一眼,心裡有鬼的人,在這個時候能像他這樣從容鎮定的,恐怕沒有幾個,尤其是在皇太極那不怒自威,似乎能穿透人心的目光注視下。
“唔,”皇太極微微頷首,“那就照十四弟的意見辦吧,朕恩準莊妃隨行伴駕。”
“奴婢叩謝皇上恩準!”大玉兒伏地叩首道。
當皇太極的禦馬當先前行之後,我退回橫列中恭送,在皇太極的背後,多爾袞和莊妃一前一後,謹慎地保持著半個馬身的距離,策馬行進。
我抬頭望去,多爾袞和莊妃在經過我身邊的一瞬間,兩人互相迅速地交換了個眼色,然後一齊給了我一個寬慰的眼神,然後輕抖馬韁,緊隨皇太極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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