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二十六日,湖南長沙府。
窗雨連綿,室內更是陰仄一片,光線昏昏暗暗的,讓人根本看不出此時究竟是早是晚。 東青坐在中堂的椅子上,斷了指頭的左手上纏繞著厚厚的紗布,他臉色蒼白,眼神陰鬱,不知道在默默地想著什麽。
自從在衡州城郊遭遇兵敗之後,他們不得不連夜退到湘潭,在湘潭再次搜掠一番之後,領兵退到城池堅固,易守難攻的湖南首府長沙,與李定相持起來。 那一戰,他們敗得很慘,十萬大軍隻回來了五萬,而且幾乎個個帶傷,狼狽不堪。 至於他們這些將領,更是沒有一個全身而退的,各自帶了或輕或重的傷。 一等伯程尼,正白旗前鋒統領錫圖庫戰死,尼堪受了重傷,脫離險境之後立即陷入了昏迷。 昨天才醒來,神智倒是清楚了,就是不能動彈更不能下床。 無奈之下,尼堪隻得命人代替他寫一個請罪的折子,用六百裡快馬送到燕京。 接下來究竟如何受懲,他也不願意去想了。 慚愧和懊悔交織之下,他的情緒惡劣到了極點。 眾人也知道他這種心態,所以去探望之後,也就知趣地各自散開了,不敢多說話,免得給他填堵。
東青現在很想弄清楚,究竟是誰給他下的毒。 那把佩刀是父親賞賜給他的,而且還是在臨機的情況下,根本不可能有毒。 如果有毒,只能說明是有人要謀害皇帝。 只不過這染了毒液的刀陰差陽錯地落入他手裡,害他差點丟了性命。
“你也在武英殿當了五六年地差,每日都能看到皇上,皇上的一舉一動,你也清楚得很。本貝勒想知道,皇上可有親自擦刀的習慣?”
明珠在東青小時候,就伴隨他左右。 更是一起經歷了出生入死,奪宮這樣的變故。 所以感情深厚。 後來明珠升了官職,曾經被調到武英殿給多爾袞當過二等侍衛,雖然不是貼身的那種,不過每天也能見到皇帝的起居活動。 因此,他知道的一些事情,東青未必知曉。
眼下,明珠斜簽著身子坐在下首地椅子上。 一隻胳膊用繃帶懸吊著——幾天前的那場生死鏖戰,他負責斷後,千余人最後只有十幾個生還,他就是其中之一,真如死裡逃生一般。 東青以為他不會活著回來了,所以再見他時,竟然當即失態,過來和他抱在一起。 幾欲痛哭。
“回貝勒爺地話,似乎沒有。 奴才從來就沒見過皇上親自擦刀。 這把刀平時一直在皇上跟前,隨身佩戴,或者放在寢殿,外人沒有機會接觸到的。 要說擦拭,也是殿內宮女的職責。 ”
東青沉吟片刻。 說道:“宮女的話,必是經過嚴格審核才能接近皇上身邊,要是真混入了奸人,皇上也不會一直到現在都平平安安。 她們恐怕就算有那個壞心,也沒有那個膽量敢謀害皇上。 況且皇上沒有親自擦刀的習慣,這在刀鋒上塗了毒液,究竟能害到誰呢?”
說話間,他用沒有受傷的右手拿著脫了鞘的“斬月”寶刀,緩緩地翻轉著,看著雪亮地刀鋒上那些新近增添出的微小豁口來。 那天他用這把刀前前後後殺了數百人。 再好的鋼刀也不能不卷刃。 而經過了這麽多人的血肉洗刷。 刀刃上的毒液早已消失殆盡,根本查驗不出是什麽毒了。
明珠猜測著說道:“會不會是大戰前兩天。 貝勒爺帶回營帳的那個漢女乾的?漢人向來敵視咱們,何況她被擄來,心存不不甘,很可能設法報復。 至於後來自縊,很可能是畏罪自盡。 ”
“表面上看起來是這樣的。 但是這些女人在送進大帳之前,必然經過層層搜查,身上不留任何私藏物品,衣服也是全部換過地,甚至連褻衣都沒有穿,哪裡能藏得住東西?”東青說到這裡,眯縫起眼睛思忖了一陣,忽然有了新的想法,“除非,咱們這邊出了內奸,有意令負責檢查的人漏掉某個環節,或者在檢查之後,悄悄地把毒藥塞給那個女人,指使她投毒。 ”
明珠立刻明白了,他覺得這個可能要大很多。 那個女人既然是湖南本土人,說是專職奸細不太可能,多半是被居心叵測的人挾製了家屬,不得不受命鋌而走險,在東青的刀上下毒。 而事後知道不能活命,必被滅口,所以提前自我了斷了。
“奴才這就帶人去調查,看看指使那個女人的奸人到底是誰,能不能查出來。 ”
東青地臉色更加陰沉了,薄薄的嘴唇抿出一個冷峻的弧度,擺了擺手,說道:“算了,本貝勒看也不用查,就算查到又能如何?沒有確切的證據,還不是沒辦法抓出幕後黑手?他既然如此精心謀劃,完美實施,那麽必然會掃清一切可以供我們排查的途徑,咱們現在再去查,晚啦!”
明珠很不甘心,他覺得有這樣一個居心叵測的歹人潛藏在大阿哥身邊,極其危險,這次沒害成,難保不會再有二次行動。 這一次幸運躲過,那麽下一次呢?下下一次呢?“貝勒爺,奴才以為,不管幕後指使是誰,您身邊必然出了內奸。 否則怎麽會被人知道,您有親自擦刀的習慣,所以不在別的地方下毒,偏偏在您的刀上下毒呢?更想不通的是,他們怎麽能料到,您會在擦刀地時候傷到手?真是蹊蹺得緊哪……”
“這個人,本貝勒差不多能確定了。 ”
東青將懷疑地重點落在了多尼身上。 如果毒確實是那個女人下的,就必須先保證這個女人會被他挑中。 而多尼先挑選了這個女人,很可能是為了避免她被別人挑走而令計劃夭折。 後來又將她送給了自己,這樣看來就合理多了。 至於知道他有親自擦刀地習慣,多尼也具備這個條件,現在想來,他至少在多尼面前這樣三五回過,被多尼暗記於心加以利用,也是很可能地。 至於如何能算準他擦刀的時候割破了手。 就實在太匪夷所思了。 從他第一次拿刀到現在,這些年來他擦刀的次數沒有上千也有數百。 一次都沒有弄傷過自己。 至於這一次,也是因為多尼說到孝明懷孕的事情,讓他一時之間心神大亂,不知不覺間就懵然地割破了手指……天啊,難道……
無論如何,東青都不敢相信,多尼這個一直在宮外的人。 怎麽會和皇宮內院有聯系,甚至知道他和孝明之間的私情。 然後算準了他的反應,就故意在他擦刀地時候提到孝明的事情,故意刺激他,令他走神。 如果這個假想是真地,那還了得?多尼簡直不是個人,而是個未卜先知的神了。
他很快否定了這個假想。 因為,如果多尼真的有渠道。 在后宮有內線,發覺了他和孝明的私情,那麽想謀害他實在太容易了,只要捅破這個秘密就足夠了,多爾袞就算不殺他,也絕對會廢黜他。 多尼完全不必繞這麽大的圈子。 乾這種成功幾率微乎其微,還要各種條件具備的陰謀舉措。 再者,多尼比他年長幾歲,前些年一直在外征戰,和他交集不深,更沒有任何恩怨。 就算最近因為在爭功問題上的面和心不合,最多也就是生生悶氣,萬萬達不到必欲置他死地地地步。 無論從哪個角度看,多尼都沒有半點謀害他的動機。 何況他剛剛中毒的時候,多尼甚至冒著性命之危親自幫他吸吮毒液。 當時那焦急萬分的模樣。 怎麽看也不是偽裝出來的。 他怎麽可以單憑一點點沒有實據的推測,就輕易地冤枉好人。 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想到這裡,他又搖了搖頭,自言自語道:“也許又不是,這事情,沒那麽簡單……”
由於現在是秘議,左右侍從早已遣出,確認沒有人偷聽,明珠這才忍不住出言提醒道:“有些話,奴才也不敢明講,只不過實在不能看著貝勒爺繼續置身於危險之中。 那女人沒人指使自是最好,萬一真是有人指使呢?這個人,必然是和貝勒爺有利害關系的,只有鏟除了您,他才有出頭的機會,或者不被您妨礙地機會。 這個人,貝勒爺心中應該有數。 ”
東青聽了之後,不禁悚然動容——符合這個條件的,只有一個人,那就是他的同胞兄弟,東海。 只要他一死,東海就成了唯一的嫡生子,將來皇位的唯一繼承人。 別的什麽恩恩怨怨拋開不談,只要牽扯到皇位這個人間最大地,最極致的誘惑,就足以讓人利令智昏,鋌而走險,甚至完全不顧骨肉親情的。 而且東海三歲之後回宮,和他在一起五年,完全知道他在生活上的大部分細節,知道他有親自擦刀的習慣。 雖然算不準他什麽時候會失手,但是既然有這麽個機會,那麽不妨試試看,撞大運,也不是沒有可能。 也許下毒的地方不光是刀上,還有其他的地方,只不過目前還沒有被他發現罷了。
他感到太陽穴一陣陣酸痛,接著頭上也開始抽搐般地痛了起來,不得不伸手揉捏著。 這種思考是很令人痛苦的,他真的不敢,也不願相信東海真的是凶手。 且不說東海一個八歲地孩子,就算有害他地念頭,也沒有渠道搞到那般劇毒;況且他待東海那麽好,從來都沒有欺負過這個弟弟,一直像愛護珍寶一樣地愛護他,自問沒有一個地方虧待過他,他怎麽能這般狠毒地“報答”自己?夏天時候東海出天花,他冒著巨大的危險親自在床前照料,給東海擦身,陪東海聊天,還有他們之間地那個兄弟約定……這一幕幕在東青的眼前晃來晃去,怎麽看怎麽都是無盡溫馨,兄弟友愛。 他難以相信,東海那天真無邪的笑臉下,竟然包藏著那般狠毒的禍心!
然而,東青雖本性善良,顧念親情,卻也是個思維縝密,極其冷靜的聰明人。 他仔細地排查著,梳理著這些年來和東海在一起的點點滴滴,希望能夠找出什麽異狀來。 結果,什麽都沒有。 躊躇和費解之中,他漸漸煩躁起來,於是撐著椅子扶手站起。
明珠立即將旁邊的一雙拐杖拿來,服侍著東青撐住,他的小腿被箭所傷,行路困難,不得不以此支撐。
撐著雙拐,踮著腳,一步一挪地好不容易走到門口,他仰頭看著正在滴水的遮雨簷,皺眉繼續思索著,忽然來了靈感。 夏天時候他去多鐸王府探病,多鐸後來的奇怪表現曾經令他懷疑過東海,那個懷疑之所以沒有繼續下去,是他認為東海一個小孩子根本沒有這個腦子和這個動機。 可是把那件事情和眼前這個事情聯系到一起,東海的嫌疑就大了許多。 上次在多鐸身上種痘,害他被父親打聾了一隻耳朵;而這次刀上下毒,又害他不得不斷指保命。 兩次都沒成功,那麽第三次呢?第三次將會是什麽?
如果真的是東海,那麽究竟是什麽,讓他如何狠毒,讓他如此陰險?這世上對他最好的人,恐怕莫過於他的十五叔,還有他的這個哥哥了,難道皇位的誘惑,竟然會令他喪心病狂到可以連他們這樣的親人都可以犧牲的地步?!
明珠憂心忡忡地看著東青那佇立在門前的背影,隻覺得這背影第一次如此落寞,似乎籠罩了濃重的悲哀。
過了好一陣子,東青扔掉拐杖,倚靠著門框緩緩地滑落。 他坐在門檻上,怔然片刻,然後苦笑著,左手握拳,一下一下地,敲擊著門檻。 聲音很沉悶,就像一下下敲打在他心頭一樣。 “為什麽,為什麽……”他反反覆複地問著,哪怕他並不是不知道答案,卻仍然木訥地周而複始,不肯停下。
明珠看到他受傷的手上,已經有殷紅的血跡浮現在紗布上,急忙上前捉住,製止他繼續這種自殘的行為,“大阿哥,別這樣,這兩天好不容易快要長好了, 您這麽一來,再愈合可就難了!”
東青低了頭,看著鮮血在雪白的紗布上慢慢地滲透出來,漸漸地擴散開去,隻覺得傷口處鑽心地疼痛。 可是,比起他此時心中的傷痛來,這實在算不上什麽了。 他不願相信,在他背後虎視眈眈的,那雙陰冷的眼睛,是屬於他親弟弟的;他也不願相信,東海真的,真的是那樣可怕的人。
最重要的是,他怎麽也不願,不願在走向皇位的路程上,雙手沾滿鮮血,他親人的,或是他弟弟的。 可他又和他的父親一樣,有著與生俱來、無與倫比的驕傲和野心,有著不甘人後、力爭上遊的毅力和堅忍。 所以,他不願放手,他也不能放手。
他那可憐的母親,若是知道了這些,該是怎樣的痛心疾首,怎樣的左右兩難?
既生瑜,何生亮?若當初她沒有生下東海,將來這一切,都不會發生了。 他們依舊是父慈子孝,一團和氣。 只可惜,這個世上沒有“如果”,他所能做的也只有狠了心腸,走下去,一直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