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鐸聞言之後,渾身一顫,不敢置信地抬頭望向車窗。 然而為時已晚,多爾袞的動作比他快多了,這時候已經將車窗緊緊地關閉起來,而馬車也跟著啟動了。
他哆哆嗦嗦地站了起來,下意識地追趕了幾步,想要叫喊,卻不知怎麽的,話音卻憋在喉嚨裡,無論如何也喊不出來。 不知不覺地,腳步停住了,就眼睜睜地目送車駕遠去了。
瓢潑大雨依舊下著,絲毫沒有停歇的意思。 雨幕中,他木然地佇立著,眼前一片模糊,忽然覺得,這一幕似乎有點熟悉。 哦,想起來了,八年前,在揚州城外的那個小鎮子上,他去尋找熙貞卻未果,獨自一人離開的時候,也是這般落寞,這般悵然。 那一次,他沒有見到熙貞;這一次,依舊沒有。 那個一貫疼愛他,對他極好的哥哥,這一次卻親手扼斷了他最後一次見他的希望。 他知道,哥哥對他一貫很慷慨,卻唯獨在這個地方,極為吝嗇。 他早已不再對她有什麽奢望了,也不敢再做出任何對不起哥哥的地方,剩下的,也只有這樣一個卑微的願望,眼下,也終於破滅了。
他的身體已經很虛弱了,之前完全是一口氣支撐著他趕到這裡來。 現在他的希望已煙消雲散,似乎連憤懣,悲傷的力氣也沒有了,腦子裡剩下的只有一片空白,如同白茫茫,乾乾淨淨的一片大地。 而眼前,也漸漸漆黑起來。 就像白晝之時突然遭到夜的偷襲。 在意識消失之前,他似乎聽到了周圍焦急地呼喚聲,“王爺,王爺您怎麽了?”還有幾個人影晃動著朝他跑來,好像很驚慌的模樣……
晌午時他匆忙出府之後,府邸裡就亂成一團,因為富綬已經將他的病情告訴了幾個福晉。 幾個女人能有什麽見識?要她們保持鎮定就更難了。 立即,平日裡爭風吃醋。 勾心鬥角的女人們也完全忘記了往日的嫉妒和仇視,抱頭哭作一團,完全亂了方寸,期期艾艾得不知如何是好。
還是伯奇福晉見過大世面,最先鎮定下來。 按理說,她應該是最有憂患意識的,因為她初嫁林丹汗。 林丹早死;次嫁豪格,豪格早死;最後嫁了多鐸,可多鐸眼下竟出了天花,估計著難以保全了。 她也不過三十六七歲,就當了兩次寡婦,要是多鐸再出了事情,她的後半輩子肯定就徹底守寡,再也找不到人家了。
“各位姐姐。 妹妹,我看大家先別忙著哭。 雖說這出喜甚是凶險,可也不完全就是絕症,王爺也是有福之人,多半能逃過這一劫難地。 等王爺回來看到咱們這般作態,不煩心才怪。 肯定於病情不利。 所以,依我看來,咱們分工一下,該給王爺找大夫的找大夫,該去佛堂求菩薩保佑地就去求,該給府內布置的就去布置。 至於王爺究竟有沒有去追,具體去了哪裡,待會兒是否回來,我看不如立即派人去通知信顯貝勒(多尼爵號),讓他拿個主意。 否則咱們一群婦道人家。 身邊一堆不懂事的孩子。 不添亂就已經難得了,更別說出來做主。 安穩局面了。 ”
其他幾個福晉想想也是,也就一面用手帕抹淚,一面抽泣著點頭答應了。 很快,府裡被伯奇福晉安排得井井有條,大家各自忙活各自的分工去了,混亂的場面也很快安定下來。
多尼得知此事之後,立即從衙門裡出來,直接召集自己的手下護衛們,迅速集結之後就出發了。 問明父親的去向之後,就抄近路趕到朝陽門,出城之後冒著大雨一路向東追去。
王府裡地人個個伸長脖子,望眼欲穿,終於看到多尼把他們的王爺給送回來了。 不過是好端端地出去的,被人抬著回來的。 只見多鐸全身的衣衫都濕透了黏著在身上,雙眼緊閉,氣若遊絲。 幾個女人此時哪裡還沉得住氣?一個個哭天抹淚地撲上去,呼喚著,搖晃著。 可無論如何,他都沒有任何蘇醒過來的跡象。 見狀,女人們哭得更加厲害了。
多尼忽然怒了,鐵青著臉,高聲道:“各位額娘不要再在這裡鬧了,我阿瑪現在病得厲害,怎麽禁得起你們這樣搖晃?況且,這不是尋常疾病,而是出喜,很容易過人的,你們就不怕?要不怕的話,盡管上。 說句不吉利地話,到時候萬一有個什麽好歹,就當作殉葬去了。 ”
他這樣疾言厲色的提醒之後,果然嚇到了幾個女人,她們馬上反應過來,迅速地避開了,她們也想起來這病會傳染,也不想送命。 不過,倒是有兩個滿洲側福晉不但不怕,反而拉著多鐸的手哭得更厲害了,擺明了不怕死,哪怕殉葬也心甘情願。 那幾個躲開了的女人眼瞧著她們倆,免不了面露慚愧之色,低了頭,各自抽泣著。
這情況都悉數落入多尼的眼簾,想到父親平時雖然風流花心了些,不過待這些女人還是不錯的,沒有厚此薄彼,虧待了誰。 如今遇到了大難,真正真心真意肯陪在身邊地只有兩個地位不高,平時不怎麽得寵的。 這女人啊,真正不愛權勢,實實在在隻為自家男人的,能有幾個?想到這裡,他禁不住冷笑一聲。
伯奇福晉忙給周圍的侍女們使了使眼色。 侍女們會意,紛紛上前,將那兩個側福晉拉開了,想方設法地勸慰著,好讓她們暫時將情緒穩定下來。 伯奇也將她們各自安慰一番,然後吩咐侍女將她們送回各自房中,小心看護,免得出了事故。
看看人散去了一些,沒有先前那樣噪雜慌亂了,她這才擔當起女主人的角色,鎮定自如地指揮著眾人的各自分工,很快就把眼下麻煩地局面暫時控制住了。 她也成了眾人的主心骨,人人都聽她的指揮。 她是個精明能乾,懂得進退的女人。 去年春天地時候多尼地生母,原本的博爾濟吉特大福晉過世了,她雖然沒有扶正,可多鐸已經令她主管府內雜七雜八地各種內務,已經儼然是個女主人的角色。 至於這個大福晉地位置為什麽空置了一年多。 多鐸既沒有再娶填房也沒有將誰扶正的意思,其想法就不得而知了。
將昏迷的多鐸送進臥房之後。 幾個府裡的大夫也隨即趕來診治了。 多尼和伯奇福晉都知道天花這病根本就沒有什麽根治的辦法,再高明的醫生也只能勉強緩解病情,卻沒有一個敢說可以妙手回春的。 唯一地希望,就是看出痘之時的狀況如何,是生是死那個時候就可以決定了。 看多鐸眼下的情形,似乎等徹底出痘還要再兩三天的功夫。
兩人坐在外廳裡,都是愁眉不展。 一時間也相顧無言。 許久,伯奇福晉抬頭看了看多尼,猶豫著問道:“貝勒爺,你是在哪裡追上王爺的,王爺當時就這樣了嗎?他旁邊的人都怎麽說的?”
“我趕到的時候就已經人事不知了。 我嚇得不輕,急忙問是怎麽回事。 阿瑪身邊地人說是出朝陽門後就一路快馬加鞭地追趕,阿瑪也顧不得和他們多說話,一副心急火燎的模樣。 後來在八裡橋好不容易追到皇上的禦駕。 就跪在車前說了一陣子話,皇上也說話了,不過當時雨太大很嘈雜,他們距離稍微遠了點沒有聽清。 等聖駕啟行之後,阿瑪冒著大雨像木頭似地原地站了一會兒,接著就昏過去了……”說到這裡時。 他說不下去了,一臉愁容,眉頭緊鎖。
伯奇忍不住歎息一聲,眼眶濕潤起來。 她見多識廣,加上人已中年,自然不會像一般女人那樣哭哭啼啼的沒有個主意。 然而她畢竟也和多鐸做了八年多夫妻,多鐸待她一直不錯,且不說感情,起碼親情和恩情是很深厚的。 這會兒周圍沒有閑雜人等,她也免不了黯然神傷。 歎道:“唉。 前幾天王爺突然閉門不見人,我就懷疑是不是病了。 卻萬萬沒想到竟是,竟是出喜!這府裡根本沒有一個染上這毛病的,想來多半是他先前將二阿哥從南苑送回來,又連夜看守地時候給過上的。 二阿哥還在繈褓裡就送到我身邊來養,是吃著我的奶水長大的,王爺也把他看作自己的親生兒子一般,如此緊張擔憂也是正常的。 可王爺也不管自個兒的安危,不知道防范著點,現在,這不是麻煩了?”
說到這裡,她突然想起了什麽,不禁疑惑了,“奇怪,就算皇上突然出京也不打招呼,王爺也用不著冒著大雨親自去追呀?何況還病得這麽厲害,就不能派個人去嗎?還有了,皇上待王爺一直很好,很顧念兄弟情分,今天怎麽會……我聽你說著,怎麽總感覺皇上好像對王爺生分了,似乎是說了什麽不中聽的話,才讓王爺突然這樣了……”接下來的話,她硬生生地咽了下去,同時警惕地看了看周圍。 有個侍女站在門口,看到她的眼神,立即會意,低了頭慢慢地退了出去。
多尼地臉色漸漸陰冷起來,眯縫著眼睛冷笑起來,“呵,我差不多明白這是怎麽回事了——多半是阿瑪在一個地方又得罪到皇上了。 要麽,就是他這次表面上是追皇上回來,實際上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你說,若皇上覺察了,能不來氣嗎?”
“嗯?”伯奇楞了一下,正想問是什麽地方得罪了皇帝,不過腦子裡卻像突然閃過一道雷電般地,瞬間就雪亮一片。 聯想到丈夫偶爾提到皇后地時候眼睛裡似乎有些微妙的變化,還有某天半夜裡他說夢話,好像在含含糊糊地呢喃著一個“阿珍”地名字,她還以為是又惦記了什麽新的女人,大概是有夫之婦無法搞到手,才這般耿耿於懷。 現在想來,莫非不是“阿珍”,而是“阿貞”?若真是如此,也實在太令人難以接受了;還有,他為什麽超乎尋常地疼愛東海,看著孩子的眼神就像親生父親一般,她還曾經詫異過。 現在想來,多半是因為這孩子母親的緣故。
許久,她才無可奈何地感慨道:“以前總以為王爺是個風流多情的種子,不會為女人的事情煩惱。 現在看來,卻是錯了,他竟是個癡情之人……唉,眼下看來,多半要為女人所誤了。 喜歡誰不好,可偏偏卻……這真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倒也符合他的一貫性子!”
多尼心中更加怨懟了。 他少年時就發現了父親和皇后的私情,後來到了南京,更是見識到了皇后對父親的曖昧糾纏,一直耿耿於懷,每次看到皇后都感到很不舒服,總覺得她表面上國母風范,暗地裡男盜女娼。 更讓他懷疑的,是父親對於東海的態度,實在有些異常。 計算一下日期,也可以勉強和皇后出宮到江南的時間吻合。 莫非,東海並非皇帝所親生,而是……父親若不是對東海那麽好,又怎會被過上天花?想到這個,他就更加痛恨皇后了。 只不過他現在已經成年,有了城府,並非當年那個衝動易怒的愣頭青了。 所以如何能夠讓迷惑和連累父親的女人付出相應的代價,他只是在心中暗暗盤算,卻沒有表露出任何相應的態度來。
“好了,也不要妄自揣測了,也許事情並非那樣,咱們倒是誤會了呢,還是治病要緊。 裡面應該差不多了,咱們這就過去看看吧。 ”他淡淡地說道。
……
傍晚時分,多鐸從昏迷中蘇醒了,見到一大幫人欣喜地圍著自己,忙活著問長問短的,不由得心情煩躁,喝過藥之後,就揮手令他們全部退去了,還嚴令屋子裡不準留人。 眾人雖然放心不下,卻不敢違逆他的命令,沒一會兒,屋子裡就空了下來。
下午的時候雨過天晴,晚上的時候也就恢復了明月高懸的景色。 這一次,窗子都關得嚴嚴實實的,都怕他再受風,病情惡化。 他在淋雨之後發了高燒,渾身酸痛得厲害,卻仍然努力支撐著身體下了地走到窗子前,將窗紙弄了個小洞,然後怔怔地透過洞口看著夜幕中的月亮。 許久,他感到實在乏力了,這才返回床前,在床沿上坐了下來。
旁邊的燭台上有盞巨大的蠟燭,微微搖曳著,發出充滿暖意的光芒來。 可這燭淚殷紅,淒豔如淚,總會讓他難免想到一些舊日往事, 勾起他的無限相思。 證候來時,正是何時?燈半昏時,月半明時。 仿佛,她那縹緲的影像就浮現在這燭光裡,一顰一笑,歡欣憂愁,時而模糊時而清晰。 他的心神都飄忽起來,情不自禁地伸手出來,試圖碰一碰,撫摸上她那姣美的面龐,可摸到的,卻終究是一片虛無。
樽前擬把歸期說,欲語春容先慘咽。 人生自是有情癡,此恨不關風與月。 離歌且莫翻新闋,一曲能教腸寸結。 直須看盡洛城花,始共春風容易別。
想到這裡,他也禁不住好笑,一個大男人,怎麽會期期艾艾,顧影自憐地學作女兒姿態?不是一般的矯情。 搖搖頭自嘲一句之後,他就伸手捏滅了燭芯。
正繼續發呆時,忽然,床下有了窸窸窣窣的輕微響動。 戎馬多年的他立即警覺起來,手扶床欄站起,伸手去摸他習慣放在枕頭內側的佩刀。 同時,佔據了一個最佳的,可攻可守的位置,然後用不高不低的聲音問道:“誰在下面,出來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