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我們之間就是長久的沉默,時間一點一點地過去,可冰凍三尺之後,誰有勇氣,或者誰又想要首先打破這層堅冰呢?
多爾袞緩步走到窗下,在椅子上坐了下來,並不看我,只是低垂了眼簾看著地面,不知道他在想什麽,或者他準備要和我說什麽。
其實,事到如今,我們之間真的沒有什麽話好說了。 以前,我對他有著刻骨銘心的愛,現在應該全部轉成了刻骨銘心的恨了吧?奇怪的是,這種恨,在我心中卻不甚強烈。 愛一個人很辛苦,恨一個人則更是辛苦,人生短短數十載,如果把大部分精力和心思都花在愛恨情仇上,實在是很浪費光陰和不值得的事情。 我這幾日來,在悲痛之余,也算是想通了,對他最好的報復,就是不愛也不恨,完全把他當作陌路人,或者一陣清風,不再牽掛,不再理睬。 這樣,就足夠了。
他面前的茶幾上有杯已經涼透了的茶水,他也不挑剔,端起來淺淺地抿了一口。 放下之後,終於開了口。 聲音有點暗啞,卻很平靜:“你的身體,現在還好嗎?”
我微微一笑:“承蒙皇上的關照,我每日靜養,現在已經很好了。 ”
他抬眼,定定地注視著我,好像一定要從我臉上看出什麽偽裝的痕跡來,或者他早已確定,我這是在說謊騙他。 我知道,我的什麽心思。 都瞞不過他地洞悉。 只不過就算他什麽都明白都知悉,可我們之前的這層玻璃紙,雖然薄,卻是萬萬不能捅破的。 捅破了,大家的面子上都不好看,我倒是無所謂,可他是個極要面子的人。 他會很介意這個的。
許久,他方才緩緩地問道:“你現在。 應該很恨我的吧?”
我地臉上仍然保持著淺淺的笑容,搖頭,然後用雲淡風清地態度回答,“皇上不必擔心這個,我已經不恨了。 不願意恨,也懶得恨。 ”
“你在騙我。 ”
“不,我沒有騙你。 現在。 我的確不恨你了。 去年夏天時候,我還願意恨,我還試圖殺了你,可惜沒有成功。 若我現在還在恨,那麽你剛才喝的茶水裡,就應該有無解的毒藥了吧。 ”
多爾袞語塞了。 沒錯,在日常生活方面,不論是過去。 還是現在,不論我們如膠似漆,還是反目成仇,他都不曾對我警惕,對我提防。 我要真是存了報復的心理,想要他的性命。 不過是舉手之勞而已。 大不了,我和他同歸於盡好了。 只不過,我現在突然發現,和他這樣的人沒必要這麽認真,更不值得付出這麽沉重地代價。 我要好好地活著,即使比不得別人,也要比他活得更好。 因為我知道,只有我好好地活著,才能更清楚,更長久地看到他的沮喪。 他的淪落;看著他在心靈上的痛苦煎熬;看著他雖能呼吸。 可在這世上的每一天都比死亡還要痛苦。
這,就應該是他殺了兒子之後。 所必應承擔的後果了吧。 他不必抱怨,這是他應得的。 他這樣的人,我用不著為他傷什麽腦筋,冥冥之中,自然有老天來收拾。
“東青現在在哪裡?還在亂墳崗裡躺著,還是你良心發現,給他秘密收葬了?”我懶得看他,隻低頭繼續摸著膝頭地玉如意,淡淡地問了一聲。
又是一陣難耐的沉寂。 許久之後,他回答:“我派人去找過了,沒找到……那裡拾荒的人多,野狗也多,找不到幾個囫圇個的了……”
這幾句話,他說得緩慢,好像很艱難似的。 有趣啊,那一晚他將利刃刺入東青的胸口時,倒是挺利落地。 現在這是什麽意思?做給我看的,還是後悔莫及了?
我忍不住地,輕聲笑了出來,同時,用很奇怪的語調諷刺著他,又像是在安慰他:“行了,還在意這個乾嗎?活著的時候都不知道去疼惜,死了卻又知道重視了,沒必要,或者,東青也不稀罕你給他好好收殮,好好埋葬之類的。 人活著的時候無論是好是壞,是帝王還是奴隸,都不過是具臭皮囊,靈魂不在了,說別的也沒什麽意義了。 至於怎麽個處理法,土葬、火葬、厚葬或者喂了禿鷲喂了野狗,都不重要了……皇上完全不必為此繼續煩惱了。 ”
我現在想明白了,沒必要為了這個事情太過傷心,每一個人都是這個世上的過客,一口氣不來,往何處安身?其實,無論是躺進貴重的棺槨裡,安息在恢宏華麗的陵墓裡;還是一身血肉被踐踏於馬蹄下地泥濘中,骨灰被拋灑在滾滾河流之中,都沒有什麽區別。 古往今來那麽多帝王將相地墳墓,大多數還不是被盜墓賊光顧,一副枯骨給扔得滿地都是,墓穴給破壞到滿目瘡痍?
不見五陵豪傑墓,無花無酒鋤作田。 只要活著的人,還在懷念這個已經故去地人,就足夠了。 如果沒有活著的人懷念,就算躺進了黃金棺槨又有什麽意義?所以,我不會再尋死覓活,為了我的東青,我要好好地活著。
在很多年前,甚至遠到我來這個古代之前,我都一直耿耿於懷著他的身後遭遇。 因為福臨毀他的墳墓,將他鞭屍揚灰,極盡侮辱。 我曾經深深為之痛心,遇到他之後,第一個念頭就是,我一定要竭盡所能改變他的命運,不要他再如原本歷史上那樣地結局不堪。 為此,我奮鬥過,我犧牲過,後來我也的確成功了。 他現在是一國之君,萬萬人之上,就算他是個壞人,可他照樣能得到我原本想要他得到的,生榮死哀。 若乾年後,他會在遵化的那個墓穴裡安靜地睡著。 再也不怕被誰打擾,被誰踐踏了。
可是,到時候,還有幾個人會像我現在懷念東青一樣地懷念著他?他地廟號和諡號會被刻在牌位在放在太廟,放在奉先殿裡,被後世子孫們莊嚴肅穆地祭拜著,可是這些後世子孫。 有誰知道他曾經有過的喜怒哀樂,愛恨情仇?有誰能夠理解他。 感慨著他的感慨,悲傷著他的悲傷?又有誰能夠知道,那史書上根本不會記載的秘密,看到他的無奈,他的苦衷,他地淪落,乃至他的毀滅?
多麽可笑地事情。 因為他的悲劇,令我愛上他;現在他不再有悲劇了,我卻不愛他了。
時間,真是世上最奇妙的魔術師,可以翻雲覆雨——若原本歷史上的他,能夠再多十年的壽命,篡了位當了皇帝,那麽後世的我就不會喜歡上他;若現在這個世界。 能夠讓他在三十九歲那一年故去,那麽我會為他流盡後半生所有的眼淚。 時間和命運就是一對孿生姐妹,都是一樣地慷慨並吝嗇著地,魚與熊掌不可兼得,你要一樣東西就必須付出相應的代價,哪能事事盡如意。 歲歲常相見呢?
想到這些,我笑得更加開心了。 我嘲笑的不僅僅是還在鑽牛角尖,苦苦掙扎於泥潭無法自拔的他,還有終於悔悟,卻為時已晚的我。
只不過,我還是很好奇,他今天還這裡找我,究竟是什麽目的呢?想跟我解釋他那不是故意的,是因為暴怒中失去了理智,希望能夠爭取我的原諒;還是根本不指望我原諒他。 過來告訴我。 請我搬家,搬到冷宮裡面去。 以後他不見我,我也不見他,免得相顧尷尬?
我左思右想,應該是後者,只有後者最符合他地性格,他是個極要面子的人,永遠不會服軟,永遠不會低頭的。 我們之間,到了實在無法妥協的地步時就必須犧牲掉一個。 他心中排第一位的必然是江山社稷,我和他,只有他於江山社稷有著最重要的意義,他當然不會傻到笨到自我犧牲。 所以這個在接下來即將被犧牲掉地,應該就是我了。
終於,我開口問了,“皇上今天來這裡,究竟有什麽話,就直接說了吧。 慢慢地凌遲是死,一刀砍了腦袋也是死,既然如此,你就給我個痛快點的好了。 ”
多爾袞猶豫良久,躊躇良久,終究還是說了,給了我答案。 只不過這個答案實在太令我意外了,既不是要我去死,也不是要我去冷宮。
“你走吧。 ”
“什麽?”我很費解,走?去哪裡?
“我已經想好了,你走吧。 離開這裡,遠遠地離開我,帶足東西和錢糧,帶上你信得過的奴才,以後再也不要回來……我不見你,你也不見我。 ”這幾句話,很寧靜,很平和,和平時說話時候沒有什麽兩樣,聽不出喜怒,聽不出情緒。 可我分明看到他袖子下面露出的手,悄悄地攥了拳頭,骨節處已經泛白了。
這個男人,在絕大多數的時候都是那樣的精明狡猾,可有時候,卻又傻透頂了——明明很不舍得,卻偏偏要強迫自己放棄;明明很不情願,卻要裝作很樂於的模樣。 這種深刻到了骨髓裡,到了心底裡的自虐,真那麽有趣,那麽容易上癮嗎?
冷眼瞧著他這般模樣,我嗤笑出聲,“哈哈哈……”
“你笑什麽?”
“我呀,突然想出了一個對子,只怕你對不出來。 ”
“什麽對子?”
帶著戲耍他時的得意,我用輕松活潑的語調說道:“女又心口不一,怒,呸!”(注:“女”是通假字,此處作“汝”用)
果不其然,他愣了愣,卻訥於言語了,因為他真地對不出來。
其實這麽多年地相處下來,我們已經彼此熟悉到了再不能熟悉的地步,熟悉到了對方地每一個眼神每一句話,都能輕松地識破對方的偽裝,瞧出對方的真實意圖來。 心意相通的最高境界,也不過如此了吧。 只不過,原本心意相通的兩個人卻走到了眼下的地步,還真是夠滑稽夠令人無語的了。
既然我已經不愛他,也不恨他了,也就懶得繼續和他多說話了,盡早結束話題才是最重要的。 我長長地籲了口氣,爽快地說道:“既然我不恨你,你也不恨我,那麽就如你所說的,咱們好聚好散吧。 明天,我就搬走,出宮,再也不回來了。 咱們從前的恩怨,也就乾脆了斷了,從今以後,你我概不相欠,各走各路。 ”
他的手,微微地顫抖起來。 我窺著他的臉色,果然,漸漸蒼白了。 真是個固執到犯傻的男人啊,他決定了的事情,就算是十頭牛也拉不回來。 一面用鈍刀子慢慢地割著自己的心,一面卻要擺出一副又冷又臭的臉來假裝冷漠。
他並沒有反悔,點點頭,說道:“你答應了就好,明天似乎急了點,晚兩天再走也沒有關系。 這幾天,你和東莪東海他們再見見面,算是告告別。 你放心好了,即使你不在他們身邊,我也不會虧待忽略他們的。 明年就給東莪找個好額駙嫁出去,至於東海,他將來就是我的太子,你不用操心了。 ”
“算了,不用這樣,你不害怕我多拖延幾天,就被他們賴住了,舍不得離開了?”我笑道,輕描淡寫地,“我明天這個時候就走,你給安排得妥當些,別讓太多人知道,免得到時候弄得滿城風雨人人議論的。 自來只有被廢黜被打入冷宮被賜自盡的皇后,還沒有哪個被休離之後給放出宮的。 皇上對我,也算夠仁義的了——這樣不錯,挺好的。 ”
他點頭,卻沒有說話,只是長時間地沉默著。 我知道他也許有很多話想對我說,卻怎麽也開不了口。
“如果皇上沒有別的吩咐,那麽就請回吧。 明天我走,也不必相送了。 ”
多爾袞無可奈何,隻得起身,準備告辭。 我突然想到了什麽,叫住了他,“對了,你把我這些年來送給你的那幾個字條,還了我吧,你留著也是礙事。 ”
他愣了。 站在地當中,猶豫了一陣子,這才輕聲道:“放到哪裡去了我也記不得了,要我怎麽還你?”
我轉身到內室,再回來時,手裡已經多了一個匣子。 用小鑰匙打開上面的鎖頭,將裡面的東西全部倒在炕上。 那是他這十多年來陸續送我的東西,有一幅是十七年前我剛剛嫁給他不久,他寫給我的“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有一張是他去年秋天時候為我填的【長相思】;還有一個是九年前我們即將離開盛京時,他親手編來送給我的同心結;最後一張字條, 是和同心結一並送給我的,上面寫著“投我以木瓜,報之以瓊琚;匪報也,永以為好也。 ”
現在看來,還真是諷刺。
“既然皇上都忘記那些東西了,我還留著這些有什麽用?”
說罷,我當著他的面,拿起這些曾經的愛情信物走到牆角的金魚缸前,一松手,將它們都拋了下去。 原本平靜的水面立即濺起了層層水花,沾濕了我的衣袖。 原本在裡面緩緩遊動的名貴錦鯉們受了驚,不再有一貫的優雅姿態,各自慌亂狼狽地迅速躥開,極力地擺尾遊動到了角落裡,膽怯地不敢上前探究落水的東西是什麽。
字條在水面上漂蕩著,墨跡迅速化開,漸漸模糊掉了,再也看不清上面寫的是什麽。 我的心也徹底地輕松起來。 既然昔日的誓言都化作煙雲逝去了,那麽這些承載誓言的物品,也根本沒有存在的必要了。
背後,突然傳來他劇烈的咳嗽聲。 他已經,無法言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