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願吧。 ”我略帶惆悵地說道。 為了防止他繼續為我擔心,我很快轉移了話題,“對了,你有沒有給三阿哥想好名字啊?”
經過我這麽提醒,多爾袞方才想到這個,一副猛然驚醒的模樣,“啊,你不說,我就差點忘記了呢。 我倒是想過幾次,可是總也想不出取什麽名字比較好。 要麽,你來出出主意?”
“偏心眼兒啊,同樣都是你兒子,東青剛剛在我肚子裡的時候,你就想好名字了;至於東海,根本還沒有影的時候你就替他把名字擬好了。 怎麽,輪到了三阿哥,你就這樣稀裡糊塗了?”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釋著:“不是我偏心,我是真的沒想到很合適的,才讓你來想的。 我覺著吧,字眼太生僻了肯定不好,太粗俗了也不行,而且要跟著幾個哥哥姐姐的學樣,前面帶個‘東’字,你說該叫什麽才好呢?”
我犯難了。 其實東青和東海的名字看起來簡單,卻很有意思,意境不俗,一個是雄鷹,一個是大海,聯系到一起時,眼前很容易出現一幅波瀾壯闊的畫卷,雄鷹在大海上空展翅翱翔,很有氣魄。 那麽,他們的弟弟,該叫個什麽名字才合適呢?
我冥思苦想了很久,忽然想起了我小時候聽過的一首很好聽的蒙古民歌,“南方飛來的小鴻雁啊,不落長江不呀不起飛……天上的鴻雁從南往北飛,是為了追求太陽地溫暖……”婉轉悠長。 現在想到都能清晰地記憶起那曲調那歌詞。 靈感一下子就來了:“叫東鴻吧,鴻雁的鴻,有超群傑出,志向遠大,不甘與燕雀為伍的意思。 而且還很配合東青和東海的名字,不錯吧?”
他聽了之後立即眼睛一亮,連連點頭。 “嗯,這個好。 這個好,我怎麽就沒想到呢!既簡單又很有意義,氣勢上也不輸給他的兩個哥哥,讀起來也好聽。 還是你厲害啊,一下子就能琢磨出這麽好的來,我可比不上你。 就這樣定了吧,叫東鴻。 我的三阿哥就叫東鴻了,哈哈哈……”說罷,又低了頭,在小阿哥地臉上親了一口。
大概這一次他是得意忘形了,動作不像剛才那麽輕柔,結果弄醒了東鴻。 他睜開小小的眼睛,愣愣地瞧著多爾袞,兩人大眼瞪小眼了片刻。 還沒等多爾袞有所表示,他就小嘴一癟,哇哇地大哭起來。 畢竟是剛出生沒兩天地嬰兒,他的哭聲奶聲奶氣的,不甚洪亮,卻也著實把多爾袞嚇了一跳。 他連忙拍撫著繈褓。 不知所措地哄慰著,“噢噢噢,別哭了別哭了,阿瑪不是故意弄醒你的,也不是故意嚇唬你的,你別害怕啊別害怕……噢噢噢,不哭不哭……”
他不哄還好,這手忙腳亂地一哄,倒似真的嚇到了孩子。 孩子那烏溜溜的眼睛裡似乎出現了恐懼之色,哭得更加厲害了。 我隻好出來救場。 伸手抱過東鴻。 輕輕地拍撫幾下,然後微笑著看了看他。 做出很親昵地神色來。 果然奏效,他立即不哭了,然後努力的睜大了仍然含著淚水的,亮晶晶的眼睛,好奇地望著我。
“咦,這麽靈的,一到你懷裡就馬上不哭了,莫非是看人下菜碟兒,欺負我這個阿瑪?”多爾袞做出一副氣哼哼的樣子,繼續說道,“東海這麽大的時候,就格外地喜歡我,第一次看到我時就笑嘻嘻的,還主動朝我伸手,咿咿呀呀地要我抱;可這東鴻呢,就和你親,就是不待見我!”
“那說明東海打小就是個馬屁精,所以才格外地討你歡喜,”我笑道:“你都一把年紀地人了,還跟個小孩子爭風吃醋,羞也不羞?明明是你哄孩子的方法不對頭,還找這樣的借口。 ”
他啞口無言了。 我擦了擦孩子臉上的淚水,然後伸手到繈褓裡面摸了摸,尿布並沒有濕,看來是餓了。 這樣剛剛出生的小嬰兒,雖然胃口很小,但是要少食多餐,每天至少吃上五六次奶水,否則就要餓肚子。 又逗弄了一小會兒,我就吩咐乳娘過來抱他回去喂奶了。
看著乳娘走了,多爾袞和我商量道:“我聽說明朝的宮廷制度,凡是妃嬪所出皇子,一律交給皇后撫育,不能讓她們自己帶孩子,免得將來庶出地皇子被野心勃勃的母親利用,和太子爭奪皇位從而亂政。 所以我琢磨著,這東鴻還是給你帶著吧。 ”
“讓我撫育東鴻?”我詫異道,“明朝這種制度也不見得多麽好,咱們用不著全盤照搬吧?”
雖然東青、東莪、東海他們並非我親手帶大,但是好歹沒有交給多爾袞另外的哪個女人撫養,因此他們和我還是很親近的。 一般來說,小孩子從小一直接受誰的照料,就喜歡親近誰,甚至依賴乳母勝過親生母親,譬如明朝天啟帝與乳母客氏,日本幕府將軍德川家光與乳母春日局的例子。 這種現象一旦發生,對於孩子的生母來說,的確是很殘酷的。 孝明就這麽一個孩子,將來東鴻就是她後半輩子的依靠,我怎麽可以讓冷冰冰地規矩來隔離她和孩子之間地母子親情呢?
“照搬也有照搬的好處,你要往長遠處想想。 我朝不比明朝,明朝非儲君地皇子們絕對不允許參政,可我朝的宗室大多都身居要職,參與軍政,所以在這方面要格外地警惕——東鴻雖是庶出,可若由他人撫養,萬一被別有用心的人教著走了歪路,不就麻煩了?只有讓他在你跟前,由你親自撫養看護著,才能保證他不會被他人利用。 何況,等他漸漸長大,必然和你感情深厚,和東青、東海他們如同胞兄弟一般友愛,自然就很難生出爭權奪利的心思了。 ”
他這段話。 可謂是循循善誘,很具有說服力。 不愧是天生地政治動物,在考慮起政治因素時,連這麽長遠的事情都開始預備著了。 他的想法極其冷靜,極其明智,卻冷得讓我隱隱發寒:難道生在帝王家的人,要想戰勝所有對手。 穿過火線走向最高榮耀,就必然要蛻變成這樣的性情?他早已是這樣的人了。 我並不指望著他哪天能夠突然恢復善良;可我真的很不希望,和他性情相近地東青,遲早有一天會變成他這個模樣。
我默然了,想起當年的東青,在繈褓裡好奇地望著我時,也和後來地東海,現在的東鴻一樣純真無邪。 可現在的他。 偶爾流露出的那種複雜莫名的眼神和心事重重的神態,總讓我感到一種若有若無的隔膜。 似乎他已經開始對我設防了,有些話只是放在心裡,並不對我傾訴。 我是全心愛著他地母親啊,他究竟在顧忌什麽,防范什麽,才會這樣?
正惆悵間,多爾袞似乎看穿了我的心事。 他握住我的手,神色凝重地說道:“熙貞,你畢竟還是女人家的心思,未免柔弱善良。 別忘了,帝王之家無私事,咱們的一舉一動。 哪怕是個並不起眼的決定,有時候卻會影響到整個國家的命運。 所以,該硬起心腸的時候,就不能仁慈手軟。 你明白嗎?”
“明白了。 ”我地情緒低落下來,沉默了一陣子,然後說道:“不過也不急於一時吧,現在就抱走孩子,我怕善雅會舍不得,要不然先在她那裡養上幾個月再說?”
“當然不能現在就抱,你的病還沒好徹底。 看孩子也是個累人的活。 等你休養好了。 恢復到從前一樣了,再把他抱來吧。 ”說到這裡。 他略一沉吟,“呃……至於善雅,也不能虧待了她。 畢竟誕育皇子有功,明天就下道詔書,晉封為貴妃吧。 ”
他說的道理我無法反駁,而且這樣安排也還算妥當,我點點頭,同意了。 不過,還是免不了補充道:“這幾天你要是有空的話,不必老是往我這裡跑,去她那裡坐坐吧。 陪她說說話,你畢竟是她男人,這種時候也該關心關心。 ”
“嗯,知道了。 ”
……
臥病在床的日子格外地難熬,似乎每一天都是極其漫長地,從看著太陽東升到夕陽落山,簡直像過去了一個年頭。 更讓人泄氣的是,我的身體絲毫不見起色,反而每況愈下。 整日都昏沉沉的,很想睡覺;睡著了之後,又很難醒來。 日複一日地,隻覺得身體越發虛弱,沉睡的時間越來越長,我真害怕再這樣下去,我的靈魂會在最後一次睡眠中,不知不覺地離開這具軀殼,真的一去不複返了。
我的病到底怎麽樣了,太醫們在我面前也不敢說實話。 我試圖從多爾袞的神色中瞧出一些潛藏著的信息來,卻什麽也沒有得到,他在我面前偽裝得很好,總是雲淡風清地模樣。 可他越是這樣,我就越是覺得懸。 這半個月來,聽說他政務很繁忙,每天都要在武英殿忙活到天黑。 可他再也沒有留在那裡傳其他女人過去侍寢,而是每個晚上都跑到我這裡來,坐在我身邊跟我聊天,好像生怕他一停下來,我就會睡著一樣。
這一天,我地精神總算是好了些,不像之前那樣嗜睡了,除了有些頭暈耳鳴之外,還不算多難過。 於是叫了阿娣過來,叫她打些溫水幫我擦身子。 這段時間我不能沐浴,隻好用這樣的方法對付一下,聊勝於無。
她端了盆子過來,放在炕前,然後將我攙扶起來,準備替我脫了衣裳。 這時候,我突然想起,我已經半個多月沒照過鏡子了,也不知道現在變成怎樣一副憔悴模樣,就很想看看。 “先別忙,去拿鏡子給我。 ”
她猶豫了,“……主子還是等病好了再照吧,奴婢聽說生病地人不宜照鏡子,好像有什麽不吉利的。 ”
我有些惱了,“什麽吉利不吉利的,這種騙人的話你也信?你去拿來就是。 ”難道我真的變化很大,大到她認為我難以接受的地步?
見我堅持,她沒辦法,隻好答應了一聲,轉身準備出去了。 正好這時候簾子掀起,多爾袞進來了,她趕忙矮身行禮,“奴婢給皇上請安。 ”
他顯然聽到了我們的對話,並不征詢我,就直接出言給她解圍,“先別忙活這個了,去給朕倒點茶水過來。 ”
“是。 ”阿娣喏了一聲,如蒙大赦一般地,趕忙離開了。
多爾袞來到我身邊坐下,先是打量打量我,然後說道:“你今天的氣色還不錯,是不是感覺好了些?”
我知道他這是在睜著眼睛說瞎話,為了哄我寬心的。 盡管心裡明白,可我也不能卻了他的好意,隻好故作糊塗,“嗯,是好了許多,沒那麽想睡覺了。 ”
“那就好,說明你的身體有了起色,再耐心休養幾天,就漸漸好起來了。 ”說著,他伸出手來,動作輕柔地解開我的褻衣,除去了肚兜,然後在盆子裡擰了巾帕,一點一點地,仔仔細細地替我擦拭著。
我有些不好意思,伸手阻擋,“不要了,你忙活了一天也很累了,這些都是奴才們的活,還是由她們做吧。 ”
他微笑著,望著我,仿佛和煦的春風溫柔地撫過我的臉頰,給我帶來無盡溫馨,無盡暖意,“咱們都是老夫老妻了,還客套什麽?我看你是害羞吧,呵呵呵,反正你全身我都看過了,摸過了,給你擦擦身子又有什麽好害怕的。 ”說罷,就繼續忙碌起來。
我低頭看了看,不禁悚然。 不知不覺間,我竟然消瘦了這麽多,清減了一圈都不止,胳膊細得可憐,胸前的肋骨凸顯出來,皮膚也失去了原有的光澤,出現了病態的萎黃。 一切都是如此糟糕,即使不照鏡子我也能猜出, 我現在就像一片在秋風中漸漸枯萎的樹葉,等徹底黃了,就到離開枝頭,飄零凋落的日子了。
我為什麽要讓他看到我如此不堪的模樣?漢朝時曾經“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的李夫人,到後來病重的時候,曾婉拒武帝的探視。 正是因為如此,她才在武帝的心中永遠地保持了美好的形象,讓武帝一直對她感懷不已。 後世人評論及此,無不讚揚她是一個聰明的女人,可是又有幾個,能夠真正體會到一個后宮女子的悲哀呢?
多爾袞正專心地替我擦拭著,並沒有注意到我的異常。 我呆呆地注視著他,他的每一個動作都是輕柔的,小心翼翼的,好像我是他最為珍視的寶物,要盡最大能力來呵護一樣。 我以前經常抱怨他的冷漠,可到了這個時候,他卻仍然在我身邊,不離不棄。這,就是一往情深吧?這樣好的一個男人,要是我能和他長長久久地,生生世世地都廝守在一起,該有多好?
漸漸地,我的眼前蒙上一層水霧——但曾相見便相知,相見何如不見時?安得與君相訣絕,免教生死作相思。 等這個寒冬過去,只怕冰雪消融,春燕來時,身已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