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熙貞走後,多爾袞又深思了良久,直到濃重的煙氣熏得他眼睛酸澀,這才不得不放下了煙袋鍋。 望著昏暗的燭光,他感到胸中極是煩悶,很想到外面走走去散散心。 於是,他招呼宮女進來侍候穿衣。
在柔和的月光下,他心不在焉地漫步著,冷冷的清秋中,拉出了一道長長的影子,顯得孤獨而寂寥。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等他感到累了的時候,駐足的地方,恰恰是即將竣工的奉先殿。 這座龐大的殿宇,靜靜地矗立在濃濃的夜色中,仿佛正在和大地一起沉睡。 他呆立了片刻,然後吩咐身邊的太監們進去掌燈。
森嚴肅穆的大殿裡,還是空空蕩蕩的,空氣中仍然漂浮著桐油的氣味,然而裡面的擺設和裝飾,已經基本就緒了。 多爾袞在祭台前面的墊子上跪了下來,這裡懸掛了兩幅帝王畫像,分別是太祖武皇帝努爾哈赤和太宗文皇帝皇太極。 台子上,各自擺放著高大的牌位,上面用滿漢合璧的文字書寫著他們的廟號和諡號;牌位前,擺放著鍍金香爐,這還是嶄新的。 根據工部的奏疏,下個月初一,這裡就正式竣工,燃起第一柱香火,以便祭祀大清國的開國祖宗。
“你們都在外面候著吧。 ”多爾袞淡淡地吩咐道,眼睛直直地凝視著前方,頭也不回。 他現在很需要一個人安靜地想些事情,或者,他也抱著那麽點不切實際的幻想,幻想著父親和兄長地在天之靈真的能夠看到他。 甚至通過一種特殊的方式,來向他傳達一些信息,來回答他的疑問,這樣的話,好歹能讓他的心裡踏實一些。
宮女太監們都悄無聲息地退去了,空蕩蕩的大殿,只剩下了多爾袞一人。 陪伴著他地就是一盞盞在微風中搖曳的燈燭,周圍靜謐得一絲聲響也沒有。 青煙嫋嫋升起。 他抬頭仰望著父親和兄長地畫像,思緒也隨著淡去的煙飄散,仿佛看到黎明或是黃昏時,軍營在一派靜謐漸漸升起的炊煙。
醉裡挑燈看劍,夢回吹角連營。 八百裡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聲,沙場秋點兵。 馬作的盧飛快。 箭作霹靂弦驚。 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後名,可憐白發生。
不知道怎麽的,他居然懷念起從前金戈鐵馬,沙場縱橫的日子來了。 比起現在埋首勞形於案牘之間,苦心經營於朝廷之上的日子,從前地軍旅生涯,實在是再快樂不過的生活。 起碼。 他那時候不過是個臣子,進可平天下,退可保自身,哪裡會像帝王一樣,稍有一步走錯,就會給國家帶來巨大的災難。 就會成為歷史罪人,若退,則死路一條。 沒當皇帝的時候,他何嘗沒深深覬覦過那張龍椅,然而等他真正坐上之後,就知道這張椅子上一直放著一塊針氈,遠沒有他想象得那麽舒服。
“父汗,八哥,你們說說,我究竟要怎麽辦才好呢?”多爾袞精神恍惚了一陣。 之後。 對著高高懸掛的兩幅畫像問道。 這聲音很是飄忽,倒更像是問自己的心。
等了好久。 也沒有半點回應,即使他努力地豎起耳朵來聽,也沒有半點通靈的跡象。 他的父汗和八哥仍然面色威嚴地坐在畫像裡,手撚佛珠,用平和地眼神注視著他,似乎在等著他自己悟出一個正確的答案來。
“父汗,這麽多年過去,我一直記得您當初賞賜給我那塊龍佩時的情景,您當時重重地拍著我的肩膀,用器重和信賴的眼神看著我,對我說,等我長大之後,整個大金的基業都是我地,女真人、朝鮮人、蒙古人,所有北方的子民們都要匍匐在我的腳下,恭敬地稱呼我為草原上最偉大的汗王。 現在,我算是達成您的期望了嗎?我究竟應該如您所願,讓滿洲單單稱雄於北方,讓我們的族人繼續過著騎射狩獵的日子;還是去四面八方拓展最廣闊的疆土,一面建立一個龐大無比的帝國,一面卻讓族人在漢化中沉淪?”
他問了這些之後,頓了頓,又將目光轉向了皇太極的畫像,繼續問道:“八哥,你是不是仍然在怨恨我搶奪了你兒子地皇位?是不是將來我到了地底下,你也不會原諒我?我不想辯解,也不想爭那些是非長短,我只是想知道,你現在這樣看著我,究竟是對我寄予厚望,希望我能夠讓大清基業穩固,讓咱們愛新覺羅家地江山千秋萬代呢?還是想看看我的笑話,看我如何遜色於你,如何配不上這個皇位?”
問到這裡,他忽然輕輕地笑了起來,笑聲雖是壓抑著地,卻隱約帶著那麽點淒冷和自嘲,“哈哈哈……也許千百年後,後人們議論起這些來,要說我論文治武功,哪一點都及不上你。 你行的是王道,我行的是霸道。 霸道不過橫行一時,只有王道才能功在千秋!他們會評論說你是英明神武,仁德寬厚的聖君,而我只不過是生性刻薄,野心膨脹的暴君罷了。 果然是打天下難,守天下更難!也許,身為一個承前啟後的君主,謗滿天下,是最難以避免的事情吧?既然如此,我又怕什麽呢?我什麽時候也變成了一個膽怯的人?……”
對著父兄的畫像,他問了許久,也沒有得到任何回答。 然而他自己的心中卻漸漸有了答案,誰說魚和熊掌不可兼得?他偏偏要把這兩樣都緊緊地掌握在手裡!彷徨和無措不過是短暫的,很快,他又恢復了平時的自信。 對於他這樣一貫高傲而強勢的人來說,自信早已成為他骨子裡最深刻的記號。
熙貞的那番分析,的確很有道理,然而這種溫和的政策,真地適合眼下的局勢嗎?雖然江南已下。 然而全國范圍內的反對勢力仍然不容小覷。 那些明朝遺臣們不甘心失敗,仍然紛紛擁立朱氏貴族為帝,建立一個個小朝廷來與大清抗衡;李自成的流寇主力雖然被殲滅,然而剩余了不少殘部,仍然有一定的實力,在湖北江西一帶繼續騷擾,甚至不少歸順了南明小朝廷繼續與大清為敵;山東、河南一帶的土寇們簡直就是“野火燒不盡。 春風吹又生”,雖然經一番征剿也平息了許多。 但是難保以後還會不會再出來添麻煩;況且,盤踞在四川一帶的張獻忠坐擁五十萬大軍,實力不可小覷,這也是一個心頭大患。 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酣睡?在徹底消滅這些敵對勢力之前,多爾袞簡直就是一刻不能安枕。
所以說,現在必須要以雷霆手段來實施剃發易服地政策,以便區分順逆。 讓百姓們知道自己已經是大清的子民,而不能繼續“助紂為虐”。
以一個政治家地眼光看問題,任何一個新政權的建立,反抗都是不可避免的。 沒有一個新政權上台後,不實行罪惡的改造政策。 但是任何對舊臣民的改造,沒有不引起舊臣民反抗的,特別是舊政權培育的讀書人。 當然,一個政治家是不會因為一項政策遭到百姓地反抗久停止這個政策的。 隨著軍事全面的勝利。 這些臨時武裝起來的負隅頑抗只能是蚍蜉撼大樹,沒有什麽可怕的的。 而清朝本身是個異族政權,那麽若想在關內站住腳,就必須改造好舊王朝的臣民。 只要臣民改造不好,就可能引起全國舊王朝勢力的反抗。 因此,臣民地改造。 遠比軍事的勝利更為艱難。
況且,這次剃發的目的也是為了最大程度地引蛇出洞,來最大限度地消滅那些隱藏著的敵對勢力。 若是不在最短的時間大殺戮地話,那麽,他們就可能在更長的時間內,面對更多的人頭落地。 作為一個異族統治者,如果自己仁慈的話,必然要用下一代的不仁慈來彌補。 如果自己實施了大量惡政,就恰恰給自己的繼承人留下了可供收買人心的政治資源。
多爾袞思前想後,最終做出了決定——與其讓子孫們去頂著惡名到處平叛。 還不如自己一力承擔。 將所有的惡名都攬到自己身上。 等新君即位之後,就可以一面把他拋出來當替罪羊。 一面從容地收買人心,實施仁政。 這樣一來,大清的江山社稷也就可以盡快穩固了。
這個抉擇的過程雖然漫長且艱難,然而一旦決定之後,他就如卸下千鈞重擔一般,感到前所未有地輕松。 他地目光漸漸轉移到旁邊的牆壁上,這個空位子,將來掛上去地就是他的畫像。 下面擺放的牌位上,屆時會銘刻上什麽樣的廟號和諡號呢?
想到這裡,多爾袞不覺失笑,名留青史骨成灰,遺臭萬年何足論?這些身後名是好是惡,對於一個已經入土的人來說,還有多大意義呢?只要給能給後世子孫留下一份豐厚的財產和家業,自己受這麽點委屈,又算得了什麽?
門外,月明星稀,一群烏鵲呼扇著翅膀向南而去。 晚風帶來了即將入冬的寒意,燭影搖曳中,多爾袞緩緩起身,緊了緊衣衫,嘴角露出一抹釋然的微笑。 在這個寧靜的夜晚裡,他做出了一個極其重要的抉擇,然而這個抉擇的過程,世人永遠也不會知曉,人們只會記住,他是一個目空一切,冷酷殘忍的暴君。
……
盡管我忐忑不安地等待了一個晚上,然而卻並沒有等到我期望的結果。 多爾袞經過了一夜的思慮,卻終究按照原本的計劃下了諭旨,甚至連一點通融和緩和的余地都沒有留。 雖然諭旨上並沒有“留發不留頭,留頭不留發”的語句,但是字裡行間,都在強調這個嚴令,誰不剃發,就是叛逆,對於叛逆,自然要毫不留情。
最可怕的還不是這個,多爾袞還下了一道嚴旨,說是誰若上奏疏反對剃發易服,就嚴懲不貸。 並且他說到做到,平時對臣子們的那些仁慈態度完全不見了蹤影,很快,一個倒霉的出頭鳥就被他當作了殺雞儆猴的榜樣,在刑部遞交上來的折子上面題下了“著即正法”這四個鮮紅的大字。 於是乎,朝野上下悚然動容,很多已經準備好折子的大臣們又忙不迭地中斷了計劃,不得不銷毀了再三斟酌,費盡心思寫好的折子,一臉悲觀地閉上了嘴巴。
剃發令一下,立即雞飛狗跳,怨聲載道。 實施到官員們頭上時倒也沒有多大阻力,然而實施到民間的百姓,尤其是讀書人頭上時可就大大不得了了,他們聰明的躲入深山僻壤,遲鈍的仍然招搖於市。 那些地方官員們執行起這個命令來可毫不含糊,在城門口,集市上,街頭巷尾,乃至酒樓茶館,戲園青樓,都派出了大量剃頭匠,或者臨時充任剃頭匠的衙役們。 過往百姓一律檢查頭髮,凡是沒剃頭的,一律按下來強行剃頭。 若是強烈反抗堅決不剃的,就收入死牢,只能十日期限一到,立即集中到一起斬首示眾,以儆效尤。
奇怪的是,雖然這道剃發令弄得民怨沸騰的,然而京畿一帶的百姓們在短短的十日之內還是基本上剃得差不多了,至於寧死不剃的,也全部殺光了,卻沒有哪裡上報說有人聚眾抵抗或者趁機叛逆的。 因為這個,多爾袞也更加滿意放心了。 還洋洋得意地對一直黑著臉的我說:“瞧瞧,你還說你不是婦人之仁?這不,幾顆人頭往那裡一擺,其余人等立即乖乖地剃了,哪有你邪乎得那樣嚴重?”
我低著頭,不說話了。 什麽“幾顆人頭”,光目前統計,京畿一帶就已經處斬了兩千多人,若是全國都統計上來,又何止數倍?然而對於曾經有過屠城劣跡的他來說,死這些人根本算不了什麽,無非是一串無關痛癢的數字而已。 他現在似乎已經野心膨脹到了目空一切的地步,我已經好話說盡,他愣是沒聽進去半句話,依舊我行我素。 深深的挫敗感和對於將來局面的憂心,讓我怏怏到現在,我又能怎麽辦呢?也許再過個十天半個月,江南那邊的情況就上報過來了,到時候會不會出現什麽“江陰八十日”,什麽“嘉定三屠”, 就只有看造化了。
這段時間,各地來的奏折比平時翻了一翻,不過多爾袞的心情似乎還不錯,將奏折基本看完,做過標識之後,就到后宮裡探望兒女們去了,留下我坐在炕上繼續批複。
快要掌燈的時候,秘書院的人又送來了幾本秘折。 這類特別加密的奏折,是臣子直接上奏給皇帝,不經任何衙門拆啟審閱,且將來存檔也隻存秘檔的,可見其保密程度之高。 能上秘折的人是很有限的,起碼也是巡撫總督以上的官員,且深得多爾袞信賴的。 而這種秘折要裝在專門的密封匣子裡,外面加鎖,這鎖頭的鑰匙,只有他們和多爾袞本人有。 因此,我每次看到這樣的匣子遞上來,都慎重地將其歸置到一處,提醒多爾袞及早察看,而從來不會過問或者試圖探究。
不過,在放置這幾本秘折時,我意外地發現了其中一個匣子上居然有朝鮮的關防,更匪夷所思的是,上面居然沒有署名。 這就奇了,就算是秘折,上面也該有署名才是,否則多爾袞怎麽對號入座地找鑰匙來開啟?疑惑之下,我翻轉著匣子,仔細地察看著,想瞧瞧會不會有什麽可疑的記號之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