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管多爾袞怒火中燒,然而卻始終未發一言。 僵硬地佇立了一陣後,他的眼神就像灌了鉛水一般,陰贄而冷酷,隱隱現出駭人的寒光,那渾身肆意蔓延的煞氣令身邊的侍衛們感到一股強烈的森寒——看來,裡面那些個不知死活的文官們這次要人頭落地了。
然而,陰沉的戾氣即將達到頂點時,卻陡然降了下去,多爾袞最終什麽也沒有說,一轉身,走了。 他並沒有朝弘文院方向去,而是徑自回武英殿去了。 侍衛們想不明白他究竟是怎麽個打算,也不敢多問,隻好一路護衛著皇帝回宮。
我來到武英殿時,發現寢室的炕上空蕩蕩的,宮女正在收拾著周圍的擺設,炕桌上的青花瓷碗裡還殘存著一點藥汁,已經冰涼了。 “皇上哪裡去了?”
宮女們趕忙到我面前行禮,回答道:“回娘娘的話,聽門口的太監說,半個時辰前出去了,也不知道去哪裡了。 ”
“你們怎麽不攔著,或者趕快去報與本宮知曉?不知道皇上病體未愈,不能輕易下床走動,更何況這麽涼的天氣外出?”我一聽,頓時一陣慍怒,嚴厲地斥責道,“皇上此番外出,回來之後若是病情有個反覆,你們全都脫不了乾系!”
宮女們嚇得連忙跪地叩頭,連連求饒:“奴婢們知錯了,請娘娘饒恕,請娘娘饒恕!”
我不耐煩地擺了擺手,“罷了。 這次就算了,若是下次還敢如此玩忽,可就沒這麽輕松妥過了。 ”
她們見我沒有下令責罰,於是大大地松了口氣,紛紛謝恩,然後手腳麻利地將室內收拾整齊,這才戰戰兢兢地退到了門外面。
我也知道這是難為她們了。 多爾袞那個倔脾氣,就算是十頭牛也拉不回。 他若是執意要出去,就算我在場,也沒辦法阻攔。 然而我畢竟氣惱不過,又極為擔心他那虛弱的身體,所以也難免會將怒火發在奴才們地身上了。 煩惱了一陣,終究也沒有辦法,我也隻好收拾心情。 去了書房,又像往常一樣,開始收拾整理起那些堆積如山的奏折。
剛剛收拾到一半,多爾袞就回來了。 我一抬頭,就發現他面色不善,眼睛裡似乎籠罩著一層薄冰,那股寒意,讓人一直冷到心裡。 他這是怎麽了?好端端的。 是哪個又惹他生氣了?
我知道在這個時候,如果不知趣地問東問西,搞不好會弄得他更加心煩,於是我並沒有說話,放下手裡的折子,起身來侍候他更衣。 他冷冷地一擺手。 製止了,“不用,你繼續忙你的吧。 ”
我不放心地看了看他,滿眼關切:“皇上現在身子弱,還是多休息,少走動為好。 ”
他瞥了我一眼,用生硬的語調說道:“不過是走幾步路,又死不了人,你害怕什麽?”
我心中更是詫異,真不明白他這股子無名火是因何而發。 只不過他現在顯然正在氣頭上。 我若是多嘴多舌,弄不好還得吵起來。 還是老老實實地等他氣頭過了再說吧。 “皇上說得是。 ”我應了一聲,然後繼續低頭忙活去了。
多爾袞似乎心事重重,皺著眉頭,負手在窗下踱著步子,幾個來回之後,終於停了下來,我偷眼看著,只見他面色凝重,好像在決定著什麽。
許久之後,他對外面吩咐道:“宣內三院諸臣來武英殿議事!”
“嗻。 ”門口的太監立即喏了一聲,跑出去宣旨去了。
我感覺他這一次應該有什麽重大決定要和群臣商議,於是加快了手底下地速度。 剛剛將這些
奏折分門別類,整理完畢時,太監在外面通傳,各院大臣已經在殿外候見了。
我站起身來,準備回避,多爾袞卻吩咐道:“你不必走,就留在這裡吧。 ”
我愈發愕然,上一次他召見吳三桂和譚泰時,也留我在這裡旁聽,然而那一次畢竟面對的都是熟人,也沒什麽大不了地,可這一次我要面對的可都是朝廷樞紐之中的重臣,又大部分都是平素極少見面的漢臣們,這就實在有些意外了。 “皇上,這樣似乎有些不妥,畢竟這一次都是外臣,又要商議國家大事,我一個婦道人家在這裡,恐怕會被外人議論。 ”
“怕什麽,叫你留在這裡就留在這裡,說那麽多廢話乾嗎?”接著,他朝旁邊一指,“你的速記功夫也還不錯,正好派上用場,今天就坐在那裡,充任一回史官,負責今天的[起居注]。 ”
那裡有張不起眼的小桌子,文房四寶,一應俱全。 平時多爾袞臨朝聽政,或者祭祀賜宴,狩獵出巡時,會有專門地官員負責記錄,將君臣們的一言一行,細致到每一句對話都如實地記錄下來,整理完畢之後存檔,然後逐漸收集編纂為當朝的[起居注],等於一種時實的史官記錄,保證將來編纂史書時不至於有遺漏。 這種記錄,皇帝絕對不能乾預,甚至連閱讀查看都不可以,這樣才能保證記錄的真實性和嚴謹性。
多爾袞今天忽然叫我臨時充當一把速記員,絕對不是缺乏人手的緣故,我隱隱感覺到他接下來會有什麽重大決定要宣布,或者要和眾臣們商議什麽重要舉措,而讓我以這個速記員的身份在場旁聽。 但他這樣做究竟是什麽用意,我一時間也無法理解,見他態度堅決,我也隻好老老實實地答應了。
很快,內三院的大臣們魚貫而入,一一向多爾袞下跪行禮,等起身後,已經有眼睛尖地人發現了我地存在,頓時神色愕然。 大惑不解。 我忽然覺得很是好笑,這些個拘泥於禮法規矩的漢臣們,會不會出現哪個不識相的,犯顏直諫,指責多爾袞在如此場合下不應該讓我這個婦人旁聽,久而久之,必然縱容后宮乾政。 雌雞司晨,國將不國。 之類,雲雲。 多爾袞現在正在氣頭上,這個不會看眼色的倒霉蛋肯定會撞到槍口子上,成了殺雞儆猴的原材料。
剛林地反應最快,還沒等多爾袞說話,就立即轉身,給我叩頭問安:“奴才剛林。 恭請皇后娘娘金安!”
其余眾人先是一愣,面面相覷之後,最終沒有一個大著膽子站出來當個犯顏直諫的出頭鳥,隻好紛紛學著剛林那樣給我請安,順便報上姓名。
多爾袞看看差不多了,於是吩咐他們起身回話。 范文程出班,將此次會試地閱卷情況大致地向多爾袞匯報了一番,接著恭恭敬敬地遞上了一本折子。 多爾袞伸手接過。 展開來之後,只見那折子一頁連著一頁,長得可以,他眯著眼睛看了幾頁,然後皺著眉頭,將折子收起。 放在桌面上,說道:“你這蠅頭小楷寫得倒是頗費功夫,朕才看了幾頁,就眼花重影,單行變雙行,看來以後要多安排幾個人手,每日幫朕一一解讀這些奏折了。 ”
范文程知道多爾袞心中不悅,於是低了頭,回答道:“臣罪過,回頭再將折子重新繕寫一番。 精簡語句。 將字體寫大些,以免讓皇上耗費眼力。 ”
多爾袞“嗯”了一聲。 說道:“如此最好。 以後你們再上奏疏時,盡量要簡明扼要,不要‘之乎者也’地搞什麽華麗文章,既耗費時間,也浪費精力。 奏事之時,也不要兜那麽多圈子,說些似是而非的話,弄得朕每次都要勞心費神。 一個人再怎麽也是精力有限,若是把腦子都用在這些繁雜無間地事情上,反而耽誤了軍國重務。 ”
眾人連忙點頭稱是。 剛林見多爾袞神情萎頓,氣色不怎麽好,於是頗為關切地勸慰道:“皇上近來龍體欠安,切勿過於勞神,靜心休養,方能盡早痊愈。 奴才等必然實心用事,不敢有絲毫懈怠。 ”
多爾袞苦笑一聲,“你說的這些,朕又何嘗不知?然而現在國家多事,朕又怎能靜心休養?只能朝乾夕惕,兢兢業業,生怕耽擱一件軍國要事。 朕年齒漸增,自從入關之後,機務日繁,經常弄得頭暈目脹,疲於應裁,到現在都恢復不過來。 你們以後再有奏述時,就不要搞那麽多虛浮無用的東西了。 ”
我坐在旁邊,低頭默默地記錄著,聽到這裡時,心中禁不住一陣黯然,這番老氣橫秋的話哪裡像一個才三十冒頭的人說出來的?一國之君地擔子,果然不是那麽好抗地。
接下來,又商議了各種緊要事務,足足半個時辰,方才告一段落。 這時候,多爾袞將目光轉向剛林,問道:“公茂,你那邊最近是不是有不少傳言,說是朝廷又要重新頒布‘剃發令’了?”
剛林顯然沒想到多爾袞會突然問到這個問題,於是站出來回話道:“奴才倒也略知一二,不過是些傳言而已,奴才自然不會當真。 ”
多爾袞忽然冷笑一聲:“恐怕這些傳言的始作俑者就是你吧?”
這一句問得非常突兀,我看到眾臣們聞言之後,頓時目光一凜,然後各自低頭不語。 剛林嚇了一大跳,連忙跪地叩頭,“皇上恕罪,奴才就算有天大地膽子也不敢造謠生事哪……”
他的話剛剛說到一半就被多爾袞打斷了,“呵呵,你這麽害怕乾嗎?朕又沒有說你造謠生事,
攪亂國政,你起來吧。 ”
這一驚一怎,剛林著實被耍了個不輕,他又叩了一個頭,這才心有余悸地爬起身來。
多爾袞鄭重神色,說道:“剃發易服,是我朝太祖太宗皇帝就已經制定好的政策,又不是什麽端不上台面的事情,你有什麽好害怕的?去年剛入燕京時,朕也曾經打算讓所有歸順我大清的臣民們全部剃發,不過礙於當時形勢,而不得不擱置了;現在江南已下,各地陸續平定。 也是時候叫他們剃發易服,依從我大清禮法了。 ”
話音一落,眾臣們神色上立即起了明顯地變化,目光閃爍,卻沒有說話。 我手中地筆微微一顫,紙上頓時多了一小點墨團。 果然是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該來的終究會來。 即使我早有先見,提前勸說多爾袞罷黜了那個奸臣孫之獬。 卻也不過是將多爾袞的這個想法延遲了幾個月而已。 今天他不知道見聞了什麽,以至於再次動了那個可怕的念頭。 接下來,我該怎麽辦?盡管心中焦急,然而這種場合我不能輕易插言,所以我也只能繼續旁觀。
見機最快的是馮銓,他立即出班,出言迎合:“皇上英明。 如今歸附我大清地漢臣們越來越多,朝堂之上,服飾不一,半清半明,實在有損一國威儀,整肅官員髮型服飾,是當務之急。 ”
他說完之後,剛林和祁充格兩人立即出言附和:“奴才附議。 既然這些漢人們都做了我大清的臣子,自然也要遵從我大清地制度,無論文武,都要一應剃發,方能顯示對我朝的忠誠。 ”
多爾袞微微頷首,並沒有立即說話。 而是將目光轉向其他大臣,想看看他們地意見。 忽然,一人站出來說道:“皇上,臣以為此事萬不可行!”
我心頭一震,抬頭望去,只見這人是龔鼎孳。 雖然今天是我第一次見到他,不過對於他的才名,我卻早已知曉。 此人是複社成員之一,與吳偉業、侯方域、錢謙益等人齊名,還娶了金陵八豔之一的顧橫波。 才子佳人。 足以稱一時之風流。 只不過,他今天居然有這樣的膽量出來直諫。 著實令我暗暗驚訝。
“哦?你以為什麽地方不妥,有什麽不可行的?”多爾袞不動聲色地問道。
龔鼎孳看了看馮銓,眼神中充滿了厭惡之色,“回皇上的話,峨冠博帶,蓄發留須,是漢人千年以來地禮法,金國統治北方,蒙元佔據華夏之時,也從未令漢人改變這個禮法,遵從他們地習俗。 各國都有各國的禮法,不能強行改變,否則容易生出亂子,難以收拾。 ”
馮銓當然看出了龔鼎孳對自己很有意見,這些曾經地東林黨人和複社成員們向來看他不順眼,多有鄙視排擠。 所以這一次他也不甘示弱,直接詰問道:“你這是什麽話?什麽‘各國有各國’的禮法,難道你現在還是明朝人嗎?皇上平定中原,萬裡鼎新,而衣冠束發之製仍然按照漢人的舊規,就是皇上遵從漢人,而不是漢人遵從皇上。 這等大是大非,豈容混淆?”
我聽到這裡,心中冷笑,這個馮銓,可真夠無恥的了。
龔鼎孳自然也這般想法,於是面帶慍色,道:“虧你也是讀過聖賢書的人,也能說出這等話來?不過也難怪,你當初阿附閹宦魏忠賢,為虎作倀,早就忘了臣子之道了。 ”
馮銓見自己的舊瘡疤被揭,頓時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狡辯道:“魏忠賢作惡,所以正法,如果我是魏黨,為什麽崇禎皇帝不殺我,為什麽不治我地罪過?”
多爾袞冷著臉,看著針鋒相對的二人,並沒有立即判定誰是誰非。 馮銓一不做二不休,索性添油加醋,質問道:“你既然自詡是明朝的忠臣,闖逆將我等故主崇禎害死,你不但不聲討闖逆,反而屈膝投降,做了他的北城禦史,這該怎麽解釋?”
多爾袞的目光裡流轉著一抹幽冷,卻轉向龔鼎孳,明知故問道:“真有這麽回事嗎?”
龔鼎孳當然知道多爾袞這話的用意,按理說他應該立即低頭服軟了,然而他卻不甘心在馮銓這個小人面前狼狽地敗下陣來,於是不卑不亢地回答道:“回皇上的話,確有此事。 不過當時形勢所迫,豈止臣一人做過闖逆的官?當年魏征也曾歸降唐太宗啊!”
我心裡頓時大叫一聲不妙,龔鼎孳說這樣的話不是找死嗎?這個比喻也太不恰當了些,若是說管仲曾經從過公子糾,陳平曾經從過項羽,後來都棄暗投明了,這才像樣。 像他這樣不倫不類的舉例,多爾袞不惱火才怪。 於是,我暗暗替他捏了把汗。
果不其然,多爾袞的臉頓時拉了下來,拍著桌子罵道:“你龔鼎孳也是讀書識禮之人,如何連為人處事的道理都不通?人必須自立忠貞,才可以要求別人,己身不正,何以責人?你自比魏征,把李賊比唐太宗,可謂無恥!像你這種人理應閉上嘴一邊兒呆著去,還好意思出來多嘴多舌,五十步笑百步?”
龔鼎孳被罵得臉都掛不住了,張口結舌,正想說些什麽,卻被後面的陳名夏悄悄地拉了一下袍角,於是趕忙跪地請罪,“臣罪該萬死,罪該萬死……”
馮銓忍不住偷笑,然而他表面上仍然一本正經,反過來跪地給龔鼎孳求情,“皇上,龔鼎孳雖然出言狂悖,卻也並非故意,想來必是一時惶恐,以至於對答荒謬,還望皇上寬恕。 ”
典型的黃鼠狼給雞拜年,沒安好心。 想必周圍的大臣們也和我一般想法,只不過大家都和我采取了一個態度,就是裝傻充愣。 見馮銓如此作態,大家也隻好跟著下跪,一起為龔鼎孳求情。
多爾袞怒氣未消,一指門口:“朕現在不想再聽你囉嗦,你回去好好反省去!”
龔鼎孳松了口氣,於是汗流浹背地叩頭謝恩,這才灰頭土臉地退去了。
看著龔鼎孳地身影徹底消失,多爾袞這才略略平和了神色,端起茶水來淺抿一口,接著,悠悠地問道:“關於剃發易服一事,列位還有什麽意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