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晚,沒有半點月亮的影子,天色昏暗陰沉,就像陳舊了,褪色了的天鵝絨。 從燕山隘口呼嘯而來的塞外寒風,帶來了漫天飛舞的雪花,它趁著沒有光的夜晚肆無忌憚地飛動著,像少女阿娜的身體,蓋住了紫禁城空曠的庭院,蓋住了每一處紅磚黃瓦。 此時已經接近子時,坤寧宮裡一片沉寂,只有回廊下的幾盞宮燈,仍在風雪中微微地晃悠著,發散著微弱而昏黃的光亮。
我坐在外廳的窗下等了許久,內室的東海曾經醒來哭過一次,喂過奶後很快又甜甜入睡了。 在百無聊賴的等待中,我推開窗子,一股冷風立即席卷進來,也帶來了輕盈飛舞的雪花。 我憐惜地伸出手去,希望它可以在手中停留片刻;可是手中的熱氣讓雪飛快的溜走,瞬間消失無形,僅有的只不過是一點冰涼的感覺。 這樣冰涼的感覺讓人有些狂亂了,它像情人的眼淚,濕濕地粘在臉頰,黯然隨形。
此時,武英殿裡,我的丈夫摟著別的女人在溫暖的被窩裡酣睡;而我,則久久地守候在寂靜冷清的坤寧宮裡,等待著和我的小叔子私會。 此情此景,未免有些諷刺,有些可悲。 孤燈下,我忍不住無聲地苦笑著。 在這樣的黑夜中,也許隱藏著不可預知的巨大危險,然而為了改變眼下的局勢,我不得不冒險來進行這個嘗試了。
等了不知道多久,窗外也不見動靜。 於是我關上窗子,趴俯在桌案上,呆呆地注視著搖曳著微光的燭芯。 漸漸地,困意襲來,眼皮越來越沉重,不知不覺也就打了個瞌睡,睡著了。
興許是剛剛入睡。 還來不及做夢,我就隱約感覺到附近傳來了異樣地聲音。 然後,似乎有人正在輕輕地摩挲著我的手指。 那人的手,冰涼冰涼的,還有些許顫抖,讓我的神經末梢敏銳地捕捉到了一陣難以形容的癢麻,心頭也跟著悸動一下,很快睜開了眼睛。 果然是他。 睡意立即消散。 我略帶欣喜地說道,“等了大半夜,還以為你不來了呢,還好……”接著,目光轉移,“你這是……”
多鐸大概也沒想到我會突然醒來,自是吃了一驚,見我的眼睛盯住了他手上地動作。 立即直起身來,訕訕地說道,“看你睡著了,想叫醒你,誰知道你睡得這麽輕。 ”
我忽然知道他為什麽悄悄地摸我的手指了,因為我晚上卸妝沐浴之時取下了所有首飾。 而手指上地護甲套自然也一個不留。 上次我用繡花針刺穿了甲縫,在劇痛之後也換來了惡果,沒兩天,整片指甲就脫落了,只剩下結痂的,光禿禿的指尖,非常難看,我隻好在平時用護甲套遮掩,等待它慢慢地長出來。
我發現了自己的疏忽,於是也縮手回去。 想要隱藏。 卻也晚了。 他本來已經放松的手掌忽而握緊了,攥住我的手。 用灼灼的目光緊緊地盯住了我,“這是怎麽了,為何會傷成這樣?”說著,拇指輕輕地摩挲著我那傷處未愈地指尖,語氣裡,甚有痛心之意。
我一時間不知道該如何回答,想收手回來,無奈他攥得很牢,我這根本就是徒勞。 只見他的帽簷上,肩頭上,衣服的褶皺裡,仍然有尚未來得及融化的雪花,濃密的睫毛上濕漉漉的,倒映了燭光的眸子裡格外明亮,像是有淚光在盈動。 我禁不住笑了,“怎麽,見我受這麽點皮外小傷,你一個堂堂大將軍就忍不住掉眼淚了?倒像個菩薩心腸的姑娘家一般。 ”
見我取笑他,多鐸這才注意自己地失態,連忙收手回來,在眼睛上胡亂地揩了揩,做出滿不在乎的神情來,“笑話!誰說我哭了?明明是剛剛從外面進來,雪太大了落在臉上,融化了流進眼睛裡了,你還愣說這是眼淚,擺明了是瞧不起我還是怎麽著?”
其實我也弄不清他那眼睛裡的水波究竟是怎麽回事,於是笑了笑,“唉,你急什麽急呀!我這不也是開玩笑嗎?換誰誰相信哪,你一個大塊吃肉,大碗喝酒的男子漢大丈夫,會為這麽點破事兒心疼……”
“破事兒?你說得倒也輕巧,我問你,你這傷究竟是怎麽弄的?”說著,他又複急躁起來,忿忿問道:“說實話,是不是被他打的?”
我起先見他著急,還以為阿娣把事情地前後經過都詳盡地告知他了,不過聽到他這樣問,我這才恍然,原來他也不過是憑空猜測罷了。 “你這才是說笑,你哥哥那麽一個懂得憐香惜玉,那麽一個柔情萬種的人,怎麽舍得打我呢?他又不是一介武夫莽漢,拳頭怎麽會落在女人身上?那也太份了吧!”本以為我經過這一段時間的平心靜氣,應該不會繼續責怪多爾袞了,可是話說出口來,總免不了幾分嘲諷的味道。
“瞎說!不是他弄的,難道還能是你自己弄的?你一個當主子的,平日裡啥活都不用乾,怎麽會憑空弄出這樣的傷來?”多鐸見我仍是煮熟的鴨子嘴硬,於是越發氣惱,“你究竟要怎樣才肯對我說實話?難道是怕說出來沒面子?真是的,要丟人也是他來丟,你害怕什麽!他怎麽欺負你了,怎麽惹你傷心了,你照實說出來就是了,否則這樣一直憋悶下去,遲早要憋出毛病來地!”
我也不清楚他究竟知道什麽,知道多少,莫非我和多爾袞爭吵動手,還鬧出流血衝突地傳聞已經傳到宮外去了,要不然他怎麽一進來就知道追問這件事情呢?看來,八卦和小道消息,也是人人所津津樂道的。
“講出來又能如何,你知道了又能如何?你是能過去痛罵他一頓還是怎麽著?況且。 ”我地語氣微微停頓一下,猶豫著把心裡話都說了出來,“況且,夫妻吵架,做妻子地一方不但不自我檢討,自我悔改,努力爭取丈夫的原諒和回心轉意。 反而去求助小叔子,讓小叔子趕來主持公道。 這樣的事情別說看在丈夫眼裡。 就算看在外人眼裡,這不是明擺著的別有隱情,別有曖昧嗎?”
正在惱火中的多鐸聽到這話,恍如被兜頭潑了一盆冷水般地,怔住了。 我看到他緊緊握住椅子靠背的手,骨節已經隱隱發白了。 禁不住地,我開始後悔了。 雖然我說的是實情,然而卻難免傷害了一心為我著想,沒有半點雜念地他。 可是,我明明對他沒有任何有關愛的情愫,難道我仍然要繼續欺騙他,給他更多地希望,以換來將來更多的失望嗎?
一貫樂觀開朗,性格也是桀驁乖張的他。 此時竟然滿眼受傷的神色。 只不過,這不是委屈和黯然,而是犀利如受傷豹子一樣的眼神,充滿了不可預測的危險;或者,又如撕裂夜空的閃電,耀眼而炙烈。 落入我地眼簾,讓我的心頭隨即感到灼熱的刺痛。 “你這是……”
“你說謊。 ”他定定地望著我,仿若正午那燦爛的陽光,令我無從遁避。 “你當我真會相信你的謊話,以為你和那些隻曉得相夫教子,只知道恪守三從四德的普通婦人一樣嗎?這樣的女人有都是,要多少有多少,就算是有天仙般的美貌,遲早也要看膩歪地,就更別提要和她長相廝守了。 你以為我看中你的。 隻單單是你容貌和聰慧嗎?男人可以閱女無數。 可是真正讓他心動的女人,卻終究還是沙裡淘金。 ”
我有些局促。 勉強苦笑道:“那又如何?我若是相貌粗陋之人,當初又怎麽入得了你們哥倆的眼界?可見男人以色取人,也是情理之中,勢所必然。 其實你也不必苦苦執著於我,等十年二十年過去,我終究要人老珠黃,到時候,你就算想動什麽心思,也對我動不起來了。 ”
“借口,不過是借口而已。 我知道,你直到現在仍然放不下我哥。 ”他的動作有點僵硬,似乎很艱難,很艱難地松開了攥著椅子的手,緩緩地,搭上了我地雙肩,似乎想要把我攬進懷裡,卻終究沒有如此。 “事到如今,你還這般在意他的感受,莫非,在你的心裡頭,就真的除了他,就再也容不下任何一個男人了嗎?”他嘴角彎起,卻是一抹慘然的笑容。
“我,我……我不知道。 ”
我現在也是心亂如麻,說實話,若論起喜歡,我還是很喜歡眼前這個男人的,他比他哥哥更俊俏,也更為癡情,還有一副能夠讓女人喜歡的好脾氣,懂得如何體貼和關心女人,讓女人開心快樂。 也許,他不但會是一個優秀的情人,還會是一個優秀的丈夫。 最重要的是,他可以為了我放棄現在一呼百諾地顯赫地位,人人羨慕地榮華富貴、嬌妻美妾,還有那十幾個尚未成年的兒女,隻單單為了和我私奔;他可以毫不猶豫地拋棄他用了十多年地汗馬功勞換來的一切,就單單和我隱居民間,做一對平平凡凡的平民夫妻;為了我,他可以不顧責任的重擔,不顧的譴責,寧可辜負了男兒掃平天下的壯志雄心……
難怪他那麽喜歡【牡丹亭】,喜歡(遊園驚夢),原來“則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怕只怕“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斷井頹垣。 ”只可惜,我聽他唱了幾次,竟然從來沒能覺察出他寄托其中的這分心事,這分情思。
他和多爾袞比起來,顯然缺少了一些心機和算計,然而若放在愛情方面,這反而是一個勝出的優勢。 那是因為,多爾袞的愛,是謹慎小心的,是有保留性和選擇性的,是患得患失、陰沉多疑的;而他的愛,則恰恰相反,是純淨無暇的,是豪爽大膽的,是不計犧牲和回報的。 若單是為了幸福和快樂,只要是個神志清醒的人,也會選擇他的。 可是,我難道不是這樣的一個人?
“不知道?不過這樣也不要緊,我知道,要想得到你的心,恐怕要比征服整個天下還要困難。 若我能夠征服天下,掌控天下,那麽我寧願將這一切都獻給你,俯首在你面前,只要你肯把對他的好,分給我一半,我就可以,可以心滿意足了。 ”
那雙扳著我肩頭的手,已經開始微微顫抖了,但他的聲音卻堅定而平靜,“可惜他是我哥,我不能在國家的事情上背叛他,所以,我的願望恐怕這輩子也實現不了了,我也不敢這樣奢求了。 只不過,能夠看到自己心愛的女人過得幸福,看到她真正快樂的笑容,對我來說未嘗不是一種慰藉……雖然我對著寶刀立誓,以後不能再有試圖染指你的行為,可是我仍舊不能眼睜睜地看著你繼續受苦,受委屈。 我決定了,只要你點個頭,我就算拚著違誓天譴,也要把你帶離這裡,遠走高飛……”
聽著聽著,我的心頭越發酸楚,眼睛裡已然湧出淚花,怎麽也遏製不住。 單相思的苦,的確最是磨人;可是有人明明知道不應該愛,卻仍然飛蛾撲火。 明知不可為而為之,怎麽看都是對自己的一種殘忍;可是有人卻願意用一生來交換對方的一次真心愛意。 癡心到了極點,又悲哀到了極點。
“你這個傻子,你當我不知道,你們滿人‘握刀為誓’,就如對天神立誓一樣,神聖而不容褻瀆嗎?如果你連你違誓之後會不會遭到, 遭到報應都不能確定,還談何能給我幸福快樂的生活?”
我的聲音有些哽咽,不過仍然努力保持著清醒的思維,“況且,女人對男人的想法,你根本就不明白。 或許,我會為你所感動,會喜歡你,但這卻絕不是情人,夫妻之間的愛意和癡情。 你可以不在意我是否愛你,但我會在意。 因為你越是這樣,我就越是愧疚和自責,越是覺得對不起你;可偏偏男女之間的愛是強迫不來的,我自然也沒有這個本領。 一個生活在無休止的愧疚和自責中的人,能過得開心快樂嗎?”
我這樣並不算是拐彎抹角的拒絕,多鐸不可能心裡沒數。 他淒楚地笑著,仿佛那深秋的西風,蕭瑟,冰涼。 笑罷,搖搖頭,說道:“我真不明白,他辜負了你這麽多次,傷了你這麽多次心,可你為什麽還對他心懷眷戀,割舍不下?”
我顯得萬般無奈,卻不得不這樣回答:“我對他的心意,就如你對我的心意一般。 你什麽時候參悟了其中玄機,再來給我渡劫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