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鐸頓時一怔,還沒有來得及詢問,曹振彥身後那人已經露出了面目。 他正用飽含熱情的目光打量著自己,青澀未脫的臉上,堆積著久別重逢的欣喜。
“多尼?!”剛剛在交椅上落座的多鐸立即站了起來,不敢置信地看著兒子。 他實在沒想到兒子會不聲不響地跟著炮隊一起來到前線,況且這孩子還不到十四歲,沒有任何戰場經驗,這實在太令他意外了。
多尼立即從曹振彥身後站了出來,乾淨利落地拂下箭袖,給父親打了個千兒,“兒子給阿瑪請安!”
多鐸在驚喜之下,正想要下去將兒子扶起來,再來個熱情的大擁抱。 然而顧及到此時的場合和自己主帥的身份,他隻得將笑容收斂起來,板著臉問道:“你個半大的毛孩子,跑到這裡來乾嗎?你以為打仗和過家家那麽好玩兒嗎?”
周圍頓時一陣哄笑,只不過大家都是善意的,每個不怕老虎的初生牛犢興衝衝地跑來大人面前請求出戰時,總會引起大家的嘲笑和戲弄,換句話說,這也是一種激將法。
“阿瑪不要看扁了兒子,兒子今年都十四歲了,等明年成了親就是大人了!”多尼很是不忿,他雖然年紀不大,然而個子卻竄得很快,比起同齡的夥伴們都要高出半個腦袋來,怎麽父親和那些年長的堂兄們都把自己當成孩子看待?
“瞎說!你不識數還是怎麽著,你還要再過三個月零十天才滿十四歲呢。 再說連媳婦都沒有,這就不算大人!”多鐸強忍著心裡面翻騰的笑意,仍舊保持著一臉嚴肅。
多尼對於父親地故意挑刺實在沒有辦法,隻好換一個角度來反駁:“兒子是沒有娶媳婦,不過這不代表就不能上戰場呀!那我十二伯直到十九歲才娶媳婦,難道他之前一直都是不算大人?”
多鐸可不想在這麽多人面前被兒子駁倒而丟了面子,隻得繼續死撐:“那是過去!那時候咱們還在建州那巴掌大小的地方呆著。 能拿刀大仗的人才兩三萬,所以咱們愛新覺羅家的男丁只要有力氣殺敵就可以早早上戰場。 不像現在。 有都是精兵悍將可以上陣,哪裡用得著你這個毛孩子派用場?”
半大的小子正值心理上的叛逆期,自然不甘示弱,“兒子怎麽聽十二伯說起過,您才八歲的時候就整天嚷嚷著要去戰場上當巴圖魯,每次他出征,您都拚命地拽著他地馬轡頭死活不肯撒手。 哭著喊著要跟他去殺敵?”
“呃……”多鐸差點嗆了口口水,這下理屈詞窮了。
旁邊的尼堪上前去摟著這個比他小了二十歲地堂弟,拍了拍他的肩膀,鼓勵道:“好,志氣可嘉!你別理會你阿瑪那一套,他還不是你這麽大的時候就上戰場了?有道是虎父無犬子,以後你好好亮亮本事給大家夥瞧瞧,可別丟了你阿瑪的臉面。 ”
周圍的人也都七嘴八舌地鼓勵著。 氣氛十分歡洽。 多尼雖然年紀小,寸功未建,然而卻是地位不可動搖的豫親王世子。 多鐸這次拿下江南,建立不世功勳之後,賞個“世襲罔替”是不出意外的,所以現在誰出來主動提挈他地世子。 將來的收益肯定相當豐厚。
“尼堪!你怎麽也來拆我的台,還跟我兒子穿一條褲子?小心我打發你到後邊管糧草去。 ”多鐸又好氣又好笑地說道。
尼堪自打六歲時褚英被殺,就被努爾哈赤交由阿巴亥撫養,和多爾袞多鐸兩兄弟一起穿開襠褲長大,嬉笑怒罵都成了習慣,感情深厚著呢,所以絲毫不把多鐸的“警告”放在心上。 他小聲對多尼說道:“你不用怕你阿瑪,小時候我還給他擦過鼻涕呢,他不買別人的面子卻不能買我的面子。 ”聲音雖小,卻可以讓附近的人隱約聽到。 於是又是一陣哄笑。
多鐸雖然沒有聽清。 然而從眾人的笑聲中也猜到尼堪沒什麽好話,於是假裝慍怒。 “好好好,你那麽喜歡哄小孩子玩,我就把多尼暫時‘寄放’在你那兒。 你要是把他當寶貝疙瘩呵護著不讓他上陣歷練,我要惟你是問;你要是讓他缺胳膊少腿出了什麽事故,我更要惟你是問!記住了嗎?”
“哈哈哈……”眾人再次樂不可支地哄堂大笑。
直到眾人散盡,多鐸單獨把曹振彥留下問詢後才知道,原來是多爾袞批準多尼來自己軍中地,只不過年少氣盛的兒子不喜歡搬伯父這頂大帽子出來壓人,或者替自己撐場面,所以故意忽略罷了。
等曹振彥告退後,多鐸一個人坐在大帳裡,陷入了憂慮之中——不管多爾袞此舉究竟是有心無心,卻給他增加了莫大的麻煩。 曹振彥是多爾袞的心腹,自然會將自己在這裡的一舉一動都如實對多爾袞匯報的。 不像自己地忠心屬下,無論什麽事情都會堅決替自己隱瞞的;而多尼雖然是自己的兒子,但其母親卻是哲哲的妹妹。 自從熙貞大刀闊斧地改革后宮,嚴重打擊了科爾沁女人們的勢力後,自己的大福晉就沒少埋怨過,對熙貞大有怨懟之心。 倘若熙貞正在揚州的消息被多尼知道了,就很有可能告訴他的母親,到時候醋海興波,加上打擊報復心理,可就有得熱鬧瞧了。
他想來想去就越發頭痛,自己早就看大福晉不順眼了,再說現在科爾沁的女人不再像皇太極在世時那麽風光了,他又何嘗不想將這個女人攆走?然而多尼是他非常滿意的一個兒子,倘若母親被休離,那麽多尼失去了嫡子地身份,自然無法繼續當世子。 將來也就無從繼承自己地王位,這可真是莫大的矛盾哪!
正煩惱間,帳外進來一人,單膝跪地稟報道:“大將軍,奴才等方才將勸降信送交給史可法了,他仍然拒不投降。 ”
多鐸臉色一沉,“他怎麽說地?”這已經是這六天來的第五封勸降信了。 再加上不斷出城投降的明軍,還有史可法面臨的岌岌可危的形勢。 他就奇怪那麽多豐厚地條件誘惑下,怎麽會沒有半點效果。
“回大將軍的話,史可法當著眾將地面,就將尚未拆封的信投入護城河中,還說什麽‘從來降將無伸膝之日,逃兵無回頸之時’。 同時,還叫手下辱罵我朝。 說我等都是夷狗、怎種、滿韃子……”那人義憤填膺地回答道。
多鐸就算涵養再好,再怎麽在乎大將風度,也不由得生氣了——你史可法要做明朝的忠臣,也犯不著要罵我們的祖先;小小的揚州城,不過彈丸之地,又怎能阻擋我八旗大軍的馬蹄?他面部一個輕微的抽搐,然後眯起了眼睛,手撫腰間地刀鞘。 冷哼一聲:“這個不知好歹的腐儒,難道以為本王的刀就不快嗎?”
“大將軍,外面的將士們都等不及了,您就趕快下令攻城吧!”
多鐸並不著急,“細作那邊是怎麽回報的?”
“據細作探得,史可法從昨日起。 就對城中百姓貼出了告示,說是此時守城,全由他一人承擔,即使城破也不會累及百姓,所以叫大家盡管安心,不必騷亂。 ”
多鐸嗤笑一聲,站起身來,背著手悠悠地踱著步子,“看來,史可法已經自知必死。 估計連遺書都寫完了。 他既然想死。 那麽我就成全他。 只不過我叫八十萬百姓給他殉葬,他不知道是悲是喜呀!”
接著。 停住了腳步,“你出去通知,令甲喇額真以上的所有將領立即到大帳來。 ”
等所有參與軍事會議的將領們全部抵達之後,看到多鐸正坐在一張偌大的沙盤前,漫不經心地將城西兩座小山上地炮口調了調,一致對準揚州外城的西北角。 “明日拂曉,就開始試炮,寅時一到,立即發起總攻,就從這裡突破,爭取兩日之內解決揚州。 ”
“嗻!”在列將領聽畢之後,齊刷刷地拔出雪亮的戰刀,齊聲喏道。
“殺光南蠻子,夷平揚州城!”
“活剮史可法!”
多鐸也被這種氣氛感染,於是也鄭重其事地抽刀出鞘,同大家一同揚起:“好,這刀刃好久沒嘗血了,明日就讓它喝個飽!”
……
第二天拂曉,開始試炮。 由多爾袞精挑細選出來的炮手果然技術老道,第一炮發出,只聽一聲驚天動地的吼聲,就像是平地響起一個悶雷,西關的城樓立即被掀去一角。 在城上助戰地百姓,不由一齊發出驚恐的叫聲,就是守軍也有些驚慌失色。 接著又試了幾炮,每發都準確無誤地落在厚厚的城牆上,把用米漿澆灌,夯得相當結實的外城城牆轟出了一個個或深或淺的凹坑來。
清晨的太陽終於升起在地平線上,全身披掛整齊的多鐸站在濃重的露水中,舉起望遠鏡仔細地觀察過後,對於試炮的效果非常滿意。 於是點了點頭,做了一個手勢,身旁的傳令官立即舉起旗幟,做了一個發起總攻地號令。
頓時,二十余門紅衣大炮分別從兩座山頭地炮台上齊聲轟鳴,聲如滾雷,震得腳下的地皮都顫動不已,硝煙和火藥地氣味頓時濃重地彌漫開來。 多鐸貪婪地用鼻子吸了吸,但凡喜歡征戰殺伐的人,都早已愛上了這種戰爭的特殊氣味。
不要以為滿洲軍隊單單只是嫻於弓馬,將冷兵器的戰爭藝術發揮到極致,他們在掌握火器和利用火器上,是極其迅速而好學的,這時候的清軍,與康熙抑製火器發展之後的清軍比起來,是絕對不可同日而語的。 自從明軍用紅夷炮在寧遠及寧錦之戰中重挫了後金軍之後,後金軍決心學習漢人的火炮製造技術,以繳獲的明軍槍炮為模式,在廣寧開設了專門的鐵礦和鑄造廠,並且派遣貝勒一級的人物去親自監督。 他們利用歸順的漢族工匠智慧,創造了“失蠟法”,使鑄炮工藝領先於明朝,並在戰爭中廣泛使用,可謂是青出於藍而勝於藍。 所以到了松山戰役之後,清軍的火器裝備和大炮上的優勢,已經完全地超過了明軍。
從早上到中午,從中午到黃昏,天幕已經被硝煙和粉塵遮蔽了顏色,如血的殘陽也匆匆地落下,隻留下片片絢麗的晚霞來默默地見證著揚州的繁華即將徹底破碎的最後一個晚上。
終於,當大炮的炮口已經發紅,不得不輪流潑水來降低溫度時,一直集中火力猛攻的西北角城牆上,被轟塌了數處。 明軍和守城百姓們根本來不及填補缺口,新的一輪炮轟再次襲來,他們不得不抱頭分散躲避。 每一顆炮彈落下,都濺起無數飛沙走石,還有若乾氦人的殘肢斷壁,護城河裡,已經漂浮了不少破碎的人體器官和血淋淋的腸子腦漿,格外觸目驚心。
西北角的缺口越來越大,終於距離護城河不到五丈高了。 拜音圖、圖賴、阿山等人跨下的戰馬早已經不耐煩地用蹄子敲打著地面,打著響鼻了,而他們身後的眾多將士們也紛紛躍躍欲試,血液沸騰了。
回頭看了看山頭上的旗語,幾位大將們一齊做了手勢。 頓時,號角聲起,伴隨著驚天動地的呐喊聲和馬蹄聲,衣著鮮豔的八旗大軍如同開了閘的洪水,咆哮著奔湧而出,霎那間,遍布了滿山遍野。
城頭上躲避了許久的明軍也忙不迭地出來開炮,然而收效卻遠遠沒有清軍的炮火大。 經驗豐富的滿洲騎兵們先是趁著發炮的間隙時隊形分散著策馬飛速地向城池馳騁而去,即使不斷有炮彈落在身邊,或者炸飛同伴也毫不在乎。 在脫離城頭火炮的射程范圍之後,他們又紛紛跳下馬來,利用工兵隨後送來的登城器械,氣勢洶洶地越過護城河,朝著西北角的偌大缺口攀登而上。
當大批清軍衝到城根下時,史可法安排的弓弩手和火槍手們也立即填補到缺口前,箭矢和彈丸也如同冰雹般裡傾瀉而下,立時,就殺傷了大片清軍。 然而這些滿洲人絲毫不懼死亡,剛剛一個士兵慘叫著倒了下去,很快就有另外一個士兵帶著滿臉的殺氣踩踏著他的身體繼續前進。
與此同時,隨後趕到的清軍弓弩手們也分成了前後三列,由盾牌手保護著,整齊有序地輪流單膝跪地,仰面拉弓,向正前方的天上射箭,利用箭矢的拋物線,將明軍的守城士兵一個個射成了刺蝟。
這一切,在多鐸的望遠鏡裡,可以看得清清楚楚。 明軍的炮彈也不時地落在小山附近,雖然沒有炸毀炮台,畢竟也放倒了眾多樹木,不斷有斷裂的樹枝掉落下來,潮濕的泥土也落了滿身。 天色徹底陰暗下來,從衝鋒號角響起到現在已經過去一個多時辰,面對尼堪派來請示的人,他冷著臉下令道:
“叫他去前面指揮!拜音圖、圖賴、阿山他們幾個,必須到城牆根下親自督戰,後退一個殺一個,要不惜任何代價奪取西北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