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雖然已近三更,然而晚風卻漸漸強烈起來,血腥,硝煙,焦臭,還有一股濃重的殺氣,伴隨著這潮濕的晚風,撲面而來。 莫非,老天實在看不過去眼下的慘烈場景,打算降下一場瓢潑大雨來洗刷掉這一切有關這場戰事的氣息嗎?
“你們都下去吧,未經我的吩咐不要上來。 ”多鐸看到我來,停止了手下的動作,卻並沒有立即起身,而是淡淡地屏退了左右。
我回頭給阿思海一個示意的眼神,他立即帶著我們隨行來的侍衛遠遠地分散開去,牢牢地把守著每一個隘口,生怕被無意闖入的人撞破了這裡的秘密。 很快,這裡只剩下了我們兩人,可以無所顧忌地說話了。
多鐸的臉上又浮現了招牌式的痞笑,與剛才那個陰鬱、戾氣深重的他判若兩人。 鋒芒漸漸隱去,還劍入鞘之後,屠夫的面目蕩然無存,取而代之的仍然是那個玩世不恭,荒誕活潑的家夥。 “嫂子來得及時,我正覺得一個人在這裡欣賞勝利實在有點孤單呢。 ”
此時的他,像個快樂的大男孩,毫無心機,單純得如同一朵白雲,與周圍的景象格格不入。 我看了看桌子上的美酒佳肴,終於發現自己也有這般目瞪口呆,不知所措的時候。
看到我沉默不語,多鐸絲毫不以為意,他搬來張椅子,侍候我坐下,“嫂子匆忙趕到這裡,想必也有點乏了吧。 正好有酒有菜,當此良辰美景,你我不舉杯暢飲一番,豈不遺憾?”
這就是良辰美景?我愣愣地坐下,看了看滿城狼煙,火光處處,耳畔還依稀聽到被殺戮者所發出的慘叫聲。 隻覺得毛骨悚然,心頭戰栗。
“早知道地話就跟你打賭了。 瞧瞧,我才用了十個時辰就拿下了揚州,厲害吧?”多鐸一面幫我斟酒,一面洋洋得意地說道:“看來如今我功勞顯赫,堪與日月爭輝,要不然的話這麽好的景致,怎麽月亮都不敢出來湊趣了呢?是不是相形見絀了呢?”
“呵呵。 我看是你戾氣深重,連月亮都嚇得不敢露面了吧。 ”我冷冷地說道。 杯子裡的酒彌漫出濃鬱芬芳的香氣來,然而卻倒映著周圍的火光,紅彤彤地瀲灩著,似血一般。
多鐸端起酒杯,眼睛中盈滿了笑意:“嫂子怎麽如此不解風情,還不及我一介武夫呢。 不過嫂子能趕來和我喝這一杯慶功酒,實在是我莫大的幸事。 來。 把這杯乾掉吧。 ”說著,和我地酒杯輕輕一碰,然後將杯中瓊漿一飲而盡。
我猶豫了一下,終究還是飲下了杯中烈酒,辛辣的味道一直從舌尖蔓延到胃裡,好像快要燃燒一般。 這酒度數真高。 掂了掂酒壺,我驚訝地發現,原來這一壺烈酒已經被他悉數清空了,怎麽,這樣還不醉?
他搬起酒壇,繼續給酒壺裡續酒,我伸手製止:“不要再添了,你已經喝得差不多了,再喝酒醉了。 ”
“哪那麽容易醉,有道是酒逢知己千杯少。 遇到你這麽好地知己。 我不痛飲一場豈能過癮?”他毫不理會,仍然將固執地將酒壺續滿。 “今天忽然來了喝酒的興趣,好久沒同你一道喝酒了,非得一醉方休不可。 ”
“你我好像從來沒有私下底一道喝酒過吧?”我急忙撇清,也不知道是他漢語水平有點問題還是故意為之,將嫂子稱為“知己”,未免有瓜田李下之嫌,太曖昧了點。 我知道這種酒的厲害,倘若我待會兒和他一道醉倒在這裡,將會是多麽尷尬的場面?不行,絕不能被他區區幾句好聽話哄了去,要保持清醒,還有正事要辦。
多鐸顯然在努力地回憶著,“好像有,又好像沒有……唉,實在記不清了,來,接著喝!”隨即,又與我碰了一杯。
不會吧,我冒著極大的危險急匆匆地趕來,本想大義凜然地“訓導”他一番,或者曉之以理,動之以情,說服他不要對揚州百姓大開殺戒,想不到他卻假癡不癲,王顧左右而言他,我隻覺得渾身的力氣集中起來卻打在一堆棉絮上,好不泄氣。
“我可沒有十五叔這般好興致,面對如此狼藉還能把酒暢飲。 ”我放下酒杯,看了看夜幕籠罩下的揚州城,“我希望在不久地將來,能夠真正看到一次‘二十四橋明月夜,玉人何處教’的美景,而不是滿目瘡痍,處處鬼泣的淒涼景象。 ”
“我又何嘗不想感受一下揚州的繁華,只不過史可法頑固不化,我不得不殺人。 ”多鐸無奈地搖搖頭,“眼下這個揚州,不屠不可,至於良辰美景,不如以後去看蘇杭,江南處處都是好風光,不比揚州遜色的。 ”這話說得輕松,好像有錢人家的小孩子過家家,一個玩具壞了大不了丟棄,反正還有很多更新更好的玩具等著他,不用在乎。
“得不到的東西,毀滅它也是一種奇怪地滿足;然而已經得到的東西,卻為什麽也要同樣毀壞呢?眼下,揚州已經是大清的土地,如此繁榮富庶之地,一年不知可以給朝廷上繳多少賦稅,你現在下令屠城,無疑是殺雞取卵。 你是一個聰明的主帥,又怎麽會做如此不智的決定呢?”我知道,對於一個早已把殺戮當成習慣的屠夫講仁慈講道義,無疑是對牛彈琴,所以必須要試著從別地角度說服。
多鐸仍舊堅持他那套玩具理論,“無所謂,反正江南這麽大,富庶的地方多了去,無錫、太倉、蘇州、南京,哪個都可以給朝廷帶了豐厚的賦稅。 ”
“雁過留聲,人過留名。 你今日屠城。 他日必被無數文人口誅筆伐,還會被編成詞曲到處傳唱,說你是殺人惡魔,十惡不赦的劊子手,保管你地惡名遺臭萬年。 ”
“無所謂,人生在世,倘若不作出點驚天動地的事跡來。 實在是白來世上走一遭。 只要留名就好了,管他什麽美名惡名!你不見那些歌功頌德的石碑早就掩埋在雜草荊棘之中。 而那些屠夫惡人的名字卻世世代代在人間流傳,連小兒聞之都不敢夜啼?”
……
我們爭論了半天,也是針尖對麥芒,沒有任何結果。 我無奈地歎了口氣,“你好像是在故意和我唱反調,越是我反對的,你就要積極地去幹。 這究竟是什麽道理?”
多鐸又自斟自飲了一杯,然後用頗為委屈的眼神看著我,好像吃了大虧一樣。 “倒是你理虧在先,漢人百姓地命是命,我們滿洲將士地命就不是命了?這次攻城相當慘烈,傷亡人數雖然還沒統計出來,但起碼也損失不小,難道就不能殺幾個漢人補償補償?”
我氣悶塞胸。 不得不猛喝幾口酒來壓壓怒氣。 “你這是什麽道理?人命無分貴賤,殺人者抵命,你這邊死多少士卒,就殺多少俘虜抵償好了,關那些平民百姓什麽事?難不成死了八千軍士,就拿八十萬百姓的性命來‘補償’?”
多鐸更加委屈了。 “你才不講道理呢!憑什麽別人可以屠城,我就不能屠城?憑什麽漢人屠漢人沒事兒,我屠漢人就要遺臭萬年?且不說李自成水淹開封死了幾十萬百姓;也不說張獻忠和左良玉在武昌一前一後兩次屠城,把武昌弄得寸草不生;就說現在投靠大清地李成棟吧,他不也將睢州百姓殺了個精光嗎?我只不過準備屠一個揚州而已,用不著如此大驚小怪吧?”
我忽然感到一陣強烈的諷刺,以前確實沒有想過這個問題,輿論確實是不公平的,否則同樣是殺人,為什麽劊子手不同。 其性質就截然相反了呢?在現代的歷史輿論中。 屠川數百萬的張獻忠成了農民起義軍領袖,不論其如何殘忍嗜殺。 鐵證如山都照樣有人為他翻案平反;而多鐸則成了永遠不得翻身的倒霉蛋,罪行累累的劊子手,為何?就因為他不是漢人?
在巨大地矛盾心理中,我也亂了心神,只能將一杯杯烈酒往肚裡灌。 這種事情,還不是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 站在漢人的角度上看漢人委屈,站在滿人的角度上看滿人委屈;而我應該站在什麽角度上看呢?中立的?公正客觀的現代唯物主義看法?這麽看,不管是滿人還是漢人,只要搞屠殺,就是犯了反人類的罪行,就是該上絞刑架的戰犯。 可是在古代的價值觀來判斷呢?這是成王敗寇,強者橫行就是天理。
很快,我也有幾分醉意了,頭腦陣陣發暈,舌頭也有點發硬了,“呃……對,你說對了,本來就是這個理兒,漢人殺漢人沒事兒,你殺漢人就不對了。 就像同樣殺了人,跑了地沒事兒,逮著了有事兒一樣。 ”
多鐸的心情也未必好到哪裡去,再加上先前已經喝了許多酒,這會兒晚風一吹,反而醉意愈濃了。 “沒,沒這個理兒,你乾嗎要站在漢人那邊說話?難不成,難不成你前生是個漢人,所以要處處為他們謀慮?”
“笑話,”我打了個酒嗝,“我前生也不是漢人,沒必要為漢人謀慮。 只不過,漢人的心思,我卻比你明白得很!漢人殺漢人,那叫人民內部矛盾,那叫改朝換代,殺得對殺得好,否則怎麽優勝劣汰?就像自家兄弟打仗一樣,殺得血肉橫飛哀鴻遍野都不過分;可滿人殺漢人,那就是異族侵略,就是敵我矛盾,不論你殺多殺少,你都是屠夫,要被口誅筆伐,永世不得翻身!”
多鐸迷迷瞪瞪地看著我,口齒不清地說道,“好像是這麽回事呀!漢人們確實比我們滿人心眼多,看到周圍的人被殺就馬上放棄抵抗,乖乖投降。 等到性命無憂、茶余飯後,就要寫文章批判滿人的累累罪行了。 只可惜這天底下的漢人實在太多了,就算當牲口來殺都殺不完。 要是他們地人口只有幾十萬就好了,就像當年那麽叫什麽冉閔地一樣。 下道命令把羯族殺了個乾乾淨淨,連個種子都不留。 這樣一來,就沒有人活著給他的本族平反,來罵冉閔是個屠夫啦!哈哈哈……”
他笑得極為狂妄,然而我卻由內心底生出一陣悲哀。 作為一個少數民族,文明低下,人口劣勢。 好不容易有了翻身的機會,可以親手觸摸到先進的文明。 在狂喜之余,自然會生出強烈的佔有念頭。 然而區區數十萬滿人如何統治數千萬漢人,這是一個極大的難題,所以他們恐懼,憂慮,生怕有朝一日被翻盤。 越是這樣,他們就越要表現出極度強悍來恐嚇震懾對方。 而屠殺,自然是其必行手段。
“你也明白光靠殺戮解決不了問題呀,既然這樣,又何必逆天而行,去擔當那些惡名?”盡管我口頭上不太利索,不過腦子裡還可以勉強保持思維,“不論漢人、滿人、蒙古人,還是各個民族的人;現在。 將來都將是大清地子民,佃戶都死光了,地主也是要餓死的;治理天下,不是靠打打殺殺就管用地,你也不想你地子孫後代都忙碌著到處去平叛吧?前人栽樹後人乘涼,你總不能種棵歪脖子樹。 被後人笑話吧?”
多鐸歪著腦袋想了一會兒,這才含含糊糊地說道:“嗯,你的話,好像,好像還有那麽點道理呢……我記得當年父汗殺漢人殺得厲害,結果只要有滿人單獨走在路上就會被漢人砍殺,只要有滿人居住地地方水井就會被下毒,那段時間小孩丟失了很多,後來聽說都被漢人偷去喂魚了……呃,看來這兔子逼急了也是要咬人的。 被兔子咬死了可真丟份兒……”
“明白就好。 明白就好。 ”盡管醉意朦朧,然而我仍然不忘這次來的根本任務。 “這麽說來,就不要再去屠城了,也算給子孫後代積點功德。 ”
多鐸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 當我一頭霧水時,他忽然湊到近前,詭異地盯著我的眼睛,“嫂子,你跟我說句掏心窩地話,假如你是主帥,我在攻打揚州時死了,你會不會屠盡揚州軍民來泄憤呢?”
我一愣,出於本能地回答道:“誰要是敢殺你,我就滅了他的全族!”
“呵呵呵,瞧瞧,你這不也是累及無辜嗎?還好意思教訓我呢!”見我說話間被他繞進了圈套,他很是得意地眨了眨眼睛。
“我,”我這下傻眼了,本想指責他這是偷換概念,然而混沌的腦子異常遲鈍,想不出如何反駁他的歪理。
多鐸將壺裡最後一滴酒也喝了個乾淨,然後起身,緩步朝城牆那巨大的缺口處走去。 站定之後,他望著陰沉沉的夜空,感慨著說道:“不過你能這樣回答,我也滿意了,想我多鐸荒唐一世,走的時候還能讓一個女人為我喪失理智,不惜送大批人來給我陪葬,也算是此生不虛了。 ”
“沒來由地說這麽不吉利的話乾嗎?”我總算覺察出有點異樣來了,正想繼續說點什麽時,忽然周圍一陣雪亮,原來是一道強烈地閃電撕破了夜空。
在滾雷尚未來臨之前,我走上前去,笑道:“你趕緊下來吧,這閃電來得詭異,說不定是老天提防你大開殺戒而特意來體醒呢,咱們趕快下去吧,要是不小心被雷劈到了,面子可就丟大發了。 ”人一旦被酒精麻痹了頭腦,就會天馬行空地胡亂臆想——這裡地勢甚高,就像樁子似地在這裡杵著,豈不是情等著挨雷劈嗎?貌似遭雷擊的人還會被燒光衣服,到時候被人發現我們叔嫂二人這般死狀,誤會可就不是一般地大了。 這樣一來,多爾袞顏面何存,大清顏面何存?
“嘁,你還好意思說我呢,你又何嘗不是……”多鐸轉過身來,剛剛說道這裡,就忽然一個炸雷在頭頂的天空響起,聲如霹靂,震耳欲聾,連腳底下的地面都震顫了一下。 牆垛上的灰燼紛揚而起,嗆得我打了個噴嚏。
好久沒聽到這麽厲害的雷聲了,莫非果然是上天警示,想要製止這場彌天大禍?哈哈,古人迷信,我這下終於又有說服多鐸地理由了。 誰知道這一抬頭,卻嚇了一跳:只見多鐸面色慘白,身子居然微微顫抖,嘴巴張了張,卻什麽話也沒有說出來。
我的神呀,你是不是見到什麽鬼怪了?我回頭看看,不對呀,我背後什麽都沒有,多鐸怎麽會如此失態?
他哆嗦了一陣,終於斷斷續續地說道:“嫂,嫂子,你來……”眼睛裡已經滿是驚恐,好像受了極大的驚嚇。
我詫異萬分,上前仔細察看,只見他的額頭冒著冷汗,這絕對不是裝出來的。 於是我連忙握住了他的手,“你這是怎麽了?你剛才看到什麽了?”難道真的有鬼?不然怎麽會把殺人不眨眼的多鐸嚇成這副模樣?
多鐸緊緊地攥住我的手,好像不認識似地打量了我一陣,這才緩緩地,戰戰兢兢地把臉貼在我的肩上。 我正驚詫著想要擺脫他時,他居然將整個身子都湊了過來,依偎在我地懷裡,像個流浪地小貓好不容易找到主人,又生怕被主人遺棄一樣。
我嚇壞了,甚至連稱呼都變了,“多鐸,你這是,這是怎麽了?”雖然這麽問著,卻並沒有力氣推開他。 因為此時的氣氛相當奇怪,他好像並沒有什麽猥褻地念頭或者把我當成情人似地擁抱著,而是可憐巴巴地依偎著我,就像受了驚嚇的孩子躲到母親的懷裡尋求保護一樣。 天哪,我保護多鐸?!這是什麽邏輯?
他的身體蜷縮著,顫抖著,連手心都是冷汗。 這時,又一道電光閃過,他哆嗦著嘴唇說道:“你不要走,讓我躲躲……我,我怕雷……”
我頓時有一種幾欲暈眩的感覺,什麽,堂堂鎮國大將軍居然害怕打雷?以前怎麽沒見他這樣過,是不是剛才打雷閃電時他看到了什麽才會如此失態?畢竟他的模樣完全不似偽裝,這究竟是怎麽回事?
我正想發問,忽而,又是一聲劇烈的雷鳴,地面再次震顫起來。 他輕微地“啊”了一聲,身子顫抖得更加厲害,抱我抱得更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