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虎膽縣令 第三十三章
第三十三章 他們
【 丁翼 】
離開文裕縣一千七八裡的地方,是我的家鄉,來到這裡後,我以為我會永遠將那個地方遺忘,卻反而常常在夢中憶起,我不願意承認自己的軟弱,卻無法否認枕間的淚痕。
我叫丁翼,我有個愛好是“挑撥離間”。
黃小四流著淚走了,別人都以為我是想得到丁大人的寵信,排擠其他親信。 其實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對那些根本不感興趣,我一直覺得自己是“行屍走肉”,又怎麽會為那些虛浮之事浪費心思?
不過隨後,丁大人便讓我接替了黃小四以前管理的一些雜務。 如果說,大人的這番任命和黃小四的離去,有直接關系的,那麽我承認,就算他現在不離開,我也會想辦法讓他不得不走。
因為,我雖然能不看重任何虛浮炫耀之事,但是爺爺的囑咐依然烙印在我心中:跟著三郎,討個好出息。
我不需要出息,但不能不考慮爺爺的感受,我希望能憑借自己的努力,取得一些讓人羨慕的東西,讓他老人家高興。 這樣,我必須先要讓自己得到丁大人的信任。
但是,我也知道這個過程恐怕不會那麽簡單,因為這麽多年的人生經歷已經告訴我,只要我想做任何事情,都會充滿曲折和磨難,即使是再微小的事情。
因為我是一個“災星”。
縣署地人都說我和黃小四一樣不愛說話,都是“悶貨”。 他們怎麽能將我和那個又蠢又愛哭的傻蛋相提並論?
我沉默,只是因為我擔心一不小心就會將自己的“光榮歷史”透露過別人知道,爺爺曾再三囑咐過我:絕對不能讓丁大人知道你以前的事情。
為了掩飾得完美,我甚至編了一套天衣無縫的謊言,騙得了丁虎和黃玉的憐惜,丁大人同樣沒有懷疑,但是他似乎對我有些看法。 來到縣衙很久之後,才將一些不太重要的事情。 交給我去辦。
我沒有讓他失望,即使過程中有再多地困難,我也會很“完美”地解決它們,並且,我沒有絲毫的抱怨,也不曾對任何人訴苦。
能看出丁大人對我很滿意,但是他地性子我一直琢磨不透。 也無法清楚地把握他的想法,所以,他一天不給我重任,我也只有無怨無悔地繼續任勞任怨。
也可能是我的“不良習慣”,讓他有所顧忌。 上面說過,我有個愛好是“挑撥離間”,我見不得別人好,只要看到太“美好”的事情。 我總想狠狠地揉碎它們,讓它們和與它們有關聯的人,變得和自己一樣醜陋不堪、人見人厭。
是的,我確實是“人見人厭”,在來到縣署後不久,新鮮勁一過。 我“老實”的外殼已經被人輕易剝了下來。 人們訝異地發現,原來我是一個貨真價實地“小人”,他們為之驚愕、為之歎息,甚至還裝出一副失望歎惜的樣子,其實心中無不在歡呼雀躍,為他們終於又揭發了一個醜惡之人的真面目而興奮。
所以說,我在縣署是一個不受歡迎的人物,而也因此,我要完成大人交付的那些任務,將要付出更多的心計和代價。 甚至常常為之嘔心竭力。 有一種吐血三升的感覺。
縣衙的人小瞧我、鄙視我,我都不在乎。 但丁大人也很冷漠,就讓我很受傷,如果不是為了完成爺爺地期望,我可能早已離開了這個地方。
然後到哪裡,我不知道。 或許我會再回到故鄉,雖然那裡已經容不得我,但是越來越強烈的思念之情,讓我不能假裝自己沒有感覺到,尤其是這幾天要過“中秋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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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確實沒有想到丁大人會記得我,在那個良宵佳節、家人團聚之時,他竟然來看望我這個無人願親近的“小人”。
那天晚上,是中秋節,我獨自一個人,孤獨地坐在院中,寂寥地看著夜空。
也許,我真是“災星”,當我仰望天空,急切地想尋找那輪明月時,卻見夜空飛來一片烏雲,將整個晴朗的天空遮得黑黑沉沉。
我像一個孩子一樣,無助地趴在地上痛哭失聲。
不知時候,大人已來到我的身邊,等我倉惶狼狽地想起身時,他用力地拉了我一把,說道:走,到我那裡喝酒去,你嫂子炒了兩個菜,咱們好好喝一頓。
樸樸實實的兩句話,我想我永遠都不會忘記,就像那天地酒一樣,直到多年以後,我都再沒喝過比那更沁香的美酒。
但是,那時候,自以為懂事的我痛恨一切,甚至痛恨別人的好意。 從頭到尾,我除了喝酒吃菜,沒說過一句話,甚至沒有表示一字謝意或感恩。
微醉的丁虎似乎想發脾氣,我看得出來,在認清了我的“真面目”後,他已經對我痛恨萬分,不僅是因為我的“自甘下作”,或許更是因為他原先竟會被我這個小孩子的表象欺騙,現在,便想借著我的冷漠和無禮動怒。
但是,他被大人暗地阻止了,從開始到結束,大人一改往日的冷淡態度,對我很熱情、很溫和,親切地問著我一些日常瑣事。
我覺得眼眶有些濕潤,只能一聲不吭地強行忍住,但是在在座地幾位大人和貴客眼中,我卻是如此地“不識抬舉”,他們側目蔑視甚至議論紛紛,大人沒有在意,拍拍我地肩膀道:不要總那麽不開心,這裡就是你的家。 和家人在一起不要拘束。
告辭地時候,大人送給了我兩個月餅,那兩個月餅,我沒有吃掉,一直保存著,直到發霉發臭。
……………………
大人對我的態度改變後,一切事情好像都在向好的方面發展。 正當我振奮精神,準備好好大乾一場的時候。 卻聽到一個不好的消息:黃小四要回大人身邊了。
大人的“身邊人”,只有那兩個位置,對於凌淮,我自覺現在沒有能力抗衡,只能屈居“隨從”地位。 但是如果黃小四回來,就算這個卑微的位置,只怕也很難保全。
我對黃小四切齒痛恨。 也有些責怪自己疏忽大意,實在沒有想到這個家夥忽然會變聰明了,竟然故意在“神醋坊”做錯一些小事,然後借機和郭丁山鬧得不開心;同時,他還用他那可笑地“哭泣戰術”打動了凌淮的心,讓凌淮在大人面前給他說些好話,就是這樣,他竟然就成功地回來了。
我無比憤恨。 又無可奈何,像一隻張惶地走投無路的倉鼠一樣,等待著命運的抉擇。 但是,情況卻是像更糟糕的程度發展。
雖然大人還沒有正式給黃小四安排新工作,但他已經回到了縣署,整天笑得合不攏嘴地跟在大人身邊。 這個該死的傻蛋。 難道真想一輩子當個小廝不成?
事情的轉折,發生在半個月之後,無論我願不願意承認它改變了我的命運,但是,這件事情,確實幫助我解決了黃小四這個難題。
記得那是冬天地一個晚上,很冷,大人帶著我們和一班衙役,執行“夜巡”。 本來,大人的身份。 是不必要再參加“分段夜巡”。 但是他是一名好官,也是一名好上司。 不得不承認,正是他這種以身作則的精神,才讓整個縣署的官吏勤勉持己,不敢有絲毫懈怠。
等我們走到疙瘩街,巡夜任務快要完成的時候,變故發生了。
誰都沒有預料到,竟然有人膽大到當街襲擊朝廷官員,所以我們的警惕心非常之差,幾名衙役更是打著哈欠,迷迷糊糊地落後在我們身後十幾米遠。
然後,隊伍前邊的“班頭”王五悶哼一聲摔倒在地,慘叫道:“有刺客,小心……弓箭……”
就在他提醒的這瞬間,模模糊糊中,我已經看到黑色地夜中,數支細長之物,勁射而來,但是我的身體根本來不及反應,幾乎連閃避的念頭還沒轉完,後面又有差人慘叫著中箭倒地。
敵人選在夜晚偷襲,可能是考慮襲擊的隱蔽和撤退的安全,卻沒有想到弓箭在夜晚的準頭也是非常差地。 更加萬幸的是,手持火把的兩名更夫,一名在隊伍前面,一名在隊伍後面,我和大人身邊非常昏暗,大人又沒有穿官服,所以在一輪暗箭下,我們幾個人竟然沒有一個人中箭。
衙役們雖然困倦,但在事關生死的時候,卻不敢有絲毫怠慢,幾乎在一輪弓箭剛剛發射完的空隙,已經衝到拐角,殺向刺客;刺客們只有七八個人,這也是為何他們沒有設置輪射的原因。
但是這些刺客明顯不是尋常盜賊土匪,他們雖然人少,但身手幹練,戰鬥勇猛,更讓人膽寒的是他們竟擅長群體作戰,十多名衙役衝了上去,剛一接觸,便已被這些刺客砍翻兩名。
腿上中箭的王五頭兒咬著牙,掙扎起來,拔出佩刀,指揮著公人和刺客悍勇拚殺,一面向我們高聲呼喊:快帶大人回縣署!
我和左右隨侍的黃小四這才清醒回來,拉著大人便待逃跑,那邊的刺客卻也在喊聲中確定了目標所在,分出兩人殺向我們,膽戰心驚地一名小吏隻一抵擋,便已被劈翻。
明晃晃地大刀,向目瞪口呆的我們迫來,在那一瞬間,我明顯感覺到一向鎮定從容地大人手在發抖,肌肉都因為過度的恐懼而繃緊僵硬,那一刻,我覺得我們完了。
刺客的刀徑直砍向大人,我說不清自己當時是心理,過後我苦苦思索也沒有得到確定的結論,就在長刀幾乎砍到大人身上的時候。 我伸出手掌,狠狠抓向刀刃。
噗!
你聽過刀砍在肉中、砍在骨頭中地聲音嗎?
我聽過,而且是聽著砍在自己肉中骨中的聲音,那是一種很沉悶很寂靜的聲音,為說寂靜,因為當時我自己的感覺就是天地萬物都靜止了下來,只聽到那一種悶悶的聲音。
我的左手整個掉了下來。 它就像一條將要窒息的可憐地魚兒一樣,在地上蹦跳兩下。 然後帶著滿身的汙垢,死氣沉沉地躺在泥土中。
我付出了一隻手掌地代價,但刺客的刀依然沒有停頓;我看到大人怒了,再沒有畏懼、害怕,像一隻獵食的豹子,整個身子繃緊,準備反抗或接受凶器的臨身。
我平靜地知道。 我們死定了,刺客的身手,不是我們能對付的。
嘣!一聲弓炫的聲音響起,正當我已經絕望地時候,卻看到那名凶惡的刺客,脖子上突然多出來一隻短短的木箭,帶著不可思議的神情軟癱在地;而同時,我旁邊那個瘦瘦的、小小的黃小四。 卻臉色平淡地再次拉緊手中的一把精巧小弓,幾乎瞄都不瞄,抬手一放,軟癱在地的刺客臉上,又鑽入一隻短箭。
我很奇怪自己竟然感覺不到一絲疼痛,還有閑情逸致看著黃小四不斷地拉弓放箭。 他地那張弓實在太小了。 就像小孩們喜歡的“玩耍”,但是威力實在不可小視,更加可怕的是他的準頭。
嘣!嘣!嘣!,幾乎是死亡的音曲,隨著黃小四的連續射箭,和差人們激鬥地幾名刺客身上不斷鑽入短短的小箭。 她幾乎是百發百中,一箭不落空,只是力量薄弱,只能射傷敵人。
但這已經足夠了,身手受到影響的刺客。 很快被便差人們佔據上風。 刺客們損失慘重。 只剩下三名狡猾的家夥,知道已無得手的希望。 借著夜色的掩護,狼狽地逃掉。
然後,我就都不知道了,也許是由於流血過多,也許是因為緊張的心情突然放松,我昏睡了過去。 而當我再次醒來的時候,那個瘦弱的傻傻的深藏不露地黃小四,已經離開了縣衙,不知去向。
再以後,我便成了一隻手地丁翼,但那些曾經嘲笑鄙視我的人,卻開始恭敬地稱呼我為“丁親吏”,不為別地,只是因為大人開始信重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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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凌淮 】
大人遇刺,我聽到這個消息非常吃驚,我急急趕到縣署,看到死去的五位差人屍體時,雖然沒有身臨其境,但還是能感受到那場廝殺的慘烈和悲壯。
更讓我吃驚的是,丁翼竟然會為了保護大人,不惜用自己的身體去阻擋刺客。 我確實感到很意外,因為我一直都不喜歡這個人,覺得他不僅心理陰暗,而且非常奸猾。
但更讓我震驚的是,大人懷疑小四就是去年殺死王大虎的凶手,並讓我去試探他。 我明白大人既然說這樣的話,應該是已經有了很大的把握,但心裡實在不想為難對自己有救命之恩的小四,所以將這件事交給我來處理。
我想著,如果小四真是凶手,我是不是該放他一馬?我不想抓他歸案,但是這和我一直堅持的原則違背。
所幸,我用不著做這份艱難的抉擇,因為小四走了。
或許,他已經預料到使用弓箭後,會暴露自己的身份,所以在我們還沒有反應過來前,已經先行一步。
小四的身份是確定了,但是刺客的背景,一直沒有查明白。
當時,襲擊大人的刺客,逃走三人,還有兩名活口。 可是這兩名活口,要害部位都中了小四的木箭,之所以遲遲未死,只是因為他使用的弓箭力量不夠,結果折騰了一晚,大夫終於還是沒有挽回他們的生命,刺客全部死亡。
沒有留下活口,從他們的樣貌特征上,也無法查明身份,因此,這樁案子最後只能當作無頭案處理,不過我和大人都懷疑,這很可能是孫回的哥哥孫歸派遣地人手,更可能。 這些刺客,便是當年轟動數州的黑刀客群盜。
沒有查清這些刺客的來歷,讓人實在有些遺憾和後怕,但是不管如何,我應該為大人死裡逃生的好運而慶幸,而且,說一句心裡話。 我還有點為自己的運氣高興。 這是因為,大人在遇刺前。 曾說過明年要保舉我當本縣的“鄉貢”,也就是有資格去參加京城的科考。
親戚朋友,都說我是很幸運地人,我雖然一貫很謙遜,但經歷過無數次幸運之事,也不得不承認自己確實有那麽點好運。
我的家境並不好,但從小到大。 都沒有受過太多地苦難,這是因為不知原因,我總能得到親屬們的眷顧和喜愛,所以種種好處都會落到我頭上;我自小便喜愛讀書,夢想有一日能博取功名,光宗耀祖,但是一直沒有機會參加“大考”,我沮喪地認為自己可能不得不繼承“家業”。 做一名普普通通的“染工”。
但是我的運氣特別好,表哥溫靜竟然推薦我當了縣令丁大人的“親吏”,我喜出望外、受寵若驚,認真地乾好每一件事情,不僅是因為我必須小心翼翼維護好自己來自不易的尊榮“工作”,更主要的是。 我感激大人給我這麽好地機會。
大人很欣賞我的認真態度,並讚賞地說我有“能力”。 其實慚愧地說一句,我真的沒才能,如果將其他人放在我這個位置上,我相信他們能比我乾得更好,這世上有很多有“能力”的人,可惜他們沒有我這樣的運氣,只能迫於現實,蹉跎地過一生。
比如和我一起讀過書的鄰居杜三耀,他當時是老夫子門下最聰明的學生。 現在卻淪為了一個整日為生計奔波勞累的“豆腐郎”。 那日在街上碰到他地時候,我幾乎不敢相認。
前些天。 我為大人提了個建議:從醋坊現在的興旺程度能看出,匠人的手藝對百姓的生活改變很大,如果可以適當提高他們的地位,比如在縣學中專門開辟幾個學堂,邀請這些有經驗的匠人為夫子,傳業授課,教導百姓們實用地手藝,應該會取得不錯的效果。 同時,在提高他們尊崇地位外,還可以給一定“錢物”獎勵,以打消他們“敝帚自珍”的顧慮,這樣可以更大地提高他們傳授技藝的積極性。
大人聽了很高興,連連誇獎我的想法很有道理,並立即招來“學正”尚子平商討有關事宜。 尚大人是個迂腐的文人,有些不情願和那些他認為“粗俗”的匠人同堂授業,結果剛剛表現出一點不滿,便被大人嚴厲地訓斥了一頓,最後乖乖地接受了命令,安排去了。
過後,大人對我說:匠人傳藝授業,為百姓培養人才,自然需要獎勵,而你首先提出這番想法,則更需要嘉獎。 於是大人對我承諾,明年必定保舉我為“鄉貢”,並由縣署出錢資助我上京趕考。
我聽後,雖然連連謙讓,但是說心裡話,我真的很高興,當我成為大人的親吏後,本來覺得自己的運氣已經非常不錯,今生別無所求,隻願在大人身邊乾好自己地職責。 卻沒想到,大人竟然會如此厚待於我,如果他日僥幸獲得些許功名,必當報答大人再造之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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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索秀玉 】
偶然聽到丁大人將要栽培凌淮地消息時,我沒有多少意外,不僅是因為那小子確實是精明能乾,值得栽培厚造,更關鍵的原因是,我知道丁大人是一個非常講感情地“上司”,任何人,只要在他身邊用心做事,得到他的欣賞獎勵,那是遲早的事。
就比如我一樣,雖然在解決孫王八的那件風波中,我們承擔著很大風險,但我從開始到結束,都沒有後悔過,因為我知道只要挺過去,丁大人不會虧待我,事實也確實如此。
呵呵,這倒是馬後炮了,其實當時我對他還算不上太了解,只是感覺他可以“成事”,所以就像紅眼的賭徒一樣,將全部的籌碼,都孤注一擲地壓了他身上。 既然已經全部壓上,自然沒有後退。 也談不上後悔了。
我對他的真正了解,應該是從他煞費苦心,在“禦史”鐵良臣面前不斷稱讚誇獎我在孫回案中所起地重要作用開始的。 在他的幫助和推薦下,我終於成為一縣之丞,這時候開始,我便認為他是一個講感情和義氣的上司。
我承認自己是一名投機的賭徒,但我首先是一個有血有肉的人。 我很感激丁大人,我的心裡並不是像別人暗地汙蔑地那樣。 只有“功利”。 如果真要有一個衡量的話,丁大人在我心中地價值,應該和讓我升為七品之官的代價差不多。 當然,只是七品之官,如果有更高的價值,雖然很慚愧,但我只能遵從自己“本心”的指引。
我的胃口很貪婪嗎?我卻不覺得。 因為我能安於現狀,如果沒有好的機會,我覺得我現在做一名縣丞,也非常滿足,非常榮耀。
每天一大早,我就會在堂上細心穿戴,我的妻子撐著一面銅鏡對著我,銅鏡裡立刻出現一個胖胖地中年人。 左顧右盼,擠眉弄眼,風流自喜。 我的妻子則在鏡後含著微笑看著我,目光裡滿是脈脈的柔情和賞析,顯然很以她的丈夫為驕傲。
也許,此時有外人在話的。 他或許想不通,這樣一個老男人,兩腮鼓鼓的,像一隻偷食的老鼠,有好驕傲的。
但是,待我仔細地穿起那身象征著權威、榮耀、高貴地官服,他保證立馬會改變先前愚蠢的想法,變得恭恭敬敬、小心翼翼。
穿好官服,我會細致地將掛在肘後的繡囊打開,撚出一枚長條形的令符(通行證)。 照老樣子呵了口氣。 用絲巾狠狠擦拭了幾下,放回繡囊。 又細致地將印紐上的幾縷黃色的綬帶捋了捋,讓它們乖而整齊地蕩下來。 然後大踏步走到院子裡,大叫道:“牽馬,我要去縣署坐曹治事。 ”
我一向是如此地得意忘形。
我也知道別人肯定會在背後嘲笑我的“神氣”,但是無妨,我喜歡、享受的便是這種帶著嫉妒、羨慕的嘲諷,就像以前自己不得志時,酸溜溜地嘲笑那些上司一樣。
最近,我的心情更加愉悅,因為我感覺到丁大人似乎有升遷的跡象,如果他得升遷,相信他一定不會忘記我們這些“老兄弟”,而我的願望很小很小,下一步只要當個縣太爺,就很滿足了。
讓我感覺丁大人有升遷希望的原因是,最近兩個月,朝廷連續發布了三道嘉獎文裕縣政績的公文,成功無僥幸,這些都是丁大人長期積累的苦功,一朝爆發地結果。
但是,我還感覺到似乎大人離升遷還差著。 好像是一件東西,朝廷地手掌已經將此物伸了出來,欲要獎給大人,但還顧慮著,存在著一種猶豫不定的情緒。
丁大人應該也感覺到了這種複雜地情形,於是加緊了手頭的工作進度。 我猜他的想法是,想在離任之前,完成當時發下的幾個宏願,也為自己升遷增加幾個更有說服力的政績。
這其中,最重要的一個便是,改善文裕縣的農業困乏情況。
在之前,我和丁大人已經付出了很多心血,為了取得一些優良的作物種子,我曾經去過一千多裡外的西域墨縷小國;為了學習別人沙土種植的經驗,我帶著一批經驗豐富的農戶,去過幾十個縣城,拜訪當地的農民,向那些泥腿子虛心求教。
但是,不得不承認,貧瘠的土地,單一的作物,不合理的搭配種植,文裕縣的情況,不是一朝一夕能改變的,它不僅需要更多的心血,還需要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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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溫靜 】
本縣的田地實在太貧瘠了,我身為田曹司吏,很慚愧自己的能力不夠,但是丁大人說,沒有不可能,只要用心去做,一點點改變積累起來,也會變得天翻地覆,他是這麽說的,帶領大夥也是如此乾的。
丁大人認為國家之本在農桑,雖然本縣的醋坊為縣署賺取了巨大的財賦,但是他說,那雖然為咱們取得了政績,為百姓暫時開辟了一條謀生的出路,但實際上,對本縣的改變並沒有觸及到根子上,如果有一日,醋坊倒閉,當地百姓會重新變得窮困潦倒。
丁大人親自前往鄉裡勸民耕種,又開講備荒的道理,辭氣懇切,方法詳備,百姓皆言:“令之愛民,出於至誠,其潔清操守,為從前清官所未有”。
不用提百姓的感恩,即便是我等屬下之吏,也無不為大人殷殷愛民之心,感懷慚愧。 他並不是那等“空嘴說話”之人,大人為了讓百姓聽得心悅誠服,不僅組織那些老農,編制了各種“務農摘要”,還派遣索秀玉大人,前往其他州縣,吸取種植經驗。
丁大人提出了“敦本業、興地利、戒遊手、謹時候、戒苟簡、厚蓄積、備水旱、戒殺牛、置農器、廣栽植、恤田戶、無貪並”共十二條指令,要求田曹按照這些要求,逐步修正完善本縣農業的弊端。
比如,縣署通過借貸“種子”與“耕牛”等許多方式,把那些脫離土地乃至流亡他鄉的農民們都召回來,重新開田務農,這就是“敦本業”。
又獎募農民開墾荒地,招來鄰州鄰縣一些人口密度較高地區的失業農民,開墾山地、拋荒熟田和處女地,便為“興地利”。
大人最厭遊手好閑之輩,甚至他對那些小商小販也有痛感,他說:懶惰奸猾之輩及那些貪小利而務商賈的農戶(小商小販),他們不能給縣署帶來多少稅收,但是卻會荒置大片田地,總得來說對社會的貢獻遠遠不如種田。
但是這等人,也不能采取硬性逼迫的手段,因為如果本地農業能恢復生機活力,到時還需要小商販們來促進商品的交流、交易,暫時可以采取向他們收重稅的手段,來迫使他們將大部分精力放在務農上。
丁大人還倡導綠化,鼓勵鄉民廣種果樹,不僅有錢物獎勵,還將一些人物的事跡寫成種樹的詩歌,激勵大家為此奮鬥。 大人說這叫做“水土保護”,因為文裕縣地處黃河沿岸,多是沙土地質,所以更需要這方面的防護。
他還帶著田曹眾人,用了十多天的時間,跑遍全縣12個裡鄉,勸督大家趁有余暇時,疏浚川渠,使水有所堵,可以無不足水之患,百姓都感謝他目光長遠,“聞之翕然皆勸,趨之無敢惜力”。
大人除了督促百姓勤耕種外,同時,還做出了種種措施,維護農戶的利益,比如,他解散了幾家官營的糧店、商店,在一些農副、糧食市場上,堅決不與民爭利;他禁止鋪張浪費的“出郊勸農”,在以前,不少官吏以“勸農”為借口,跑到郊縣做春遊,農民們疲於接待,勞民傷財,還極誤農時。 自丁大人上任後,便禁止了這種行為,甚至還曾經為鄉裡甲安排大批農戶接待自己而發怒,讓下面的人也知道,縣令大人不喜歡鋪張浪費。
當我有一次感慨地對大人說,你為本地做出了太多的貢獻時,丁大人卻說:現在做的,不過治標不治本,根本原因—“土地貧瘠問題”一天不解決,我們做的所有事情,都沒有多大價值。
我有些無奈地道:這是老天爺的注定的事,我們怎麽管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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