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禦史”鐵良臣來的那天,“裕城”內萬民空巷,人們都擁擠到了東城門,爭相觀看這位據說是朝廷派來的大大的“欽差大人”
鐵良臣一行很簡樸,除了四五名隨從外,只有刺史府派遣的兩隊兵丁護駕,鐵良臣親自騎馬,沒有一輛馬車隨行,完全沒有以往那些朝廷欽官到來時驚天動地的聲勢百姓心都有一杆稱,暗已對這位欽差大人生出了好感
丁晉帶領裕縣十數名官吏恭敬地迎接鐵禦史,相互客套幾句,眾人正待回轉縣署,周圍的百姓紛紛跪下,口高呼:“丁青天是好官,殺了孫八王殺得好請求禦史大人寬大處理”
鐵良臣黑黝黝的臉上顯出不愉快的神情,冷冰冰的眼光看向丁晉,丁晉隻感覺噌地一聲,脊背上便滲出密密麻麻的冷汗,苦笑道:“鐵大人,下官確實不知此事,並不是有意安排
“罷了”鐵良臣冷冷地揮手阻止丁晉繼續說,然後寬大的黑臉上換了一副和藹的神情對跪伏的百姓笑道:“諸位鄉親快快請起,鐵某萬萬受不得如此大禮請大家放心,本官辦案歷來以事實、公理為依據,絕對不會徇私枉法,不會冤枉一個好人,但也不會放過半個陰險狡詐之徒有了鐵良臣的安慰話,百姓們好像獲了一顆定心丸本來就是自發組織,並沒有什麽太堅定地決心,又被丁晉苦勸,所以也就順勢而起,稍事耽擱後目送欽差大人、縣令大人一行離去
一路上鐵良臣又沉下了讓人畏懼的嚴肅黑臉,保持沉默,丁晉幾次想開談,都被其冷漠的氣勢逼退,最後鐵良臣那種距人於千裡外的感覺讓他明智地選擇了閉口不言
回到縣署鐵禦史立馬下達了一項“欽命”:責令“裕縣令”丁晉罷職待命,由裕縣“主簿”崔斯立暫代縣令一職,行使縣署公務
聞得欽差的命令先不提其他人地反應,只見丁晉臉色灰白身體搖晃,幾乎站立不住,眼前金星亂閃,猶如被人當頭砸了一棒般不知所措
索秀玉大著膽出言道:“啟稟鐵大人,本縣正值混亂之時,百廢待興,如果倉促撤了丁大人地職務,恐怕恐怕有些不妥”
“你是何人?”鐵良臣饒有趣味地打量著索秀玉
索秀玉一時間被他嚴肅的目光看得心直發毛,還是咬了咬牙道:“屬下是裕縣司田曹索秀玉”,媽媽的,剛才迎接你的時候,大家都相互介紹過了,你是故作不知還是怎麽地?
鐵良臣微笑著點點頭,和氣地道:“索田曹,你只需打理好田房事務便可,至於其他事情,就不必多費心了呵呵,咱們是初次打交道,本官這回就不怪你出言魯莽了”
索秀玉頓時臉色通紅,說不出話來,其他人看膽量最大的索秀玉都被欽差大人輕描淡寫地幾句話拿下,誰還敢再多嘴再說,這些人不乏還有些對丁晉不滿之人,此時不幸災樂禍便已是厚道之人了,又怎麽可能為他打抱不平?
不過,還是有例外,這不,索秀玉尷尬未消,“學正”尚平又憤然開口道:“鐵大人,你身負皇命,怎麽能如此是非不分、草率行事?丁大人打死惡霸孫回,乃是為朝廷、為黎民大大除了一害,就不說功勞,怎麽可以還沒有調查清楚前,就撤銷丁大人地職務?你是庸官、昏官,我尚平不服”
“尚大人是本縣學府?本官向來很佩服為朝廷培育棟梁之才地聖賢之人,本官有禮了”面對毫不客氣近乎侮辱的責問,鐵良臣依然是和和氣氣的模樣,客氣地對尚平拱拱手,好脾氣地道:“不過尚大人有所不知,不是本官執意要和丁縣令過不去,而是孫回之案關系重大,一個是朝廷歷來重視法度,丁大人自作主張打死屬下,雖然據丁大人稱乃是刑罰無意致死,但畢竟人是死了,所以在沒有調查清楚前,丁大人不得不委屈一下;第二嘛,便是孫回之案牽扯謀逆不軌,為慎重起見,本官下來前,竇相便告誡說,不可輕信一二人之言,要講事實、要看證據,所以本官審理此案,也需要丁大人回避一下如果以後證明丁大人是清白地,本官必定向丁大人賠禮請罪”
“鐵大人言重了,下官受些委屈又有何妨,只要能早日真相大白,為一方百姓帶來安定,為朝廷革除顧慮憂患,晉無怨無悔”聞得鐵良臣的話,丁晉急忙表白“真心”
“看來丁大人對自己地所為,很有正氣凜然的自信了?”鐵良臣冷漠地道
丁晉有些憤然道:“鐵大人,晉雖不才,卻還知道正義和良心,不管朝廷以後如此處置下官,我都不會為自己的行事後悔”
“哼,你就這麽認為自己的作為是正確的?”鐵良臣似乎有些怒氣
丁晉倔強地看向鐵良臣,毫不示弱地道:“下官有沒有錯,但憑鐵大人明斷”
傻都能看出鐵良臣對丁晉有意見,似乎已經把丁晉看成了“犯罪嫌疑人”,面對其他人時,一副和藹可親的樣,唯獨對著丁晉時,馬上換上一副黑臉,此時,又黑下臉道:“丁大人顧全大局便好,那麽就請丁大人將印章、官服準備妥當,暫時交給在下的侍從保管”
丁晉艱難地點點頭,步履沉重地進入內室,片刻後拿出印章等物,雙手顫抖地交給鐵良臣身邊之人,當交接地時候,他覺得那種感覺,就好似將自己的心臟活生生挖出來交給了別人處置
丁晉被暫撤了縣令職務後便成了一個閑人,鐵良臣還算沒有做得太過分,並沒有派遣人員監控丁晉的人身自由,但自那日後,丁晉幾次想求見鐵良臣都被對方拒絕而鐵良臣到底在忙些什麽呢?
忽忽數日過去鐵良臣表現出的辦案能力和實乾精神是讓人折服的,凡與孫案有關地人等,他幾乎一一接見了個遍還親自下去走訪了許多百姓,通過親眼所見、親耳所聞地辦事原則來收集信息至於他到底掌握了多少東西,大概除了那幾名親信隨從外,沒有人知道,包括協助他辦案的“主簿”崔斯立
鐵良臣的種種表現,讓丁晉也有些慌亂起來,雖說他所犯的罪行說到天去,也並不是太嚴重,也做了非常周全的準備,相信鐵良臣收集地信息,有利於自己地多,不利於自己地少,但畢竟鐵良臣那天冷漠的表現,似乎,好像,是對自己有些敵意,如果對方恰恰是孫回靠山一黨,那自己可就有理也說不清了
索秀玉曾勸過丁晉改變策略,試試其他手段拉攏與鐵良臣的關系,比如服軟,承認自己地小錯誤,然後以情動之,說服對方認識到孫回的猖狂霸道和自己當時處境地無可奈何只能出此下策;或者,以重利巴結奉承之,為了說服丁晉,索秀玉甚至情願傾囊支助他收買鐵良臣
索秀玉還說了幾個辦法
但是,這些辦法,都被丁晉考慮一番後否決了,他清楚地記得,竇昭書信上所稱鐵良臣此人性格剛強、性喜豪俠,而自己打死孫回,從某一方面來說,也是氣魄的展現,鐵良臣如果和自己沒有根本的利益衝突,依著他的性,不會如此反感自己,那麽,唯一的解釋便是,此人在“裝作”
對鐵良臣這樣性格的“對手”,最忌諱的恐怕便是人品窩囊,如果自己低聲下氣去哀求,恐怕會適當其反
日又匆匆過了三日,鐵良臣依舊在一本正經地收集著證據,依舊對丁晉實行冷處理,而官場之上,這種事情最怕拖,一拖便會讓人覺得你已經是“失勢者”了不過數日功夫,縣署人已經開始在悄悄傳著一個小道消息:丁縣令要倒大霉了
一些曾經巴結逢迎的小人,迅地和丁晉拉開距離,開始疏遠;“主簿”崔斯立雖然沒有太多的奸猾心思,但此人一貫是膽小者的表率,也迅地和丁晉劃清界線,不和丁晉有絲毫接觸;發展到後來,整個縣署,除了王氏兄弟和索秀玉不避嫌疑外,其他人都幾乎將丁晉視若無睹,任他諾大個人,孤零零地在縣署無所事事
世態炎涼,人情冷暖,丁晉理解大家的做法,他也知道一些人是迫於形式而無奈之舉,比如一次遇到縣令簽押房的書吏溫靜,溫靜表情冷漠地從丁晉身邊走過但是在二人擦身之際,丁晉清晰地聽到溫靜微小的聲音傳來:大人勿急躁,吉人自有天象,老天會保佑您平安無事的
於是,丁晉知道有很多人,並不像表面那樣,對自己是冷漠、排擠的,這讓他很欣慰他的性本來便很是寬容大度,這麽一想,也就消了很多憤然不平,耐心也隨即增加了不少,對暫時的處境安之如飴,“修心”的功夫再深了一層
在這段時間,還有一件讓丁晉感覺溫暖的事是,他交了一位小朋友,就是那個分派伺候他的小廝黃小四
黃小四的任務是照顧縣令起居,在被罷免職務後,起先幾天,丁晉異常煩躁,一次,小四在擺放櫥櫃的時候,因為力氣小,結果櫃砰然落地,發出諾大的聲響,吵醒了小睡的丁晉
丁晉很惱火,自暴自棄地吼道:“我現在已經不是縣令大人,你為什麽還來這裡,趕緊走,我以後用不著你,你準備伺候縣令”
小四被他嚇了一跳,一直以來丁晉給他地印象都是那種斯斯、和和氣氣的感覺,小四不喜說話,但很喜歡在丁晉讀書時,享受他身邊寧靜安詳的氣氛,卻沒想到丁晉也有暴躁發怒的時候嚇得忙低下頭手足無措地不知該乾些什麽
“為什麽還不走?”丁晉生氣地問道
小四慌慌張張地看了他一眼又忙低下頭,小聲道:“我隻伺候大人一個人”
丁晉氣惱地罵道:“呆頭呆腦我說過多少次了,你是服役而來的,並不是賣給縣署,你只要願意交點錢或者改換其他徭役隨時都可以離開這裡”
小四呆呆地愣了半天才支吾道:“家裡沒沒人了不知道去哪裡
丁晉幾乎被他遲鈍地思維氣死,迅地欲要想出一個去處打發他趕快從自己眼前消失,但想了半天覺得派他去縣庫,依著他呆頭呆腦地樣肯定被那些猾吏蒙騙;而派去壯班,又擔心瘦小的小四被那些粗魯蠻漢捉弄欺負,直想到頭疼,也實在無法找到穩妥的安排,最後,隻好歎口氣無奈地道:“小四,你是自由之身,難道真想乾一輩賤役?”
小四好像笑了一下,又好像沒有,因為他那張臉實在太黑了,表情根本看不清楚,不過從他的語氣可以看出他很高興,只聽小四道:“只要待在大人身邊,就好
這句有些吞吞吐吐的話,讓丁晉很感動,尤其是在此眾人皆疏遠冷漠地時候,顯得難能可貴也許,只有小四這種遲鈍愚蠢地人,才會感覺不到縣署地種種變化,也不會因為你得勢和失勢,上演一出出“變臉”鬧劇
鐵良臣來到裕縣後的第十日,接見了丁晉
這是屬於兩個人的私密會談,沒有任何一個第三者在場,丁晉正襟危坐,面容平靜無波,已經做好了一切最壞打算地心理準備
“真是羨慕你們這些年少者啊,精力充沛,敢打敢拚,跌倒了還能再爬起來”
讓丁晉有些奇怪的是,鐵良臣句話竟然是感慨之語,而且神色平淡,完全沒有剛到裕縣時,對自己地反感和冰冷
丁晉想不出什麽話來應對,只有聽著,鐵良臣也沒有等待他接話的打算,繼續道:“可是,你有沒有想過,如果跌倒的地方正好是獵人的陷阱,那麽,你還會有再爬起來的機會嗎?”
丁晉搖搖頭,若有所悟,卻又覺得什麽都沒懂,鐵良臣頗懷深意地看了他一眼,笑道:“暫時不懂沒關系,以後多把心思放在這上面好好思謀思謀,否則,不知什麽時候,就真得掉入了陷阱,而且還是個插滿尖刺的捕獸坑,那可就再沒命爬上來了”
丁晉恭敬地道:“大人可否再提示丁晉幾句,在下實在愚鈍”
鐵良臣大笑道:“這豈是愚鈍,而是你缺乏經驗罷了,丁晉啊丁晉,你可知這世上何時會有天上掉餡餅的好事?說實話,我很欣賞你這敢作敢為的年輕人,所以今天不妨點醒你一句:朝廷每年等待發派任用的縣令級候補官員,沒有一千也有八百,你以為這裕縣麻雀小了就沒人願意來上任?嘿嘿,想要當這個芝麻長官的人多得是,其不乏大有關系和能力者你又何德何能,難道只因為一年的政績被僥幸被評了個優字,便以為從此能青雲直上,壯志得酬?千人之,獨選於你,難道你就不覺得其太過巧合?”
丁晉沉默,片刻後開口道:“也許下官真是不適合在官場躊躇,大人說得如此透徹,晉卻還是未懂”
“滑頭”鐵良臣笑道:“我原本以為你是一味剛強倔強的性格,卻沒想到也有狡猾退讓的一面哈哈,只怕未必是不懂,而是不敢懂好了,不管是懂或不懂,你現在應該能明白,自己是被人當槍使了只要明白這點,本官今天一番口水便是沒有白費,以後遇到這種事,不僅要用腦想辦法解決問題,還要多花花心思,理清事情背後的那些亂七八糟勾當”
丁晉很感激,也很是意外,鐵良臣為何一改初態,對自己如此苦口婆心呢?
鐵良臣看出了丁晉的疑慮,笑笑道:“不必疑惑,先前本官乃是辦案之身,自然要和你這嫌犯劃清分明,現在案情大白,咱們當然要敘敘舊了”
“敘舊?”丁晉回想了半天,確定自己此前,根本不認識這位黑面禦史
“黃檗老賊認識乎?”鐵良臣黑臉上泛起忍俊不禁的笑容,逗趣道
這下,丁晉明白了,原來這位是故人的故人啊,忙笑著問道:“不知鐵大人被那老和尚騙過幾壇酒去?”
鐵良臣故作氣惱道:“不提也罷,提了就火大,那老禿賊太也可惡,前些日竟趁我上朝之時,偷偷將府上收藏的十八年老白乾喝了個一乾二盡,他倒也知道帶酒無法出府,卻想出了這麽個混蛋辦法待得我回府時,發現老和尚醉倒在酒窖,醉的人生不省,也顧不上興師問罪,急忙請了華名醫來為他救治哼哼,要不是禿和尚還欠我幾頓酒錢未給,就讓他直接醉死好了”
“哈哈”丁晉未聽完便已大笑出聲,鐵良臣形象的描述,活脫脫就似那老和尚站在兩人面前擠眉弄眼,想著一肚歪主意丁晉辛苦地忍住笑道:“不知老和尚現在何處,不會又雲遊四方討要美酒去了?”
“老禿驢年紀大了,動極思靜,這半年一直在京城青龍寺修養,在我動身前,他再三囑咐我要稟公審案,看來,他對你的人品倒是信得過”鐵良臣道
丁晉想起黃檗禪師的音容笑貌,不禁甚是懷念,又聽聞他囑咐鐵良臣的話,那肯定便是想讓鐵良臣對自己照顧一些,官場之,哪來得秉公處理,許多看似公正的事情,大多也不過是雙方利益達成一致,你好我也好的結果而已
老和尚能想到幫助自己,丁晉覺得心理暖暖的,他便是這樣一個矛盾之人,有時候冷酷無情,有時候卻又非常講究情義,不管老和尚的話對鐵良臣有沒有作用,他畢竟有這番心意, 丁晉非常感激
“鐵大人今日找我來的目的肯定不只是為說這麽些話,大人,我希望你能明言,如果丁晉猜得不錯,案肯定是有了結論,不管結果是糟糕還是僥幸,我希望知道實情”兩人沉默片刻後,丁晉問道
鐵良臣黑臉上笑容消失,換上一副心事重重的表情,似乎不忍說出來,又或者是在思考什麽,半響,才沉聲道:“你可知悉馬致遠這個人?”
“馬致遠?”丁晉覺得這個名字有些熟悉,他的記憶力一直很人,想了想還是不敢確定地道:“是裕縣那位棄官失蹤的馬縣丞?”
“正是”鐵良臣習慣性地整整官帽,笑道:“你覺得這位馬大人去了哪裡?”
丁晉心想,我怎麽知道馬致遠去了哪裡,我要能知道的話,朝廷不早就將他緝拿歸案了?
“怎麽,不知?”鐵良臣似乎存心要吊丁晉胃口,神秘地笑道:“這個人可是和你有千絲萬縷的關系呀,而且他的去處,還決定著你的前程命運說來,你該好好感謝這位馬大人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