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崗子距離我們村往西有二十多裡路,地勢比我們那塊兒要高出許多,那裡遍地砂石,丘陵起伏,四周方圓十幾裡渺無人煙,一片荒涼。 在我們那一帶的村子裡有句俗話:寧繞南北二京一圈,不走西崗子半邊。
之所以有這麽一句話,就是因為西崗子那一帶經常有野狼出沒,大白天走西崗子,也得三五個人結成一夥兒才行。
在傳說中,西崗子因為地勢極高,面積又大,而且方圓十幾裡草木稀疏,荒無人煙,在加上高低起伏的丘陵很容易阻礙了人的視線,所以那裡就成了妖魔鬼怪最喜歡居住的地方,人要是晚上走夜路過西崗子的話,會被妖魔鬼怪抓住,生吞活剝掉,而且它們會把人皮披在身上,穿在身上假扮成人,在西崗子那片丘陵之地來回轉悠。
有這麽一個故事,說解放前也不知道是附近哪個村兒的一戶姓崔的地主,他的兒媳婦走娘家,回來的時候天晚了,走夜路路過西崗子的時候,碰上了一個白面書生模樣的年輕後生,說這大半夜的路上多危險啊,讓我送送你吧。那小媳婦兒起初也害怕,以為是碰見了鬼,可看那後生長的俊朗,說話客客氣氣的,小媳婦兒放了心,而且打心眼兒裡也喜歡上了這個後生,於是就答應讓那後生送送自己。快出西崗子的時候,那後生從背後突然摟住了那個小媳婦兒,奸汙了她,然後又把她的皮剝下來,肉和骨頭全部都吞掉了。
地主家左等右等不見小媳婦兒回來,擔心這大半夜的過西崗子的時候,可別出什麽事兒,那個崔地主就趕緊找了一大幫人順著路去西崗子上找,讓兒子和他娘留在家裡面等著。一大幫人一直找到媳婦兒的娘家,可娘家人說媳婦兒早就回去了啊。
崔地主趕忙帶著人就往回再找,一路仔仔細細找到了大天亮,還是沒找到。等他們回到家的時候,卻發現屋子裡滿地的鮮血和殘肢斷骸,原來那妖怪吃了小媳婦兒之後,又披上小媳婦兒的皮,裝扮成了小媳婦兒回到了地主家,一看家裡人不多,就把崔地主的兒子和老婆全都給吃掉了。
家裡出了這麽大的事兒,崔地主自然傷心欲絕悲痛萬分,事後老地主想到自己這些年欺壓佃戶,魚肉鄉裡,幹了不少壞事兒,於是老地主認為這是上天懲罰他呢。他擔心家裡還會有人出事兒,於是趕緊請了道士,在西崗子看風水,與西崗子裡面最高的一座丘陵上,建起了一座土地廟,開光請神入住,護佑這一方平安,也算是為當地百姓做一件好事兒。若是神靈趕跑了妖魔鬼怪,老地主自己家裡的人也不會再被妖怪吃掉了,為此,老地主家逢年過節都會到土地廟上供奉,附近也有百姓經常去燒香磕頭膜拜神靈。
據說這個土地廟建成以後,還挺靈驗,好些年西崗子上再沒有出過妖怪吃人的事兒。
姓崔的地主死了之後,時間一長,他的後人就懶得再去西崗子的土地廟裡上供奉了,附近百姓去的也是越來越少。
奇怪的是,有那麽一天晚上,姓崔的地主一大家子人突然全都死了,據第二天去他們家裡看過的人說,滿院子滿屋子都是血,殘肢斷骸到處都是,就連家中養的雞鴨豬狗,也全都被撕碎了。
當地的陰陽仙就說是長期不供奉土地廟的神靈了,神靈發怒,遣使妖魔鬼怪到了崔地主家,把他們一家全都給殺死了。
附近村民們都害了怕,趕緊湊錢出人,熱熱鬧鬧的在土地廟那裡唱了好幾天大戲,又是整個兒的豬羊上供,
又是奉上水果點心,並且承諾以後逢年過節絕不會少了供奉。 後來還真就安穩了許多年,直到抗戰爆發,兵荒馬亂的年月裡,誰還顧得上去西崗子土地廟裡上供奉啊?
這一來,土地廟漸漸的荒蕪,再沒有人記得去那裡上供燒香了。
當年日本鬼子打到邯鄲這裡的時候,因為響馬搶了日本兵的糧食,殺了好幾個日本鬼子,日本鬼子發了瘋,屠殺了響馬住過的一個村子,四五百口人全都殺光了。附近的村民在後來,把那些死人都拉到西崗子挖了個坑埋掉了。解放後,也不知道是從哪一年開始,附近村裡風傳西崗子上一到了晚上就鬼哭狼嚎,就是那些被日本鬼子殺了的村民們,他們陽壽未盡,加上死的冤死的慘,怨氣太重,不能投胎轉世,隻能做孤魂野鬼,於是他們整日裡就守在埋葬自己的地方,等著有人晚上路過的時候,就禍害掉,做替死鬼,然後自己就可以投胎轉世了。
這事兒是不是真的誰也不知道,不過響馬搶了日本鬼子的糧食,日本鬼子屠殺村莊的事兒,倒是真的。當年搶奪日本鬼子的糧食的那幫響馬,其中的頭目就是我們故事中的劉二爺!後來鬼子為了報復,竟然屠殺了一個村的無辜百姓,劉二爺心裡愧疚萬分,覺得對不住那個村子裡的百姓,同時他又無比的恨日本鬼子,可憑著他們幾十號響馬,也打不過鬼子,於是他們就經常偷偷的打鬼子小隊的伏擊。那個時候響馬是土匪,受官軍打擊的對象,這一來二去的,劉二爺的響馬幫連個踏實落腳的地方都沒了,後來劉二爺乾脆帶著一票人馬投奔了八路,自己那一票人馬也不用調換,直接改了個名字,不叫響馬了,叫遊擊隊,成了共產黨的隊伍,但他們平日裡怎麽過日子,如何打鬼子,依然是他們自己說了算。
西崗子上鬧鬼的事兒,讓方圓幾十裡的村民們都害怕了,他們想起了以前西崗子鬧過鬼的事兒,於是又開始有人上供,幾年來倒也沒聽說過西崗子上出什麽事兒。
而到了一九五九年,大饑荒開始之後,村民們吃不飽了,沒吃的了,連自己都養不活了,誰還有心去西崗子的土地廟裡供奉神靈啊?
至於這兩年西崗子上有沒有人被妖魔鬼怪吃掉,誰也不知道。那兩年死的人多了,逃荒要飯出去的人有的是,也就直接造成了大量的失蹤人口,誰曉得那些失蹤了的人,到底是個死還是個活啊?
……
對於西崗子這個地方,劉滿屯和趙保國倆人還算是熟悉。
大煉鋼鐵的時候,學校裡的老師們組織學生去西崗子那一帶撿柴禾、撿石頭,柴禾用力煉鐵,石頭要測驗一下裡面是否含鐵,是否是鐵礦石。
那個時候的人,都跟瘋了似的要響應國家的號召,家裡的鍋碗瓢盆,隻要是鐵做的,統統拿出來捐獻給國家,獻紅心,就連家家戶戶門上用來鎖門的鐵銷子、鐵鏈子、鐵鎖,也都捐獻出來煉鐵了。
村中處處土製的高爐林立,風箱被人呼哧呼哧的拉動著,人們汗流浹背的在這些一點兒科技含量都沒有的土製高爐中想要煉出鐵來,那些在校的小學生們,也得跟著老師去撿柴禾燒火煉鐵,為祖國的大煉鋼鐵事業做貢獻……
當然,結局自然是失敗,小高爐遍地開花了,可惜新中國沒有跨上駿馬,沒有煉出一塊兒成品的鐵來,反倒是白白的浪費了許許多多的資源……
不過這種蠢事兒,也有一點點兒的好處,那就是讓劉滿屯和趙保國這倆年幼的孩子,知道了西崗子中的一些大路小路,溝溝壑壑。更重要的是,他們倆知道那個所謂的土地廟,在哪一座丘陵上。
劉滿屯和趙保國走過三個村子,步入田間小路的時候,原本呼嘯的寒風停了。天空中陰雲散去,彎月高懸,星辰隱隱,長河貫空,灑下遍地寒芒,清寒的讓人心悸,讓人心沉。
白天裡泥濘的田間小路,此時被凍得硬邦邦的,到處結滿了厚厚的冰。
倆人走一步滑一步,跌倒了再爬起來,顧不得渾身的疼痛,或許,寒冷已經把他們的身體凍的失去了知覺。
當前方再無田地,唯余覆蓋著積雪的茫茫荒野時,他們倆已經能夠看到遠處黑沉沉的西崗子上的那些丘陵。
兩個孩子站住身子,深深的呼吸了幾口冰涼的空氣,從後腰上拔出柴刀,緊緊的攥在手裡,邁步踏入一尺多厚的積雪中,艱難的向西面那黑沉沉充滿了陰森氣息的西崗子走去。
步入西崗子的丘陵地帶之後,他們走了大概有四五裡路,期間翻過了三道高高的丘陵,進入一條深深的溝壑當中。沿著彎彎曲曲的溝壑,向西南方向走了大概又有兩裡多地後,他們看到了那位於一處像座小山似的丘陵頂端,一座在月光下黑黝黝森森然的廟宇。
當此時,月華如霜,萬籟俱靜,丘陵以及溝壑的表面上,遍布積雪,泛著點點的銀光,寒氣沉沉。
倆人走到那道丘陵下面,仰望著最凸出的那座小山的上方,忽然產生了一種無力的感覺。
“歇會兒吧。”趙保國低聲說了一句,然後抹掉旁邊兒一塊兒石頭上的積雪,坐在了上面。順手撈起一把松雪,在手中搓揉著,又往臉上抹了兩把,醒了醒神兒。
劉滿屯蹲下身子,也抓了積雪洗了把臉,用雪使勁兒搓了幾把手,又抓起雪吃了幾口。
“滿屯兒,你說別人怎麽就不知道廟裡頭有供奉吃呢?”趙保國不喜歡這樣悶聲悶氣的,其實他心裡明白,這個問題有點兒蠢。別人不是不知道,也可能是真的不知道,可誰會來這種地方找吃的?又有誰會想到在這樣一個餓死人的年月裡,會有人舍得把吃的供奉到這種荒涼的地方呢?隻是他實在是想說話,所以要沒話找話,在這個寒冷的又極為安靜的地方,他覺得倆人如果不說話,就有點兒像是死人了。
劉滿屯又往嘴裡塞了口雪,一點兒都不覺得涼,甚至還嚼嚼了兩下,咽了下去,低聲說道:“大概,也知道吧,隻是……不敢來偷。”
“嗯,鬧不好來土地廟偷東西吃的人,已經死了呢。”趙保國對於劉滿屯能夠和他說話,感到很開心,立刻就接上了茬兒。不過他馬上後悔了,他想到了來廟裡偷東西吃的,還有一位,那就是現在躺在家裡的劉二爺。二爺病重了,趙保國想到了胡老四說的話,二爺是中邪了,是神靈降罪懲罰呢,那麽他自己剛才的話,就有點兒詛咒二爺的意思了。
不過劉滿屯很顯然沒有想到這一層,他隻是抬頭看著趙保國說道:“保國哥,你不用怕,一會兒……我進廟裡拿東西,你在外面等著就行。”
“沒,我不是怕。”趙保國有點兒尷尬,但是他被劉滿屯的話激的有點兒生氣,男子漢天生的勇氣激了起來,他覺得劉滿屯比自己還小,從劉滿屯嘴裡說出這樣的話,簡直就是對自己的侮辱。不過他並不怪劉滿屯,他知道這個小弟弟是在為自己著想。趙保國說:“扯淡,怕死就不來了,咱倆一塊兒進去……”
“不,我自己進去,來的時候,咱倆說好的,你不能耍賴!”劉滿屯很固執的說道,眼睛瞪得很圓,似乎對於趙保國這樣說話不算話的行徑,很生氣。
趙保國尷尬的笑了笑,也不知道再說什麽好。
倆人都不再說話了,靜靜的歇了著。
一陣風卷著積雪粒子從遠處順著溝壑刮了過來,嗚咽著,有點兒鬼哭狼嚎的意思;雪粒被風卷著撲打著地面上的積雪,以及溝壑兩邊兒那裸露出砂石的丘陵,發出撲簌簌的響聲。
倆人忍不住縮起了脖子,感覺到寒意浸骨,身子不由自主的哆嗦了幾下。
風從他們旁邊兒刮過去之後, 便嚎叫著肆虐著遠去了。於是溝壑間又恢復了冷冷的沉沉的寂靜。
劉滿屯站起來拍打了幾下手,使勁兒的活動了幾下胳膊腿兒,說道:“保國哥,咱上去吧。”
“哦,上去。”趙保國點了點頭,深呼吸了一口冰涼的空氣,站了起來,臉上充滿了堅毅,似乎下了很大的決心,他先一步向山上走去。
劉滿屯跟在了後面,也不說話,隻是一個勁兒的悶頭往上走著。
這座由丘陵地的砂石歷經千百年來風化和地貌的變化形成的小山,高度不足百米,靠東南側,當年修築廟宇的時候,就被人為的開出了一條狹窄的小道。山不高,這一側的坡不陡,前些日子以來下的大雪,堆積了厚厚的一層,倒也不滑。
走著走著,兩個人就覺得有點兒不對勁兒,這半山腰處厚厚的積雪中,似乎隱藏著許許多多的腳印,一路上來,那些路面積雪上一個個的凹陷,很像是人的腳印。兩個人不免有些擔心了,該不會真的有人捷足先登了吧?那他們這大半夜的跑來一趟,豈不是白來了麽?
不過倆人並沒有說話,隻是將手裡的柴刀攥得更緊,雙眼警惕的向四下裡張望著。他們發現,路的兩側積雪中,似乎還有著一個個鼓起的墳丘似的雪堆。在他們的記憶中,好像這裡以前,並沒有墳墓。這一切,都讓兩個孩子感覺到了一股異樣、詭異的氣氛籠罩在這座山頭,或者說,整個西崗子地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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