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援勇的傷勢終於穩定了下來。度過了危險期,開始進入了治療恢復階段。
作為旁觀者,我們清楚在車禍發生的那一瞬間,若非是李援勇從小跟隨劉二爺習武,肢體的靈敏度較常人要高,反應也靈敏,在被拋起從空中摔落的那一刹那,強悍的仰起了脖子,扭轉了身體,肩部先著地的話,恐怕他早已經摔得腦殼崩裂,腦漿四溢,還能活的下來麽?
另外不得不說,李援勇命大,命不該絕。
另一位傷者,王雲南的兒子王衝,在事後回憶時說,當時風雪太大,視線極大的受到阻礙,他也勸司機開慢點兒,但是司機說這樣的天氣裡。路上不會有車,所以雖然也稍稍放緩了速度防止路滑,可在衝破那層層雪幕,看到前方正在拐彎的拖拉機時,已經晚了,刹車踩住了,車子在積雪的道路上,卻不受控制的保持著原有的速度甚至更快的速度,撞上了那輛拖拉機。
王衝說,他當時清晰的看到了李援勇以及其敏捷的身手和速度,從拖拉機方向盤與作為之間那狹小的縫隙中躥到了防護板上,若非如此,恐怕撞擊後嚴重變形的拖拉機車頭,擠也得把李援勇擠死了。
這些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人沒死,活下來了,那就是天大的好事兒。
所以其他的事情,都可以暫時的緩緩,畢竟……李援勇出了車禍,要花很多錢的,而家裡面,原本就不富裕。
大家也都想到了,所謂其他的事情,無非就是劉滿屯和張敏的婚事兒,原定於年前,即便是簡簡單單。也要把婚事兒給辦了的。然而就算是要簡簡單單的操辦婚禮,沒有個千八百塊錢,能辦的下來麽?是的,酒席是必須要有的,當然可以簡單點兒,花上三四百塊錢,弄上幾桌;嫁妝也可以少買點兒,新房也簡單拾掇拾掇就行…...
問題是,劉二爺一家人不能這麽辦啊,真這麽辦了,那就太對不起人家張敏,一輩子都會覺得虧欠人家。即便是張敏沒有意見,甘願如此簡單的委屈自己,那劉二爺和劉滿屯,也不能這麽辦,在村兒裡還要這張臉呢。
所以寧可再往後緩緩,緩上個一兩年的,也得到時候辦個差不多的婚事兒。
也許有人要說了,不是可以借錢的麽?
沒錯兒,可以借錢,但是那時候都窮。即便是都願意伸出手來幫你一把,你能借到多少錢?李援勇這次車禍住院,一個多星期的時間裡,就已經花出去三千多了……對於當時的經濟條件,三千塊錢那代表的是什麽?可以蓋起來房子,再娶一個媳婦兒,還得有結余。況且,三千塊錢並不夠啊,還得再醫院裡住著,誰知道要花掉多少錢?
王雲南私下裡在醫院為李援勇交了一千塊,他雖然是個幹部,可是也拿不出那麽多錢啊。而且劉二爺知道後,堅持著說是借的,這錢,早晚一定要還。
那個時候,農村裡連萬元戶這個名詞兒,還沒有時興起來呢。
出了這樣的事情,張敏無論如何也生不出任何氣來,更不會埋怨誰去,反而還得幫忙操持著這個家,安慰著劉二爺還有李援勇的媳婦兒。
婚事兒就這麽拖了下來,臘月中旬的時候,張敏坐上火車回保安市了。
沒過門兒的姑娘家,總不好在村裡過年,而且那邊兒她舅舅和舅媽也絕對不會允許的。
所以這一年的春節,是自打六三年發大水之後,劉二爺這一家子人過的最差的一個年,且不論物質上的好壞,單是心情上。就差了很大的一個檔次,醫院裡還住著一個人呢,而且家裡面已經是債台高築了。
按理說所有的債務,都應該由李援勇他將來出了院以後擔負起來,畢竟已經分了家了不是?
可這個家庭與旁的家庭不同,家庭成員的組合以及這近二十年的生活經歷,讓家裡面每一個兄弟姐妹之間,都有著比旁的家庭中親兄弟姐妹之間的感情還要深厚,濃厚。
所以債務是必須要一起承擔下來的。
在部隊的趙保國聽說這件事兒後,也在部隊借了兩千塊錢寄回了家;劉滿屯本來在派出所就借了一千塊錢,這次又張羅著借了八百多,村裡街坊鄰居在借點兒,湊點兒……
李援勇出院的時候,已經過了一九七八年的正月,算上事故當天搶救他做的手術,前後一共做了三次手術。
這次住院,一共花掉了八千多,除卻家裡面所有人積攢的錢,一共欠下了六千八百多的外債。全村兒的人都在私下裡為劉二爺家歎氣,心道這下幾年之內,劉二爺家裡的條件,是緩不過來勁兒了。
傷筋動骨一百天,可這次李援勇不僅僅是傷筋動骨的事兒了。他的傷實在是太重,沒有半年多的修養,壓根兒就別想下地乾活兒,更別說賺工分掙錢了。
即便如此,在開春的時候,劉二爺招呼家裡的人,包括出嫁出去的閨女,都聚到了李援勇的病床前,開了個簡單的家庭會議。會議的內容隻為一件事兒,那就是分債務。家裡的這幫兄弟們可以不計較,可以說共同承擔。可畢竟朱平貴是成了家的人,有媳婦兒有孩子,他樂意媳婦兒能樂意麽?嘴上人家不好意思說啥,心裡頭呢?
劉二爺認為咱不能做這種事兒。
說是討論,其實到最後還是劉二爺直接拍板兒決定,而且是他提前就想好了,
六千八百塊的外債,趙保國在部隊借的那兩千,就由他自己承擔還了,還剩下四千八百塊,劉滿屯從派出所借的那一千八,他負責還一千,那八百塊錢由劉二爺和在部隊當兵的小毛還有未出嫁的子,以及出嫁了的三個丫頭湊點兒錢來還,還有王雲南的錢,這樣的話家裡面還一千八。朱平貴還五百,還有一千五的外債,留著給李援勇他自己還錢。
而且醜話說在前頭了,李援勇和劉滿屯你們將來家境敞亮了,富裕了,自家人幫你們還的債,你們多少得拿出點兒來。
為什麽說是李援勇和劉滿屯?
首先李援勇你出的車禍,本來你就該拿大頭,可現在你身子骨不能乾活兒掙錢,家裡人就給幫襯著你了;而劉滿屯……本來大頭應該劉滿屯來說,怎麽說李援勇出事兒,也是因為去送張敏回來的路上出的事兒,不應該你劉滿屯管麽?可是劉滿屯這兩年總要結婚的,所以壓力也比較大,思來想去,暫且也少承擔點兒。
劉二爺吧嗒著煙袋,皺著眉頭很認真的說:“滿屯啊,本來你這還沒跟家裡分家呢,今兒爺爺把話說的這麽透亮,總有點兒對不住你,這些年你往家裡貼補的也夠多了,可是現在出了這麽一檔子事兒。咱們全家都得擔著,好歹如今除了你保國哥,也就你掙的最多,也掙錢最穩當,鐵飯碗,唉……”
“爺爺,別說了,我知道,我借所裡的一千八,都由我來還。”劉滿屯搖了搖頭,說道:“家裡面也別讓梅丫、曉雲、秀花她們三家拿錢了,出去的閨女,怎麽著也是跟著自家男人過日子,別讓人家為難了,這錢咱們一起擔著,我慢慢還吧。”
眾人皆默默無語,誰都有心幫忙,可這麽多錢,實在是有心無力啊!
李援勇一個七尺大漢,在炕上躺著掉出了兩眼淚,暗暗在心裡埋怨著自己當時怎麽就沒仔細看看,重重雪幕後,來了一輛吉普車呢?他的媳婦兒香草拉扯著孩子硬是在正當屋裡給全家人磕了兩個響頭,惹得一屋子的人心頭都是難過無比,女的乾脆都哭了起來。
自從過了六三年那場水災之後,全家人都沒有面臨過如此窘迫緊張的生活狀況。
劉二爺沉默著,低頭吧嗒著煙袋,心裡面也是難受的不行,心道自己年歲大了,本想著這些年家裡日子一天比一天過的好,等著劉滿屯結了婚,過兩年小毛不管是留在部隊還是複員回家,娶上個媳婦兒,劉二爺就算是沒有了任何牽掛和壓力了,就算是死,也能踏踏實實笑著離開了。
可誰曾想這個時候家裡面卻出了如此大的一件事兒,迫得準備要結婚的劉滿屯,都不得不暫緩了婚事兒。
一股沉重的氣氛籠罩在屋子裡,很壓抑,很憋悶。
坐在桌子另一邊兒的劉滿屯沉默了一會兒,從懷裡摸出酒瓶子,往嘴裡灌了兩口。這一幕讓劉二爺看到了,不禁心裡有些生氣,這都什麽時候了?還有心思喝你那兩口酒,自打李援勇住了院,家裡面都知道要花大錢了,誰都是整天小氣的一分錢都想著掰成了十分花,可劉滿屯卻愣是沒斷過酒。
不喝酒會死麽?劉二爺正想著怒斥劉滿屯呢,卻不曾想到劉滿屯從桌子旁站了起來,點了根兒煙深深的吸了一口,然後滿臉無所謂的笑道:“行了行了,大家也都別這麽發愁了,不就是欠了些外債嘛,錢是人掙得,人活著比什麽都強啊,總有還清了的一天……”
這話等於是句廢話,在座的誰不曉得這個道理?可是這麽多錢呢,什麽時候還清?慢慢還?說起來輕松,借誰的錢你還人家晚了人家樂意?咱自己心裡也過意不去不是?若是欠著別人錢,見了面就覺得低人一頭啊!
“咱們這一大家子的人越來越多,以後總會越過越好的。”劉滿屯彈了彈煙灰,面色平靜的說道:“娶到家裡的媳婦兒還有咱家的女婿,也許不知道當年,可咱們自己兄弟姐妹們,應該都記得三年困難時期吧?那時候不比現在難?今天還活著,明兒個就有可能餓死斷氣兒了,可咱們出去討飯,誰不是討到了吃的,先給弟弟妹妹吃,稀的不能拿的自己喝了,乾糧稠的只要能拿的,哪怕是白菜幫子,也要拿回家裡來,讓家裡人吃……”
“為了個啥?咱們是兄弟,是姐妹,是親人!”劉滿屯掏出酒來猛灌了兩口,臉色有些紅,眼圈兒有些紅,嘴裡叼著煙苦笑著說道:“可那時候,咱們都是剛剛聚到一起,聚到爺爺身邊兒的孩子,咱們那時候才多大?咱們又不是親兄妹!那又怎麽樣?咱們照樣互相惦記著,互相幫襯著,保國哥經常說的那句話大家都記得吧?他總是愛說,別怕,哥給你戳著!”
劉滿屯仰頭打了個哈哈,忍住眼眶中的淚水沒有流出來,接著說道:“那時候有多難?不用我多說,咱們都是經歷過來的人了,都長大了,想想啊,還有比那時候更難的麽?”
“後來,咱們挺過來,都活下來了,挺過了餓死人的那三年,挺過了六三年的洪水……咱們的日子,越過越好……”
“怕啥?擔心個啥?”劉滿屯瞪著眼掃視了除了劉二爺之外屋子裡所有的人,“難不成到如今,還指望著咱爺爺,給咱們戳著?為咱們發愁?”
屋子裡沒有人說話,除了劉二爺還在低著頭吧嗒著煙袋之外,其他人都用一種錯愕和回憶的眼神,看著劉滿屯。
也許是這些年來的日子過的順風順水的慣了,都似乎忘卻了曾經那個苦難的年代,或者是,誰也不願意再去回憶,甚至記憶著那個年代,因為……實在是不堪回首,不願回首,真的是苦難到讓人心酸的年代啊!
然而此時劉滿屯忽然提起了當年,提到了這個家庭中的親情溫暖,以及劉二爺,爺爺!年事已高的爺爺!每個人都不由得陷入了一種沉思中,回憶中……是的,再苦再難,壓力再大,還有比那個時候過的日子苦比那個日子難麽?那個時候根本就沒有任何人有心思去考慮錢的問題,而是天天都在想著吃,能吃到一點兒點兒能吃的東西,哪怕是吃糠吃菜吃草,能活下來,就是最大的目的,最美好的生活了!
現在?不就是欠下了一些債務麽?不就是那有數的債務麽?
有什麽發愁的?人只要活著,還怕掙不到錢麽?一家子都是從最艱苦最難的日子裡過來的人,能吃苦能受累,辛辛苦苦乾的這些年,日子過的不挺好麽?如今欠了點兒錢,無非就是勒緊了褲腰帶,節省儉約些,過上幾年苦日子又能如何?總不至於過上當年那沒吃沒穿隨時都有可能餓死的日子吧?
朱平貴最先站了起來,眼裡含著淚,卻偏偏咧開嘴笑著說道:“滿屯哥說的對,咱們家雖然說分了好幾個家,可現在援勇哥出了事兒,咱家還得再合到一塊兒,擰成一股繩子,一起度過難關!欠得錢是別人家的,咱們家就該一起來還!誰讓咱們是一家子人呢?”
“不行。”朱平貴的媳婦兒春菊突然站了起來說道。
她這一聲“不行”,讓一屋子的人都把目光投向了她,朱平貴更是瞪著眼吼道:“滾蛋,這兒輪不到你說話!”
春菊眼裡含著淚委屈的看了看劉二爺,劉二爺皺著眉衝朱平貴斥道:“你少說兩句!春菊是你媳婦兒,咱們家的人,總得讓她說說自己的意見。“
春菊撇著嘴,抱著已經睡著了的孩子哽噎著說道:“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說……咱們家的事兒,咱們一起擔著,可梅丫姐還有曉雲姐,秀花妹子,她們都是出嫁到婆家裡的,這事兒輪不到她們跟咱一塊兒擔著……”
此話一出,朱平貴也是一怔,看著媳婦兒那張委屈的掉淚的臉頰,心裡感動的差點兒沒哭出來。
劉二爺似乎也沒想到春菊會說出這樣的話來,滿意的點了點頭,側過臉去狠狠的吧嗒了幾口煙,讓煙霧籠罩住自己的臉,生怕讓一屋子的晚輩看到他老眼中流出的兩滴淚水。
“說的好!”劉滿屯笑呵呵的說道:“中中,就聽弟妹的,那個……梅丫,曉雲,秀花,你們三家別管這事兒了,好好過你們的日子就行。”
三人早已經淚流滿面,之前聽了劉滿屯的一席話以及朱平貴的表態後,她們也心酸的不行,也想著當即就表態,和家裡一起擔起責任來,可是說到底,她們是出嫁到外姓家的閨女,在婆婆家輪不到她們當家作主,而且這種事兒……家裡人肯定不會樂意的,如果非得堅持的話,那就是家庭矛盾。
瞧瞧三位女婿,原本心裡為難,又不好意思說什麽。從一開始劉二爺說要讓他們也承擔點兒債務的時候,韓曉雲的丈夫和王秀花的丈夫就不樂意,吳梅丫的丈夫陸平倒是想點頭的,可看著那兩位不樂意的模樣,陸平也不好強出頭,更何況他家裡的條件算是三位女婿中,最差的了。
然而此時一個婦道人家,朱平貴的媳婦兒春菊都說出了如此慷慨大義的話,三個女婿作為老爺們兒,終於意識到不表示下態度,那這張爺們兒的臉,就乾脆塞到褲兜裡藏起來吧。
於是韓曉雲的丈夫宋軍首先站起來表示,家裡條件也差,但是畢竟也算得上一家人,他出不了多的,也不說大話,年底往這邊兒拿二百塊錢來!
有了宋軍的表態,陸平斟酌了半天,有些為難的站起來說到他們兩口子也出二百, 可是得到明年了,今年夠嗆能攢下來。
王秀花的丈夫苗書海不甘落後,拍著胸脯說不管爹娘願意不願意,他也得拿二百塊錢出來。
三個女婿,三個家庭,六百塊錢!
說多,真不多,可是說少的話,絕對不算少,六百塊錢啊!頂得上劉滿屯半年的工資了都。
“中,中,都是好孩子!咱們家的日子,還會好起來的!”劉二爺再也忍不住,老淚橫流,起身吧嗒著已經燃盡了煙草的煙鍋,蹣跚著腳步往外走去,到了門外沒有回頭,說了句:“滿屯,回頭給張敏那丫頭去封信,五月農忙前,你們倆把婚事兒辦了!至於花錢的事兒,咱們再去借……”
“爺爺!”劉滿屯愣住了。
劉二爺扭頭笑道:“咱們家人多,人心齊,還怕以後過不上好日子麽?”
一屋子的人,全都會心的笑了,是啊,這麽多人,這麽多個家庭,一起擰成一股繩,有什麽難關過不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