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九十三章 心態
“張堯佐什麽人,一個外戚,不說呂相,范希文執政的時候,他還不知道在哪個地方為官呢,近幾年來才冒出來的人物,與范希文又無宿怨,為何反對他回朝。”
回顧范仲淹的一生,無論從哪方面來說,都符合儒家教義下的典范,就算以現代人的眼光來挑剔,他也擁有一個從低到高,頑強自立的完美人生,無論是在精神上,還是在實質上,都為民族和國家做出了同時代裡最大的貢獻。
這些都被同時代的人看在眼裡,更被後世所承認,三百年間第一人的頭銜,無論是生前死後,都得到世人的認可,然而,像這種直追孔夫子,類似聖賢的正直君子,卻如同流放一樣,一直不能回到朝中,楚質不解,連忙請教起來。
“不要當張堯佐是個人物,連幾個言官就能弄得他焦頭爛額,他還沒有這麽大的能量可阻攔范希文回朝。”張方平輕聲說道:“而是大家都不希望他回去罷了。”
“為什麽?”楚質驚愕,恍然道:“難道是實施新政是得罪人太多?”
“這只是其一而已。”張方平搖了搖頭,忽而冷笑道:“主要是因為他太能折騰了,他總是憂來憂去的,動不動就危言聳聽,提醒大家要小心外敵內亂,每時每刻都不讓大家過清心日子,官家就是有心用他,卻也是受不了他的脾性。”
正如後世許多學者評論的一樣,實施新政是出於應付內政外患的需要,到慶歷四五年間,宋夏和議已成定局,西北的兵民騷亂也已經平息,不僅解決了燃眉之急,還出現了柳暗花明的轉機。
一切天下太平了,大家都想過幾天清閑日子,而范仲淹的存在,卻讓大家很鬧心,最可惡的是,居然公然結黨,你結就結了,別亂說啊,還要到處宣揚,這讓皇帝如何自處,就是有心保你,但是為了龍椅寶座,唯有敬而遠之了。
畢竟由宋太祖杯酒釋兵權之時,啟發誘導石守信等人多致歌兒舞女,日飲酒相歡,以終其天年之後,士大夫們就過慣了狂歡達旦,飲酒宴樂,歌妓助興的生活,在溫柔鄉裡沉浸得太愜意了,誰還會想念范仲淹。
或許在皇帝、大臣的心中,那個善解人意的,討喜乖巧的,從不正顏厲色的,非常會享受生活的夏竦,恐怕遠遠比滿口仁義道德,憂國憂民的范仲淹可愛,這樣的人,就讓他離遠點,自己憂著玩去吧,誰讓你不合時宜。
理解了張方平話裡的意思,楚質久久不語,心中悲憤填膺,
為范仲淹叫屈不已。
“怎麽,是否覺得如此對范希文很不公?”張方平說道。
何止不公,簡直就是天理何在啊,楚質氣憤得都不知道該怎麽形容自己的心情,重重點頭承認道:“朝中百官行徑,不似君子所為。”
“質兒!”突然之間,張方平認真無比,沉聲說道:“你要記得,官場之上,沒有君子小人之分,也沒有所謂的公平。”
沉默了下,張方平輕微笑了起來:“按照范希文他們的說法,呂相與我,還有許多大臣都是十足的小人,禍國殃民之徒,但是我張安道可以指天立誓,絕對沒有做過一件對不起朝廷百姓的事情。”
“就是呂相,雖然器量不足,難以容人,凡是反對他的,不是貶官外放,就是壓製不用,但執政多年,在劉太后聽政期間,保全了官家,還有李宸妃之事,可稱得上有功於朝廷。”張方平似乎也有些生氣,哼聲道:“而那些所謂的直臣君子,卻對此視若無睹,或直接忽略不提,不僅把呂相比成唐時的李林甫,還將西夏之亂的責任歸於呂相,可有公平之說。”
楚質不得不承認,張方平說得有理,無論是何涉,還是許多文人如何指責呂夷簡,但是人家確實做了許多事情,當年太后劉娥就曾經試探過大臣們的態度,想學武則天稱帝,是給呂夷簡勸消了念頭。
還有皇帝趙禎的生母李宸妃,逝世的時候,本來是擬定按照普通宮人的標準下葬的,但呂夷簡卻堅持要求在皇儀殿治喪,太后和皇帝都要舉哀成服,如果這些只是為了討好皇帝,那他在西夏戰爭時期起用並支持了宿敵范仲淹。
公平地講,這就很有些放棄私鬥,一心為公的心胸了,然而,很多人卻對此視而不見,依然大罵呂夷簡謀身忘公,但為私計,以權謀利乖等。
“算了,你還年輕,現在不懂,以後漸漸就明白了。”張方平微笑,舉杯示意,細細微啜起來。
楚質微微點頭,瞬息之間,心中好像有什麽東西破碎了,腦中空前的清醒,是啦,自己太執著以前的印象,畢竟受到後世書籍評價的影響,總是以為仁宗時期,直到神宗之後,朝廷政治風氣清明高尚,朝中雖有小人,但是君子更多。
君子是什麽,比如史書裡就經常說,君子們下朝是無話不談的知心好友,上朝之後卻翻臉無情,為了公事,可以疾言厲色,你爭我吵,決不讓步,接著下朝之後,又繼續無話不談,猶如親人。
然而,真正能做到這樣的只是寥寥無幾,政治不是兒戲,經常說王安石與司馬光私交有多好,但是一個上台,卻把反對自己的貶到洛陽修書,當修書的回來執政,立時把新法全部廢除,不管好壞,一個不留,哪裡還講什麽交情。
接觸的最多的是何涉、范仲淹之類的大儒名臣,又犯了以偏概全的錯誤,楚質苦笑,一杯酒下肚,秀逸的臉龐泛起陣陣暈紅,早應該明白,政治啊,無論古今,什麽時候清明過。
“不過,話又說回來,質兒你倒是不用擔心。”張方平笑吟吟道:“只要你不學范希文那些人一樣,事情參和,胡亂折騰,前程卻是不用憂愁,二三十年之後,中書宰執或許不敢妄想,但是三司、樞密還是有望接任的。”
“卻是舅父高看我了。”楚質謙虛說道,是有往這方面想過,但是在名臣輩出的仁宗一朝,他卻沒有多少信心,況且二三十年之後,歷史沒有改變的話,還是宋神宗在位,王安石為相,自然能躲多遠就躲多遠,盡量少招惹他們。
“只要你娶了媳婦,那就不是空想。”眨了下眼睛,張方平笑道:“當然,你自己也要爭氣,別學那楚君瑞碌碌無為,為官要勤政謹慎,與同僚友善,免得和張堯佐一樣,身居高位,百官心中卻是不服。”
與普通地方官員不同,張方平朝中還是有一定的人脈,自然知道楚質與曹雅馨訂親的事情,曹家是外戚,而且比張堯佐理加名副其實,與之聯姻,肯定也擺脫不了外戚身份,所以張方平才借機提醒他要小心注意。
曹雅馨俏麗中略帶嬌憨的面容在腦中掠過,楚質自然明白曹家的權勢,而且要比張方平了解得更加透徹,有時候他也在懷疑,自己是真心喜歡曹雅馨,還是想趨炎附勢。
“當然,質兒你和他不同,進士出身,走的是正途,不出差錯,自然水到渠成。”張方平說道:“不像張堯佐,從邊陲小地的一介推官,頃刻升到三司使,掌管天下錢糧,這可是朝廷兩府宰相之下第一人,怎麽不惹人嫉恨。”
一語道破玄機,無論言官怎麽彈劾張堯佐屍位素餐,沒有能力卻竊居高位,其實說白了就是眼紅,用現在的眼光來看,純粹是吃飽了沒事乾,瞎鬧騰。
楚質微笑,沒有說話,畢竟站在他的立場來看,張堯佐就是活該,誰叫張家與曹家有怨,還總惦記后宮之位,作為未來的曹家女婿,楚質擺明是幫親不幫理。立時,楚質也明悟了,說到底自己還是凡人一個,就算敬佩范仲淹品行事跡,但究竟還是難以做到。
得出這樣的結論,楚質心中有些迷茫,自己也是如此,有什麽資格譴責別人,但是仔細深想,卻還是有些不甘,總覺得自己還能做些什麽,卻沒有這個決心。
其實也可以理解,楚質兩世為人,上輩子是個小白領,為一日三餐,衣食住行奔波勞心,什麽以天下為已任,離他太遠,最多是在網上知道某些不平事,痛斥幾句,第二天就忘得一乾二淨。
而今錦衣玉食,生活不用擔憂,接觸最多的都是何涉、范仲淹等人憂國憂民思想,況且,接受十幾年愛國主義教育,骨子裡,血液之中,甚至心底深處,多多少少有些治國平天下的理想,以前是沒有機會,但是現在確有實現的可能。
宋朝擢升官員的制度太完善了,以楚質的資歷,只要一步一步的走下去,當然,還要多立些功勞政績,入主中樞,執政為相確實不是難事,然而,或許正是太了解歷史,知道革新變法的艱難,楚質十分彷徨,猶豫不決,說到底還是缺少王安石那種天變不足畏、祖宗不是法,人言不足怕的大無畏精神,反覆思量。
楚質最後還是跟以前一樣,暫且把這念頭擱置一旁,安慰自己,算了,走一步算一步,反正還有十幾二十歲時間可以慢慢思考,相通了再做決定也不遲,其實還是懷抱著一個小人物的心態,不敢擔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