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八十八章 隨意
“是不是張知州不喜潘閬詩詞啊?”有人猜測道,也不是沒有道理,畢竟不管別人怎麽推崇潘閬詩詞,張方平不喜就是不喜,欣賞口味有異,沒有任何道理可言。
“那就再換一首,柳七的詞不錯。”
一語定音,片刻,亮麗少女抱著琵琶下台,又有個妙齡美女,手執紅牙板,朱唇含笑,纖纖細步走到花台之上,咿咿哎哎唱起了柳永那首膾炙人口的望海潮:“東南形勝,三吳都會,錢塘自古繁華。”
又是關於杭州錢塘的詞,難道就不能換別的地方嗎,當然不行,廢話,杭州是東南第一州,歷史悠久,經濟繁榮,風景如畫,湖山秀美,這些都是非常讓人驕傲的事情,作為本地人士,卻說別的地方妙,想數典忘祖不成。
再者說了,如今是為張方平接風洗塵,正是加強他對杭州認同感的時刻,最好讓他將杭州當成自己家鄉,這樣大好的機會怎麽能錯過。
然而,就是這首寫盡了杭州富庶與美麗的望海潮,卻沒有引得到張方平的共鳴,卻見他百無聊賴倚在榻上,目光隨意觀掠四周,卻沒有一個停留的焦點,最終落在錢塘江潮上,好像對潮起潮落的景象比較有興趣。
這個時候,終於有人看出些什麽來,輕聲說道:“這位張知州,似對輕婉詩詞不感興趣。”
“啊,想起來了,聽友人說過,張知州性格豪爽,最喜結交豪傑之士,尤喜談兵。”
“豪邁之氣,那再換一首。”有個富紳聞言,也沒有與人商議,直接跑到花台幕後,讓待會登台的伎人唱那種氣勢豪邁的詩詞。
拿錢辦事,伎人當然允應,反問道:“不知貴人想聽什麽詞?”
“隨意,只要磅礴大氣,且是名士所作即可。”就算不是不學無術,但一時之間豪紳也想不出什麽好詞來,乾脆讓伎人自己挑選。
“哦,貴人覺得范。”
適時,鑼聲響起,伎人顧不上說完,連忙快步而去,繞著碎步在台上搖曳片刻,衣袖飄舞,纖指如蘭,輕言細語唱道:“堂堂雲陣合,屹屹雪山行。海面雷霆聚,江心瀑布橫。”
一曲了畢,不明真相的觀眾又是陣陣喝彩,反正是圖熱鬧,又能兼看美女,
就是不懂欣賞,為了面子,也要叫聲好。
然而,宴席之上,有些人的臉色卻變了,心中暗暗叫苦,唱什麽不好,卻偏偏要唱這首詩,分明是找罵啊。
果然,不知何時,張方平目光已經轉回台上,一張臉變得陰沉沉的,冷聲道:“哼,范希文的觀潮詩也不過如此罷了,什麽雲陣,雷霆,真是俗不可耐。”
一片沉寂,誰也不敢接話,就是有人心中暗喜,卻也知道,自己還沒有這個資格,可以像張方平一樣,如此評論范仲淹。
人家張方平是什麽人物,曾經做過翰林學士,禦史中丞,差點入主中樞,名居政事堂之列,以這樣的資歷,隨時可能被調回朝堂,況且人家擺明了是與范仲淹不和,罵他幾句也是正常的,至於其他,如果不想讓唾沫星子淹死,最好不要開口為妙。
自然,在這喧鬧的環境裡,聽到張方平罵聲的卻是不多,只是前面兩排而已,明白其中原因的,自然在那裝聾作啞,不明白的,盡管滿肚子疑問,也不敢當面打聽。
其實,張方平與范仲淹的矛盾,並不是他自己招惹的,純屬神仙打架,小鬼遭殃,無奈被牽連進去。
當年,范仲淹也是現在的王安石一樣,滿懷抱負,最見不得不好之事,在這時他的眼裡世界只有黑白兩色,不為忠者即為奸,非此即彼,絕無混淆。
呂夷簡就是個奸臣,這個信念在范仲淹的心裡根深蒂固,不可動搖,所以一定要搬倒他,為什麽有這樣的結論,那事情又要追溯到十幾年前,那時的皇后並不姓曹,而是姓郭,不過太后劉娥死後,她馬上被皇帝趙禎給廢了,至於廢後原因,很多,歸根結底還是一個,皇帝樂意。
然而,廢後可不是簡單的事情,朝臣肯定會爭相反對的,時任知諫院官員的范仲淹就是其中之一,可惜,在呂夷簡的建議下,趙禎一張聖旨下去,把反對廢後的官員全部貶出朝廷,這是范仲淹第二次遭受貶謫。
第一次是天聖六年,那時他因為要太后劉娥還政皇帝,被趕出了京城,那時百官送行,大家舉酒致敬:范君此行,極為光耀,而這次是當天遣送,時間太急迫了,可是仍然有官員緊急趕到送行,再次舉酒:范君此行,愈覺光耀。
身為言官,范仲淹卻沒覺得有什麽光耀的,畢竟是本職工作,做了份內的事情而已,同時覺得廢皇后是要不得的,他們並沒有做錯,那麽錯的人只能是呂夷簡了。
根據范仲淹的思維,其一呂夷簡支持廢皇后,人倫喪失;第二此人利用皇帝驅逐言官,破壞製約百官而設立的台諫機構,肯定是為了達到自己私欲,是權臣之舉,想象一下,如果沒有言官的監督,朝廷很快就會變成一言堂,而身為首相的呂夷簡就可以為所欲為了。
就從這一刻起,范仲淹把呂夷簡當成了敵人,以鏟除這個權臣己任,貶官幾年之後,范仲淹再次回到朝廷,花費巨大的精力做了一件事,編織了一幅百官圖,詳細記載著近年來,自從呂夷簡當政之後,文武百官的升、遷、降、謫之路的列表。
其中一一指出,哪些官員的升遷是正常的,哪些是呂夷簡一手遮天,強升暗降的,張方平的名字也在其中,但他自然是屬於呂夷簡那方的,成為范仲淹眼中的奸佞。
百官圖啊,結黨營私,皇帝最為忌諱的,過幾年之後,范仲淹就是,至少表面上是栽在這種事情上,只要皇帝相信,呂夷簡倒台不說,那一幫所謂的黨羽,也逃避不了革職查辦的命運。
事情不帶這樣的,且不論皇帝反應如何,反正榜上有名的官員肯定怒發衝冠,自問從來沒有得罪過你范仲淹,憑什麽把我們往死裡逼。
換成其他朝代,皇帝見到這張圖,不管是真是假,肯定會徹查,然而,這是宋朝,在位的是寬厚仁恕的仁宗皇帝,而且趙禎顯然比較信任呂夷簡,事件最終結果是范仲淹再度貶官出京,再次得到百官舉杯敬意:范君此行,尢為光耀。
再過幾年,呂夷簡病逝,范仲淹上台執政,推行吏治,之後的事情可想而知,本應坐在翰林學士位置上逍遙的張方平,不幸的開始了長達數年的牧守地方生涯,心中怎麽可能沒有絲毫的怨恨。
思潮起伏,楚質回顧著從顧可知那裡聽到的秘辛,有點迷茫,也不知道誰對誰錯,按照現代的思維,皇帝不過是想換個老婆而已,呂夷簡表示支持,也不至於成為千古罪人吧,而且之後的事實證明,呂夷簡執政二十多年,一直對皇帝忠心耿耿,相位也是有起有落,說他是權臣,有謀逆的跡象,確實有些過了。
既然皇帝與呂夷簡沒錯,那麽問題只能出在范仲淹和那些言官身上了,念頭掠過,也被自己嚇了一跳,楚質心中苦笑,卻沒有覺得不妥,畢竟是受過的教育不同,固然佩服范仲淹的品德,但不會覺得他做什麽事情都一定是正確的。
沒有經受古代禮教觀念的洗禮,楚質永遠不會明白,廢後的意義有多麽深遠,起碼不會有:人臣之於帝後,猶子事父母也的思想,把皇帝當成父,把皇后視為母,楚質可做不出來,就是惠夫人,心中尊敬有加,但心中多多少少還是有一層隔膜。
當然,這也不妨礙楚質對於惠夫人的感情,畢竟親情也是慢慢地培養出來的,轉眼之間,來到杭州已經近一年,雖然時常通信,但卻是報喜不報憂,不知道惠夫人現在如何了
“楚知縣,楚知縣。”一縷悠思拉回,楚質莫明其妙的低頭,卻見旁邊一個書吏悄悄扯著自己的衣裳,輕聲提醒道:“張知州在叫你呢。”
張方平從榻上直起了身體,揚聲道:“誰是錢塘知縣楚質?”
抬眼望去, 楚質站了起來,拱手應道:“下官在此,敢問張知州有何吩咐。”
目光灼灼打量片刻,張方平微微倚坐,隨意似的說道:“年紀輕輕的,就敢學老儒長者刻本印書,想來也有幾分本事。”
“下官年少氣盛,一時不知深淺,貿然之舉,讓知州見笑了。”楚質說道,態度放得有些低微,畢竟捏不準對方脾性,還是低調一些為好。
“有才華是好事,用不著謙虛,只要不是金玉其外,敗絮其中就行。”張方平說道:“其他不清楚,總是聽人說你詩詞寫得不錯,今日卻要親眼一見,不用太過講究,剛才那些小娘子咿咿呀呀的,不知道在唱些什麽,你就隨便寫首,讓本官聽得舒坦就行。”
這還叫不用講究啊,剛才少女們唱的那首不是經典佳作,張方平這麽說,擺明了是存心要為難楚質,就算寫得再好,只要他一句本官聽得不舒坦,就可以全部否定了。
該不會是楚知縣把張知州給得罪了吧?眾人紛紛猜測,為其擔憂的不在少數,自然也有幸災樂禍的,人之天性,不概而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