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朱敬倫來說,這是一個好機會,一個在最後決戰前跟鄉勇溝通的好機會。 赫德一路陪著朱敬倫,不斷的交代他一些問題,告訴他要注意鄉勇的情報,包括人數多寡,防禦工事,至於巴夏禮和另外兩個英國兵的情況,反倒是最後問的,果然他們並不關心巴夏禮等人的死活,只在乎這個人代表的意義,林福祥抓了一個英國公使,鄉勇虐待了幾個英國兵,英法聯軍掃蕩了林福祥的據點,這就足夠給所有人一個交代了。
英法聯軍的指揮部已經扎在了廟門前,所有的重點地區都被他們佔領,廟門口也是安全的了。
走進山門,前面是一個大院,大院後幾座大殿,大殿兩側可通後面,一路往上攀登。
朱敬倫看到,亭台下,大門旁,都有三五個士兵駐守,子彈上膛,刺刀明亮,做好了戰鬥的準備。
廟宇是三進式,如同住過傳統的大院,但卻比大院大了太多。
一步步走爬山,腳下都有拾級而上的石板路,一直到最後一進的大殿前。
這座大殿周圍四堵高牆,有四門,有成排的樹木,松柏香樟,隱隱還能看到幾株菩提。
這座院落中的洋人士兵格外的多,出入大門,牆壁下,大殿兩側,潛伏著許多士兵,甚至還有幾門步兵炮已經就位,攻擊的準備已經十分穩妥,隨時都能轟開這座大殿。
另外朱敬倫還看到大院的牆角邊堆放了許多的竹竿、幕僚和茅草,朱敬倫知道這些竹木草下有的還藏著火藥等物,不過大殿之中的火藥更多,正面三間大殿才是真正的決戰之地。
林福祥當初的計劃就是,把洋人全都引入這座大殿之中後,他們的死士點燃火藥,至於死士則有密道通往廟外,林福祥不但借著重修廟宇的幌子,給這裡送來了足夠多的竹木,也早就挖掘了一條密道。
但是如果洋人只有一百人左右的話,還有可能都進入大殿之中,現在洋人有三百人,看洋人的作戰方式,也不像是喜歡蜂擁的作風,即便攻打大殿,他們也只會排除少數士兵,大多數士兵恐怕都會在大殿之外策應。
說不好聽點,林福祥是看過中國傳承幾千年的無數兵書,但是英法聯軍卻是近百年間始終在戰鬥的軍隊,單說這幾年,英國人前年打波斯,去年打阿富汗,今年打中國和印度,更不用說數不清的殖民地戰爭,人家的戰鬥經驗遠比清朝軍隊強了不知道多少。
赫德將朱敬倫送到大院之前,該交代的也交代完了,目送朱敬倫進去,突然有些不忍。
“朱先生!”
朱敬倫回頭。
赫德道:“保重。”
朱敬倫微微點頭,臉上一臉的決然。
其實赫德也不知道朱敬倫為什麽要主動請纓,但是當他去翻譯營帳的時候,冥冥中他就感覺到朱敬倫一定會站出來,這種感覺讓他感到很奇怪,因為理智上他絲毫找不到朱敬倫會去冒險的動機。
這種摸不清楚的第六感,讓他不是很舒服,甚至有些不安心。
目送著朱敬倫已經走上了大殿的台階,最後在大門前橋了起來,朝著裡面喊著什麽。
赫德心中又說了一句:“保重!願上帝保佑你!”
大殿的門開了,朱敬倫走了進去。
“我是朱敬倫,有認識我的嗎?”
朱敬倫走進去,立刻就表明了身份,他怕不表明身份,會糊裡糊塗被這幾個鄉勇揍了,弄不好他們真的有心思騙人進來殺,因為這些人都是林福祥口中的死士,
他們的作用就是將敵人引入這座大殿,如果逃不掉就要做好同歸於盡的準備。 “是朱先生啊!”
一個聲音驚喜道,果然是死士,決戰在前竟然還能流露出驚喜的情緒來,但這聲音稍顯稚嫩,或許是不知者無畏。
“你是?”
眼睛適應了大門緊閉的大殿中昏暗的光線,看到眼前一個十四五歲模樣的少年,朱敬倫感覺到很陌生。其他人也都跟這個少年一樣,年紀都不打,連一個有胡須的都沒有。
少年說:“我叫林瓜,上次跟林大哥進城見過先生一面。”
朱敬倫完全沒有印象,林瓜這名字一聽,就有可能是林福祥的親族,但這名字一聽,也不是什麽文化人起的名字,很可能只是一個窮苦的遠親。
朱敬倫點點頭:“見過我就好。聽我說,洋人來了三百,有兩百人就在外面的院子裡,我們最多能把這兩百人引入這裡。你們的火藥都準備好了嗎?”
朱敬倫一邊問著,一邊四處查看,眼前這些都很年輕少年鄉勇完全沒有防范意識,見到林瓜認識朱敬倫,他們絲毫不阻止朱敬倫四處查看,瞬間就將朱敬倫當成了自己人,恐怕他們真的之時林福祥手裡的炮灰吧。
大殿正中有一座神像,黑乎乎的臉膛朱敬倫很熟悉,那跟侯進、馬老三分別的廟宇正是這間廟堂只是那時候的廟宇顯得很殘破,許多院牆不是倒塌就是被摧毀,現在院牆都修複好了,大殿中好像也重新裝飾過,改由的布幕帷帳一應俱全,木質的梁柱上甚至還刷了新漆。顯然這些恐怕也是林福祥特意做的,漆料本身就是很好的易燃物。
“洋人呢?”
朱敬倫又問,他沒看到巴夏禮他們,不知道是不是被林福祥早就轉移走了。
林瓜指了指神像後面:“在那裡邊呢。”
朱敬倫知道神像背後的那面牆後面,還有一個小間,往往是廟祝們休息的地方。
他沒興趣去看巴夏禮,隻點了點頭,然後輕輕拍了拍林瓜的肩膀。
對這些少年說道:“能打就打,不能打盡快走,你們有密道的吧?”
“在神像後邊!”
林瓜說完就走到後面打開了一個蓋子,一個完全用厚木板蓋住的洞口,洞口還比較新,顯然挖掘出來沒多久。看到在米道口朱敬倫就放心了,他擔心林福祥的心黑了,根本沒給這些人留活路。
赫德一直等到朱敬倫走了出來,遠遠的就看到朱敬倫搖了搖頭。
“對方不肯投降,他們要求他們撤兵。”
“對方有多少人?”
“人數不到一百。武器主要是大刀、長矛和弓箭。沒有火槍。”
“巴夏禮先生他們呢?”
“不太好,但都或者,看的出來他們遭受了不人道的對待。”
大致情況清楚了,赫德沒有在問什麽,急匆匆返回指揮部向總指揮複命。
朱敬倫反而停下了腳步,他就站在院門口,他不知道自己要做什麽,或許這就是他留在這裡的原因。
很快有士兵匆匆跑來,跑進了院子,對幾個軍官模樣的英國兵交代了一番,很快槍聲再次響了起來,英法聯軍看來打算強攻了。
他們沒有用大炮,炸塌了大殿,巴夏禮也死定了。
子彈從四面八方想著大殿的大門射擊,朱敬倫心中真的有些擔心那幾個孩子。
當大殿的正門被打的千瘡百孔之後,英法聯軍士兵停止了設計,一隊十幾個人弓著腰端著刺刀慢慢的從兩側向大門摸了過去,當他們踹開大門的時候,發現裡面已經空無一人,立刻吆喝了起來。
越來越多的士兵闖了進去,但大多數士兵依然在外面戒備。
朱敬倫此時也跟了過去,慌亂中沒有士兵阻攔他,他也走進了大殿。
此時大殿中剛剛有十多個人,都叫嚷著詢問敵人呢,也有士兵開始搜查,朱敬倫怕被他們發現埋藏的火藥,大喊了一聲:
“巴夏禮先生在後面,都去後面看看!”
這時候後面也適時的有聲音傳出來:“help!”
聲音引起了英國兵的注意,一個個衝到後面去了,立刻有歡呼聲響起來,暫時忘記了失蹤的敵人。
見掩飾過去後,朱敬倫心中一松,隨即不由好笑起來,人都跑了,洋人也沒進來,這些埋藏的火藥已經失去了意義,自己遮掩有個屁用。
盡管沒有炸到洋人,朱敬倫還是很欣慰,起碼那幾個年輕勇兵逃了出去,就算了炸了,他們也炸不到幾個敵人,弄不好還把自己炸了,至於地道,朱敬倫不認為那種簡單的地道能抵擋住炸藥的威力,恐怕進去後也是被炸塌活埋的命運,反倒不如不炸。
心中剛剛送了一口氣,感覺這次任務就到這裡的時候,突然外面炮聲大作。
朱敬倫不由奇怪,方才攻打大殿的時候洋人都沒有用炮,怎麽現在反倒用上了大炮,這太不合理了。這絕對不是慶祝勝利的禮炮,只有一個解釋,就是他們又跟林福祥的勇營交上火了。
朱敬倫不但奇怪,對林福祥又有些不滿起來,看來林福祥重新發動了攻勢,而計劃中並沒有,或者說他們並沒有告訴朱敬倫,顯然林莊依然騙了朱敬倫。
走到大門邊,看到洋人不斷的退守最後的院子的時候,朱敬倫明白,林福祥竟然在外圍發起了攻勢。不依靠廟宇的建築抗敵,反而將廟宇拱手相讓,在外麵包圍攻打洋人,這是什麽戰術?
這座廟越往後越高,朱敬倫站在大殿的高台上,可以一覽無余的看到外面的情況,他看到洋人不斷的往最後的廟宇收縮兵力,四面八方都有中國兵勇衝殺,還見到了騎兵的影子,倒不是洋人打不過中國鄉勇,而是他們有意的收縮回防,顯然打算聚攏兵力,佔據最佳位置對地,最佳位置當然是位於最高處的大殿和周圍的院子。
越來越多的洋人士兵收縮過來,院子中的士兵也接到命令,建立新的陣地和防線,大炮就推到了院牆山門,排成一排,步兵則在後面準備,任何人想要衝擊這個高處的大院,都要付出慘重的代價。
法國兵來了。
指揮部也搬了進來。
中國兵勇則攻打到了第二個大院。
面對英法聯軍的步槍,他們推著無數的小車,小車上對著沙袋一樣的東西,緩慢的前進。這東西滿洲人的老祖宗就用來對付過明軍的火槍,沒想到這時候還是用上了,但是這東西當鉛丹可以,用來擋大炮就差了太多。
朱敬倫看到一輛輛小車被大炮炸成碎片,還能聽到炮兵們的嘲諷聲,實在不明白鄉勇把要地交給敵人,自己卻強攻的計劃。
但沙袋小車義無反顧的前進,一步一步推進,主要戰場就在不到兩百米長度的第二座大院之中。他們是佯攻,每一步都要付出慘重的代價。只在石階上前進了幾十米,卻已經付出了上百具屍體以及散落的到處都是的小車殘骸。
英法聯軍則完全龜縮進了最後的大院,指揮部更是直接搬進了大殿之中,朱敬倫不避矢石的站在門外,始終看不明白,知道他偶然看到周圍院牆上探出幾個腦袋的時候,心中疑惑頓解。
他看到那些爬上院牆的人,突然拿出了一個火把,然後扔到了牆根下,牆根下則有一堆堆竹竿,木頭椽子,或者稻草,這些東西本身就易燃,裡面有的還藏有火藥,甚至浸泡過各種油料。
單獨的火堆先燒起來,接著引燃附近的竹木,當一圈松柏都燒起來的時候,四面院牆已經成了一道圈起敵人的火爐。
朱敬倫明白了,林福祥是打算把敵人壓迫到這座院子中,然後用火攻啊。
至於自己也身犯險境,朱敬倫反倒不在乎了,他之所以衝林莊發火,不是他怕死,只是因為林福祥並沒有把他的生命當回事,他骨子裡就不喜歡被人當成可有可無的棋子對待,說是有傲骨也好,說是太自以為是也好,總之他天生就是這麽個人。
但現在根本牽扯不到這些,因為林福祥根本不可能算計到朱敬倫也會在這個院子裡,所以朱敬倫反而為林福祥的計策叫好。
當看到英法聯軍士兵終於混亂的時候,朱敬倫知道,林福祥的計劃已經成功了一大半。
到處都是呼喊的聯軍士兵,指揮部也慌亂的想要搬出大殿,可是看到外面的火勢,又有些猶豫。命令也亂了,在門口的陣地上,聯軍士兵的槍炮依然在響著,但是也已經受到了影響,因為他們附近也在燃燒,有的炮兵在試圖轉移大炮,有的打算往外突圍。還有一些士兵似乎接到了救火的命令,脫下了軍裝朝著火堆猛打。
轉眼間大院中的三百英法聯軍成了甕中之鱉,如果繼續下去,弄不好會成為熟鱉。
突然朱敬倫看到前院的炮聲,林福祥的大炮也到了,清軍的大炮無論鑄造水平,還是殺傷距離,都跟英法聯軍有很大的差距,但是在狹小的院子中,這種差距被無限的縮小了,英軍打的到他們,他們照樣打的到英軍。
而英法聯軍的炮兵尚處在慌亂中,炮戰竟然一時間是林福祥勇營佔優。
指揮部看到這種情況,又評估了一下,認為院牆周邊的大火似乎距離大殿還有段距離,竟然決定繼續在大殿中運行。大院中的士兵經歷過短暫的慌亂之後,也放棄了突圍出去的舉動,越來越多的人開始選擇救火。
有的挖掘溝壕建立防火帶,有的則發現了大殿外那一排排防火的水缸,不斷的打水往火上澆,發現火勢根本壓不下去之後,他們又在火線前的地面上不斷的潑水,還有人開始不斷的在殿後的水井中打水,補充水缸。
此時真正在第一線對抗鄉勇的軍隊只在百人左右,大多數聯軍士兵反倒在大院中忙碌,朱敬倫此時警覺的發現,大院中的士兵越來越靠近大殿了,畢竟越靠近院牆則越熱,越是不舒服。
三間大殿則已經被聯軍指揮部佔用,高級軍官都在大殿之中,包括剛才關押洋人的正中的那間大殿也被法國人佔用了。
朱敬倫突然覺得,這時候自己似乎可以做點什麽了,好像那些埋藏起來的火藥,洋人至今都沒有發現。
大殿中是忙碌的法國士兵和軍官,有進進出出傳命令的,有鋪開地圖研究對策的,有拿著望遠鏡觀察戰況的,沒有一個人往地上看一眼,沒有人注意到那些四處懸掛的布滿,沒有人關心散落在磚縫之中的那些乾燥的木渣,更沒有人關心神像背後有一大塊地毯,而地毯下面則有一個地洞。
朱敬倫的進入反而引起了一些人的關注,甚至有些人突然有些緊張,畢竟朱敬倫是一個中國人。
“你是幹什麽的?”
一個法國軍官用法語問道。
朱敬倫回答:“我是英國翻譯,巴夏禮先生剛才就關在這裡是嗎?”
法國人的手剛才都放在了腰間的軍刀上,這時候臉上還有一些狐疑,但已經放開了手。
說了一句:“我們根本就沒見過巴夏禮先生,他剛才也不在這裡。”
“我是剛才進來談判的使者,我剛才見到他就在後面的牢籠裡關著。”
朱敬倫一邊說著,一邊往裡面走。
法國人有些不耐煩了:“裡面的英國兵已經被你們帶走了,根本就沒有巴夏禮,你們英國人是怎麽回事,是誰派你來的?”
法國人的口氣有些懷疑了。
朱敬倫不得不停下腳步,此時他已經走到了神像旁邊,前面就是通往後堂的過道,他聳了聳肩膀。
“這是什麽?”
朱敬倫轉移視線,俯身掀開了地面上的毯子,露出了一塊大木板,法國人被吸引了。
被吸引的法國人都沒注意到朱敬倫小心的從神像前的香爐中拿起了一根正在燃燒的香。朱敬倫猛地拉開木板,露出了一個洞,法國人的眼光瞬間就被那個洞吸引住了。
朱敬倫卻毫不猶豫的一腳跳下了那個打洞,一手突然捏著那根香,倒著插進了磚縫中的火藥上,滋滋的聲音伴著白煙, 法國人好像意識到了什麽,大喊了一聲,倉啷拔出了軍刀。
朱敬倫卻順手蓋上了木板。
地洞太小了,隻容一個人爬行,顯然他們挖的太匆忙,朱敬倫剛才一個念頭湧起就打算這麽做了,他不認為自己必死無疑,但也不認為自己會安然無恙,不過即便他死了,他也不後悔,這是他第一次有了犧牲精神,在之前他始終把自己的性命放在第一位。
因為他看到了希望,看到了林福祥他們獲勝的希望。
火藥沒給朱敬倫多少時間,滋滋的白煙帶著火焰,引燃了在磚縫中的乾燥木渣中混合的其他火藥,只有幾個呼吸間,就鑽進了神像地下,一聲巨響,神像轟然倒塌,此時拿著刀的法軍軍官甚至還沒有來得及做出一個動作。
神像倒塌的同時,火藥還繼續沿著磚縫向四面八方延展,速度非常的快,根本就不容法國人有任何的反應,當那個拿刀的法國軍官大喊一聲的時候,火藥燃燒到了四面牆壁下,巨大的爆響,天搖地動,誰都不知道發生了什麽。
朱敬倫隻爬了兩步,就聽到了爆炸聲,還來不及爬第三步的時候,就聽到了更多的爆炸聲,他感覺到一股灼熱的起浪湧了進來,劇烈的爆炸燃氣的大火不是一塊木板能夠阻擋的,更慘的是地道如他所料那般垮塌了,巨大的震動,土木崩塌的壓力,已經爆炸瞬間抽乾氧氣的窒息,還有能烤熟生肉的溫度,讓朱敬倫瞬間就失去了意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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