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吃過晚飯,莫白就早早的躺上了床,迫使自己及早進入睡眠。 明日一早,便得前往臨近的都城,參加自由同盟一年一度的鬥魂學院招生,對於家境貧寒的莫白而言,這可是此生唯一能改變命運的機會,怠慢不得。
一等鬥士二等儒,三等草民四等奴。
在這片強者為尊的鬥魂大陸上,站在金字塔頂尖的並不是滿腹經綸學富五車的文士與權貴,而是那個名為“鬥士”的職業群體。
方今大世,魔獸遍地,精靈蟄伏,在各方異族虎視眈眈的大環境下,光靠做學問的紙上談兵已不足以保證人族的安危,若非還有那麽多通天徹地的鬥士坐鎮,藉著天賜“鬥魂”賦予他們超自然的力量震懾外族,恐怕在體能上不佔優勢的人類,早已被掃進了歷史的垃圾堆。
毫無疑問的是,若是能夠被任何一家鬥魂學院錄取,哪怕是畢業後成為一名最不入流的鬥士,再不濟也能到朝廷當個將軍,至少榮華富貴是享之不盡了。對於很多苦於沒有門路的平民來說,倒也不失為一條成功之道。
“東山,咱娃要是真能被選上,我這個做娘的這些年吃的苦可全都值了。就是可惜了咱那條虎皮……”
“一條虎皮算什麽?能供小白上學,就算是把這棟祖宅賣了我都樂意。”
“話是這麽說,但你三叔也太摳門了。那可是你當年打來的品相最完美的一條虎皮,他居然隻肯出一千自由幣,要不是為了急著給咱娃湊學費……”
隔著霉爛的木牆,隱約還能聽到二老細微的談話聲。莫白翻了個身,將身上早已看不出本來顏色的棉被拉了上來,蓋住了腦袋,隻覺心情十分沉重。
事實上,莫白隻是一個被抱養的棄嬰,外面那對上了年紀的夫婦,並不是他的親生父母。
但他們卻毫無保留的將希望全然寄托在自己身上,這讓莫白肩負的壓力不是一般的大。
自從很多年前以打獵為生的養父意外瘸了一條腿之後,這個原本還算富足的小家庭生活條件就一直不太樂觀。單靠體弱的養母做些手工活為生,平日裡連吃口飯都成問題。
莫白才讀了三年書,這個世界的字還沒認全,就被迫輟學。盡管他現在才八歲,但二老在年前就已經盤算著給他找份活幹了。
同村的鄰裡雖然都是莫姓本家,但大都事不關己高高掛起,沒見有誰肯伸出援手幫扶一把不說,落井下石瞧不起人的勢利眼倒是隨處可見。
來到這個世界的八年裡,除了養父母無私的關愛之外,莫白體會到的就隻有世態炎涼,人情冷暖。
“我一定要出人頭地,為這個家爭一口氣,以報答阿爹阿娘的養育之恩……”
這一晚,心事重重的莫白經過了許久的輾轉反側,才沉沉睡去。
在夢裡,他仿佛又回到了那個名為地球的蔚藍色星球,眼前是霓虹點綴的都市街道,鱗次櫛比的高樓大廈,還有那川流不息的行人車輛,以及曾經庸庸碌碌空洞麻木的自己……
無數個早已在記憶中深埋的場景片段,夾雜著種種不甘與不舍的情感,絡繹不絕,紛至遝來,仿佛永恆不滅,又似刹那芳華……
當這些畫面重歸黑暗後,他眼前又浮現出了鄉裡鄉親那一張張嘲諷不屑的嘴臉,同時耳旁回旋著人們無禮的稱呼自己那位身子已經逐漸佝僂的養父為“老瘸子”的聲音,並同齡人對自己的那一聲聲肆無忌憚的“野孩子”,“野孩子”,“野孩子”……
最後,
他還依稀看到了已經長大成人的自己。穿著一身威武華貴的鬥士長袍,肩負紫光長劍,腳踏萬丈金龍,在蔚藍的蒼空之上翱翔,昂首挺胸,俯瞰著下方恭敬跪伏的人群…… ……
迷迷糊糊中,莫白是被外面一陣人聲給吵醒的。
“再給你三天時間,如果還不能把錢交上,到時候可就別怪我們不客氣了。”
這個囂張跋扈的粗獷聲音莫白並不陌生,正是落葉鎮的稅吏,一個濃眉大眼滿臉胡子的中年人,專門負責替領主蒙克鎮長收稅的。
在鬥魂大陸,一方領土的賦稅輕重完全取決於當地的領主。
對於落葉鎮絕大多數平民來說很不幸的是,領主蒙克鎮長的貪得無厭是遠近聞名的,征收的賦稅比國策規定的還要高出駭人的兩成。
每次一算日子就要上稅了,莫白總能發現父母眉宇間多出了一抹揮之不去的愁緒。
可悲而又可笑的是,像他們家這樣屢屢被重稅逼得走投無路的窮人,在落葉鎮比比皆是。
從隻有兩三件衣服的衣櫃裡挑出那件補丁最少的小白袍穿在身上之後,莫白輕手輕腳的上前拉開了老舊的木門。
時間還很早,天色甚至還帶著些許深藍,房間裡在未點燈的情況下異常昏暗。
莫白把自己藏在門後頭的黑暗裡偷偷看去,只見外頭的院子裡除了衣著華美的大胡子稅吏外,還站著四五個身穿白銀戰甲的衛兵,個個滿臉傲然,不可一世。
尤其在面對一名拄著拐杖的可憐老人的前提下,這群人耀武揚威的氣勢更是得到了很好的彰顯。
“老東西,跟你說話呢,聽到了沒有!”
似見老人一聲不吭,為首的稅吏不耐煩的推了他一把,雖力道不大,不至於把人推倒在地,但這一幕被一旁的小男孩盡收眼底,不免悲憤交加。
“是。”
面對稅吏凶神惡煞的嘴臉,老人隻能頷首稱是,除此之外什麽也不說,沒有絲毫的脾氣。
事實上,他也知道多說無益,不管是求饒也好喊冤也罷,該牽的馬還是牽走了,該賣的女兒也未曾幸免,一切盡都於事無補。
“阿爹!”
莫白從家裡跑了出來,上前扶住老人,桀驁的揚起小腦袋,目光森冷的瞪著這群不近人情的官吏,生怕這群野蠻的家夥再對老人無禮。
“喲,這是你撿的那個孩子吧?轉眼又長高了不少啊。”
落葉鎮很大,但稅吏對於個別時常未能按時上稅的特困家庭總是特別上心。
重點照顧的頻率高了,老瘸子一家的底細也就漸漸被他摸了個七七八八。
望著眉清目秀的小男孩,稅吏大手摩挲著胡子茬拉碴的下巴,嘿嘿冷笑:“老瘸子,目前看來,你家裡已經沒什麽東西可以當做稅款抵押了。不過我看你養的這個兒子品相倒還不錯,絲毫不比你當年那個親閨女要差。要是放到奴隸市場的話,沒準可以賣個好價錢。”
沒去理會老瘸子越來越陰沉的臉色,稅吏說著便伸手想要去摸莫白的頭。
豈料原本唯唯諾諾,顯得有些膽小怕事的老人家卻仿佛在這一刻吃了熊心豹子膽,竟一把將心愛的兒子扯到了自己身後。
儼然一副堅決不容人染指的姿態。
毛茸茸的手尷尬的僵在了半空,稅吏望著護犢般的老人眼中驟然出現的些許凌厲之色,不禁詫異莫名,氣氛有一瞬的凝滯。
緊接著,他嘴角咧開的弧度越來越大,直至露出十七枚白森森的牙齒,旋即開始用饒有興致的目光重新審視著面前這個本以為已向命運妥協的老殘廢。
“有意思,有意思。”
哈哈大笑了幾聲,稅吏不疾不徐的湊上前來,將下巴擱在老人的肩膀上,用隻有彼此能聽到的聲音說道:“就讓我看看,三天之後,憑您這把老骨頭,能不能保得住你這個可愛懂事的好兒子。”
“我是真心希望,他不要步你女兒的後塵……”
說完這句話,一臉冷笑的稅吏便在老人粗糙的老臉上輕輕拍了兩下以示侮辱之後,帶著衛兵揚長而去。
“阿爹。您別生氣。”
怒視著猶如過境蝗蟲般的惡棍遠去,冷不防聽到老人家的呼吸猶如風箱般急促的起伏,莫白忙懂事的伸手替養父撫背順氣,而後將他攙扶到屋裡坐下。
接過莫白遞過來的茶水喝了一口,莫東山的氣色這才略微好看些。
長長的歎了口氣,老人的容顏仿佛一下子蒼老了許多,神色說不出的淒楚。
“孩子,這麽些年,委屈你了。”
作為昔年聞名鄉裡的獵人王,莫東山的身子骨還能看出幾分年輕時硬朗的風貌,奈何歲月催人老,他的腰背終究不再挺拔,軀乾也不再飽滿,深陷的面頰上爬滿了皺紋,鬢角的發色早已斑白,濃密的胡須和長發雜亂無章,看起來很久沒有悉心打理了。身上穿的是打著補丁的棕色麻衣,單看這副面貌,不難被誤認為是個爬上了七十歲的邋遢老人。
望著父親憔悴枯黃的面容,莫白忍不住心頭一陣激蕩,眼圈都紅了:“阿爹何以自責?您把兒子養這麽大,含辛茹苦八個春秋,何曾少過兒子一口飯吃?”
莫東山沒有回應,伸手從口袋裡摸出了一張鑲著金邊的暗紫色金屬卡牌:“這個你拿著。”
卡面上鐫刻著一串金色的數字,赫然正是自由同盟通行的貨幣,面值正好一萬。
莫白一愣:“阿爹,這……”
一萬自由幣,這都抵得上全家一年的開銷了,令他不明所以的是,老人家明明隨身帶著這麽一大筆錢,為何方才不把稅款納了。
似是看出莫白眼底的疑慮,莫東山聲音沙啞而低沉的道:“我打聽過了,此去聖都,光測驗費便要五千自由幣,再加上住宿費和來回的車費,這點錢隻怕堪堪夠用。”
“至於那稅款,你就不用操心了,我另外會想辦法的。”
話音到此頓了頓,老人希冀的目光仿佛刺進了莫白的心裡:“要知道,你是我和你阿娘,唯一的希望。”
唯一的……希望。
莫白神色一陣恍惚,旋即眼神堅定的重重點下了頭。
把幣卡不由分說的塞到莫白手裡之後,莫東山沉吟了許久,似乎下定了什麽決心,搖搖晃晃的站起身,轉身走進了裡屋。
接著莫白就聽到了一陣翻箱倒櫃的聲音,好奇之下跟了進去,看到側身對著自己的老人正一手扶著靠牆的衣櫃,以確保自己不會摔倒的同時,彎著腰去夠衣櫃下面的一隻小木箱。
“阿爹,我來吧。”
莫白正要上前幫忙,卻被莫東山擺手拒絕了。
“我壞的是腿,手可利索著呢。”
說著摸到了小木箱的拉杆,順利的將之拖了出來。
隨著那隻枯瘦的大手打開箱蓋,莫白從一旁看到裡面折疊著一件厚實的紫色繈褓,以及上面放著的玉佩和指環。
“阿爹,這是……”莫白心中隱隱了然。
“當初你娘是把你從雪地裡抱回來的,你身上帶著的物件,全在這裡了。”
莫東山出神的望著小木箱的內容物,若有所思,仿佛在追憶昔年初見男嬰的往事。渾濁的老眼中似有掙扎之色浮現,轉向莫白:“你且來取去,或許有朝一日,你能通過它們去探索你的真實身份。”
我的……真實身份?
莫白身體微不可見的顫了顫,神色恍惚的上前幾步,彎下腰,先從木箱裡拿起了那塊最引人注目的圓形玉佩。
玉佩通體翠綠,除了被雕刻成精美浮雕花紋的表面上刻著一個白字之外,倒也無甚奇特之處,莫白不懂玉石,也不知這塊玉佩的材質如何,只看那顏色異常靚麗,清澈逼人。
“這塊玉佩,你娘曾帶到鎮子上的珠寶行鑒定,說是翡翠玉中最罕見的帝王綠,有價無市,人家老板甚至願意出三百萬的天價來購買。”
老人在一旁道,“隻是考慮到這東西與你的身份掛鉤,即便是最困難的時候,我們也未曾考慮把它賣掉。此外據我所知,帝王綠的翡翠玉,在珠寶拍賣會上都是論千萬單位起拍,尤其你這塊玉佩非常純粹,幾乎看不出半點雜質。區區三百萬,那是在糊弄我們。”
莫白聞言,心中不禁一陣感動。
哪怕是賤賣掉這塊玉佩,換來的巨款也足以令二老過上榮華富貴的生活。
可他們卻為了自己的身世之謎而固執的堅持保守著。
老實,而又淳樸。
淳樸的讓人心疼。
“能給你如此價值連城的玉佩,你的親生父母一定不是一般人。其實,有關於這一點,在把你抱回來的時候,我和你娘就已經了然於心了。看看你的繈褓。”
在老人的示意下,莫白特地把那件紫色的繈褓展開來看了一下,色彩很鮮豔,前世今生也從沒見過這麽好的面料,觸手柔滑溫暖,可惜上面卻什麽花紋都沒有。
眉頭微微一皺,沒有發現什麽線索的莫白不禁向老人投去困惑的目光。
“小白,你知道的,在咱們星語帝國,隻有皇室和貴族才能使用紫色的布匹做衣裳。”
一經老人點破,陷入思維誤區的莫白頓時豁然開朗,瞪大了眼睛,詫異道:“阿爹,如此說來,我的父母,還不是一般的有錢人,可能是朝廷裡的官員甚至……皇親國戚?”
“不錯。”莫東山點了點頭,道:“從今天起,你好生把玉佩收起來。記住,絕不得輕易示人。”
“嗯,我明白。”莫白一臉凝重,匹夫無罪,懷璧其罪的道理他還是懂的,區區一個窮人家的孩子,若教人曉得自己身懷如此珍寶,難免惹禍上身。鄭重的玉佩貼身收好,旋即目光轉移,又下意識的拿起了那一枚指環。
指環通體漆黑,表面上鐫刻著玄奇晦澀的紋路。放在掌上輕若無物,也不知是何材質所鑄,似石非石,似玉非玉,似木非木,似銅非銅,觸感並不是想象中那麽冰冷。
也不知是不是錯覺,在拿起指環的一瞬間, 莫白依稀看到它的表面上曾有流光一閃即逝,至於是不是反光導致,就不得而知了。
單看外表,這枚指環並無任何出奇之處,如果丟在路邊的話,甚至沒有人會去注意它,尤其與碧綠清澈的精美玉佩一比較,更是顯得其貌不揚。
但莫白隱隱覺得,這東西恐怕不太一般。
直覺告訴他,親生父母留給自己的東西,不可能隻是簡單的裝飾品。
“阿爹,這是什麽?”
他把指環套在中指上,接著把中指比給老人看。後者卻是一臉茫然的搖了搖頭:“我問過珠寶鑒定師和鐵匠,連他們都不知道,總之不會是木頭。”
“好吧……”無奈的鼓了鼓腮幫,莫白緩緩直起身子,伸了個懶腰,雖然不知道父親為什麽在這個時候把這些東西還給自己,但身世之謎突然有了些眉目,倒也令他心情異常愉悅和輕松。
“時間也不早了,你該出發了。”
下意識的看了眼牆上的鍾表,老人適時提醒道,並且還主張要送兒子一程,考慮到老人行動不便,莫白斷然搖頭:“阿爹,不用了。”
“無妨。走吧。”
但終究還是拗不過性子固執的莫東山,兀自拄著拐杖。一瘸一拐的當先離開了家門。
莫白站在原地,穿過破敗的門框,望著養父孤單遠去的背影沉默許久,而後快步上前,攙著老人的手臂,迎向那初升朝陽,與之並肩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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