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過五一國際勞動節,南方就有了夏天的悶熱,許多地方都已經開了空調,而且毫不吝嗇地把溫度調得低低的。 何亭亭蓋著被子躺在床上,還是覺得有些涼。可是內心有一團急躁的火,把身體的涼意壓了下去。
她急切地想知道自己爸爸的下落,急切地想睜開眼睛,大聲地開口問出來。
“這個城市發展得真快,不過三十年,就從一個小漁村變成了國際化大都市。”一道低沉的男聲輕聲說道,一頓,歎了口氣,“可惜了。”
何亭亭正努力地嘗試著睜開雙眼或者動動手指,這兩個嘗試她堅持了三十多年。
此時沒有聽到父親的消息她心中更急了,再聽到這一聲“可惜”,心中又閃過巨大的不甘。焦急和不甘相加,讓她恨不得馬上睜開眼睛,像正常人那樣醒過來!
她知道這個人可惜什麽,他可惜她無知無覺地躺了三十多年快四十年,未能親眼看到荒無人煙的漁村是如何變成國際化大都市的;他可惜她何家,從物資匱乏年代的頗有家資變成遍地富豪時代的一貧如洗和七零八落!
她也覺得可惜,非常可惜。每次想到這些可惜是從她開始的,她就變得萬分的不甘和悔恨。
“何老先生……”男人好聽的聲音變得晦澀起來,似乎有些難以啟齒。
我爸爸他到底怎麽了?你說啊,你快說啊!
何亭亭心中驀地升起一股不詳的預感,惶急地在心中怒吼起來,拚命想睜開眼睛,她要問清楚,她的爸爸到底怎麽了,她要知道爸爸的消息!
幾天前,這個聲音來了,跟他爸爸說什麽下墓、什麽掌眼,她爸爸因為急需要錢,答應去了,並跟她說很快回來的。可是到現在還沒有回來,就連這個男人來了,她爸爸也沒有回來。
她開始擔心,開始害怕,可是不斷安慰自己,也許爸爸拿到錢,去美國接二哥的女兒了,或者拿了錢,去救被判了死刑的三哥了。
可是男人卻不再說話,病房內陷入了沉默。
在吃人的沉默中,恐懼和不詳襲上心頭,何亭亭更惶急了,她所有的精神都在命令自己睜開眼睛醒過來,開口問那個男人自己的爸爸到底去了哪裡!
就在這個時候,她忽然感覺自己的手被握住了,接著有什麽東西被套進了她的左手手腕上。
“你爸爸得了三件寶貝,給你一個手鐲,給你二哥的女兒一個玉佩,給你三哥的兒子一個吊墜。”男人說話了,聲音有些沉鬱。
聽著男人的話,何亭亭微微一怔,在這壓抑的氛圍裡,不詳的感覺越來越強烈,強烈到她的指尖仿佛有了知覺般的忍不住顫抖。
何亭亭不敢再聽下去了,她想要讓男人停下來,然而她不能這麽做,也做不到!她的心跳越來越快,一個不好的念頭充斥在她的腦海裡,她好想張嘴大聲告訴這個世界,告訴眼前的男人:我不要手鐲,我隻要爸爸,我爸爸呢?我爸爸為什麽沒有回來?
也許是感受到了何亭亭急切的怨念,男人深吸了一口氣,低沉的聲音緩緩響起,
“何小姐,抱歉,你的爸爸,何老先生他……很不幸,在墓中去世了。……我答應了他,會幫你三哥了結官司,會去美國把你未成年的侄女帶回來,會繼續讓人照料你,如果你不幸去世,會負責料理你的喪事。”
轟――
男人的聲音明明不大,何亭亭卻覺得“如雷貫耳”,她仿佛聽到了天崩地裂的聲音,
不只是指尖,就連四肢的肌肉都開始了痙攣。 去世了,爸爸也去世了……
男人又說了些什麽,她已經聽不到了,在巨大的痛苦、悲憤和悔恨的衝擊下,她的眼睛竟慢慢地睜開了一條縫,仿佛看到模模糊糊的光。在白茫茫的光中,所有的家人都還在,還在寵疼著她。
隨著何亭亭四肢的痙攣,病房內的心電監護機突然響起“嘀嘀嘀”的報警聲。
病房門被推開,醫生和護士湧了進來,焦急地喊著“急救”,整個病房一片混亂。
何亭亭覺得自己的身體很輕,輕到似乎要飄起來了。
“亭亭,包產到戶了,你也分到了一畝兩分田,爸爸媽媽幫你耕種著呢,快睜開眼睛看看吧……”
“亭亭,你大哥聽了村裡人的話,要偷渡去香江,幫你找楊友東和沈紅顏報仇,爸爸和媽媽都勸不了他……”
“亭亭,過關祭祖的人說,你大哥和二叔一家都死了,你睜開眼睛看看媽媽好不好……嗚嗚……”
“你二哥要去美國了,他說那邊工資高……”
……
何亭亭腦海裡響起自己陷入昏迷之後,父母對自己說的所有話,心中充滿了不甘和悔恨,乃至怨恨。
1979年5月6日,她八歲,什麽都不懂,甚至還不明白偷渡去香江是什麽意思,就聽了大了她三歲的夥伴楊友東和沈紅顏的慫恿,和鄰近幾個村子的人翻越梧桐嶺逃往香江。
在山嶺上,她驚覺去了香江,從此就見不到父母了,便心生不舍,越走越慢,最後甚至停步說不走了,轉身就要回家。楊友東勸她繼續走,並放慢了腳步照顧她,沈紅顏見了,也放慢了腳步跟著。
在一個高坡,她還是忍不住回頭望,可就是這一回頭,她被推了一把,然後成了植物人,躺了三十多年。
在這三十多年裡,發生了很多事。
改革開放了,分田到戶了,他們這個城市越來越多人了,房子賣得很貴了,曾經的山都建了房子了,河裡的水髒得不能下去撈魚捉蝦了。這麽多變化,有些她不知道是什麽意思,有些她想象不出是怎樣的,可是人人都說,生活變好了。
她不知道生活是不是變好了,她只知道,她何家越來越差了。
她在梧桐嶺摔成了植物人,累得爸爸把曾經收藏下的古董字畫等都變賣了幫她治療,時常聽到媽媽和奶奶還有二奶奶在身邊哭。
後來,她的大哥說要去尋求出路和找楊友東及沈紅顏算帳,在83年和二叔一家偷偷去了香江。起初還是好的,接連兩年都在口岸相見,並說生活日漸穩定,會盡快申請帶她過去治病。可是第三年,回來祭祖的人帶來了大哥和二叔一家人不明不白死於瓦斯爆炸的死訊。奶奶和媽媽聽了這消息受不住,相繼去世了。
二哥91年去了大洋彼岸美國,在那邊結婚並生了個女兒,不時寄錢回家,生活還算幸福,後來年齡漸漸大了,夫妻陸續被公司解雇,收入很成問題,兩人覺得沒有面目回國,咬牙撐著不回來。
就這樣,誰都沒想到悲劇會在去年發生,二哥夫妻雙雙受槍擊而亡,隻留下一個未成年的女兒。
三哥性子跳脫,交遊廣闊,不喜歡做官,故下海做起了生意。他很多打小認識的好友都做了官, 有他們幫襯,生意做得很不錯,賺了很多錢。可惜這些錢很多都花在了她的身上,以至於三嫂很不滿,離婚帶著小侄子回了娘家。四年前,三哥的一個高官好友誤殺了人,為了脫罪,將罪責推到了同在現場但是最沒有權勢的三哥身上。
何亭亭回想著從爸爸口中知道的一家人的命運,恨死了那個傻乎乎跟人逃去香江的自己。盡管那時自己才八歲,被保護得好以至於什麽都不懂,沒有判斷力。
如果不是為了她,大哥不會偷渡去香江,不會死去,奶奶和媽媽也就不會死。還有二哥,如果不是她,未必會為了高工資背井離鄉去大洋彼岸,最後客死異鄉。而三哥,不是因為把錢給她治病,就不會妻離子散。
何亭亭悔恨地想著舊事,在急促的嘀嘀嘀聲中,用盡最後一絲力氣想真正睜開眼睛,乾澀了三十多年快四十年的眸子漸漸濕潤了,有溫熱的液體從她的眼角滑落。
病房中,急促的嘀嘀嘀聲驟然停止,像被掐住了喉嚨而不得不停了的痛哭。
人群中最先衝出來的醫生李真真一把扔掉了手中的急救儀器,撲到了病床上,抱著病床上瘦骨嶙峋的人滿心悲愴,淚珠滾滾如下,“亭亭,你去了也好,三十多年了,這樣躺著是受罪……”
悲泣的哭聲在病房中響起,然而誰也沒想到――
1979年5月9日,一間低矮的泥磚房子裡,一個昏迷了兩日的八歲小女孩,突然睜開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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