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中年人朗聲說道:“若果每個盜竊的人都判死罪,那大宋就必定無人敢當小偷了。” 旁邊幾個路人紛紛讚同。
這場鬧劇,龐籍有點看不下去,他皺眉望向樂松。
樂松還他一個詭異的微笑。
龐籍能豈不明白他的意思?
但無可奈何,無法反駁,隻得搖頭,又複歎了口氣。
忽而,有個黑黑瘦瘦的路人提出了質疑::“若然盜竊就判死刑的話,會不會太重了些?”
路人紛紛怒道:
——“一點兒也不重,他們偷東西之前,就該想到有這個下場!”
——“對!被偷的人做錯了甚麽?偷東西的人不勞而獲,就該判死罪!”
那黑瘦路人還想爭辯:“但是,盜竊判死刑的話,那其他罪名不就要罰得更重些?”
中年人答道:“怕甚麽?我們都是一等良民,又不去犯法,除非……”他目光凜凜,伸手指著黑瘦路人,恍然大悟道:“除非你是小偷!”
旁邊的老太婆也幫嘴:“原來你是小偷!難怪,難怪!”
黑瘦路人百口莫辯:“天地為證,我絕不是小偷!你有何證據啊?可不要血口噴人啊!”
“你還說你不是?”頭髮花白的老漢跟口道:“你若不是小偷,又怎麽會為小偷說話?”
“我……我只是路見不平而已!”
中年人一把提起黑瘦路人:“路見不平?我看你是做賊心虛!”
他對眾人朗聲道:“大夥兒,就是這種人渣,害得張老漢一家八口死於非命!咱們現在就帶他去衙門,讓官老爺發落,你們說可好?”
“好!”
“大叔,咱們跟你去!”
“對!就讓官老爺判他個死刑,看還有沒有人敢偷東西!”
“去衙門,去衙門!”
一呼百應,一百多人浩浩蕩蕩地往衙門的方向去了。
……
親眼目睹這荒誕而滑稽的一幕,龐籍啞口無言。
樂松問他:“少保,可有甚麽要說的?”
龐籍除了搖頭,還是搖頭,苦笑道:“大開眼界,大開眼界。”
樂松往朱雀大街的方向作了個“請”的手勢,說道:“前面不遠的八寶樓,恰好是我家開的,少保陪我去坐坐?”
“卻之不恭,煩請世子做東了。”
二人漫步而去,龐籍不時望向身邊的樂松,滿懷心事。
樂松還不到十四歲,但長得比同齡人要略高一些,並肩而行,隻比他矮兩三寸,行事作風,也全然不似個少年郎。
龐籍原本以為自己是在守護一棵珍貴的小樹苗,殊不知,這樹的品種奇異,長得這般快,假以時日,必定根深葉茂。
待他遮天蔽日之時,自己還能應對得了嗎?
想著,他的腳步不知不覺放慢了。
樂松走著走著,發現身旁沒了人影,回頭髮現龐籍皺著而立,滿臉愁容,不由得問:“少保?”
“嗯?”
龐籍聞言,回過神來。
樂松問:“你怎麽了?”
千思萬緒,龐籍無從說起,強顏道:“一時莫名感觸而已,世子莫要見怪。”
樂松不疑有他,笑道:“少保別想太多,我們先祭了五髒府再詳談。”
“好。”
……
八寶樓二樓的雅間,雖是富麗堂皇,但推窗而望,便是煩囂吵鬧的東市,比之荷香居和雲來閣的雅致怡人,略遜了一籌。更遑論那世外桃源一般的得月樓。
不過,八寶樓的幾道首本名菜,真正是色香味俱全,故而座無虛席,幸而樂松作為少東,在這裡有間長留的廂房,龐籍才得以一嘗這聞名遐邇的“八寶鴨”。
“味道還算合你意嗎?”
樂松笑問。
龐籍點頭:“很好,名不虛傳。”
“那為何悶悶不樂?”
“因為心裡有點苦。”
龐籍說著,不禁歎了口氣。
樂松了然:“因為方才的事情?”
龐籍不語。
“世人皆愚昧。”
似要火上添油,樂松語帶嘲諷地說。
“嗯。”
龐籍靜默許久,終是無奈讚同。
他又問:“之前在我府邸裡,我們說到哪裡了?”
“廣覽皆聽,隻為讓百姓知道,國君願意了解他們的心聲。但其後的處理,只需按照君王以及官僚的意思。”
樂松一字不差地答他。
龐籍有些頹然:“你繼續說。”
樂松道:“這世間的人,大多愚昧不堪,明事理的,十無其一;明事理而敢言者,百無其一;敢言且決斷者,千萬人裡都找不到一個。”
龐籍長歎一口氣,方才的鬧劇,足以證明樂松所言。
樂松又說:“不過,倘若國君漠視黎民的心聲,長久以往,必生怨懟之心。故而君主佯裝廣納諫言,但實際施行,還是依君主與幕僚的決策。”
龐籍皺眉:“君主施行的與黎民所想的不同,難道就不會惹來怨懟?”
樂松笑說:“讓黎民以為君主所施行的乃是大多數百姓的決定, 那便不會有異議了。”
他想了想,又補充道:“倘若真的有怨言,君主大可將責任推給百官——‘朕有意為黎民謀福祉,但無奈百官執意阻撓’,如此一來,百姓頂多只會嗟歎生不逢時,並不會遷怒於君主。”
龐籍聞言,心下久久不能平靜。
他問樂松:“在你眼裡,我們這些以百姓社稷為己任的人,是不是也很蠢?”
樂松不語,托腮望向窗外,似是默認,又似是想著怎樣解釋。
約莫一盞茶的時間,他才答道:“以百姓社稷為己任,蠢得很可敬。”
“但是,”他轉頭凝視龐籍,語氣是不容置疑的肯定:“少保,若你真心想要為世人謀福祉,你便要先記住,這世間的人,絕大多數都是愚昧、聒噪、偏聽偏信、自以為是、極其容易被煽動的,他們根本不知道自己要的是什麽,更不知道怎樣才是對自己好。保證政令出自君主和幕僚,才是真正為百姓謀福祉。”
龐籍怔了怔,許久,點了點頭。
他點頭的動作是那樣的輕,但許下的,卻是一個沉重如巨石的承諾。
樂松舉起茶杯,往龐籍的杯子碰了碰,彷如多年前的樂信那樣,然後一飲而盡。
龐籍也舉杯,正要喝下去,忽而想到了什麽,又放下來。
“怎麽了?”樂松問他。
龐籍直了直身子,正襟危坐,誠懇問:“你對當今的官家,有何看法?”
……
手機用戶請到m.qidian.com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