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後,雨勢不大也不少。雨滴敲打窗外的樺樹葉,有些許吵鬧。 屋簷滴下來的雨,不住落在龐家庭院石階上,不知什麽時候才可停歇。
龐籍問樂松道:“這次讀的書,可有要與為師探討的東西?”
自從那次擊掌為盟,這數月以來,他們二人似是達成共識——若是有見解迥異,並不求說服對方,只求各抒己見。
君子和而不同。
前日,龐籍布置給樂松的功課,是閱讀幾本史書,還有《帝范》。
對於史書或工藝類的書籍,樂松向來是虛心細讀,可是,著述類的典籍……
“《帝范建親第二》,學生不太認同。”
果不其然,樂松提出了異議。
《帝范》,乃是由唐太宗李世民親自撰寫的文獻,論述為君之道。他在將其賜予太子李治時,再三叮囑:“飭躬闡政之道,皆在其中,朕一旦不諱,更無所言。”
這是一個馬上爭天下、馬下治天下的開國君主,究一生經驗的總結。
龐籍不由得好奇:“你有何不同見解?”
樂松的見解,往往初聽之時覺得驚世駭俗,細思之下,又不無道理。
這些時日以來,龐籍漸漸對其欲罷不能。
與其說自己在教導樂松,莫如說樂松在潛移默化自己。
“君德之宏,唯資博達……術以神隱為妙,道以光大為功。括蒼旻以體心,則人仰之而不測;包厚地以為量,則人循之而無端……無以奸破義,無以疏間親。”
樂松並不翻開書,而是流利地背誦出這《帝范》的“建親”卷裡最重要的一句。
——國君的德行怎樣才能宏大呢?作為國君,應該廣覽皆聽,了解老百姓的心聲,為百姓辦好事……處理事情的方式方法應該以巧妙隱秘為妙,但應當堅守的做人治事的原則卻要不斷強化、光大,時刻不要忘記……不要以淫破義,不要以疏間親。
這亦是古往今來有義做明君的皇帝,都視之為金科玉律的一句。
龐籍搬過來椅子,坐到樂松對面,為二人都添上一杯茶水。
他早已習慣了樂松給他帶來的驚喜。
樂松與眾不同的視角、離經叛道的觀點,在一步一步地,瓦解他原來的想法。
接過茶杯,樂松毫不客氣地抿了一口,正經說道:“作為國君,確實應該廣覽皆聽。不過,學生認為,這既是結果,亦是目的。”
“此話何解?”
“廣覽皆聽,隻為讓百姓知道,國君願意了解他們的心聲。但其後的處理,只需按照君王以及官僚的意思。”
龐籍不以為然:“你這是什麽話,水能覆舟,亦能載舟,漠視黎民之意見,終有引火的一朝。”
樂松並不辯駁,似笑非笑道:“倘若一個人偷了二十貫錢,便要處死,這刑法可算太重?”
龐籍不知他此問有何用意,答說:“自然是太重的。”
“嗯,”樂松起身,往大門的方向走去,狡黠笑道:“煩請少保跟我來。”
“去往何處?”
“去看一場好戲。”
……
龐籍滿腹狐疑地跟著樂松,來到東市。
此處車水馬龍,人來人往,接踵比肩。
樂松忽而大聲地向身旁的龐籍喊道:“龐夫子,好久不見!別來無恙嘛?”
聲音之大,幾個經過的路人也側目而視。
龐籍一時不知所措,隻得順著樂松的話頭答道:“別來無恙,
別來無恙。” “嘿,你可曾聽聞那張老漢家發生的事情?”
樂松繼續大聲呼喊道,唯恐旁人聽不見。
果然,幾個好事的路人放慢了腳步,悄悄側耳。
龐籍雲裡霧裡:“甚麽事情?”
“您竟然不知道?”樂松表情誇張,驚訝地道:“他們一家八口都死了!”
“啊?”這突如其來的一出,讓龐籍措手不及。
樂松趁機大聲重複:“是啊!他們一家八口,對,對!是一家八口,八口人,都死了!全死光了!死光光了!”
那側耳竊聽的路人裡,有個白胖的中年人忍不住問樂松道:“一家八口這樣慘烈!是發生甚麽事情了?”
樂松看有人上鉤了,說得更大聲,更起勁:“說起來啊,還真是人間慘劇啊!慘絕人寰啊!”
他向龐籍問說:“龐夫子,去年張老漢孫子的百日宴,你也有去吧?”
龐籍不知道他葫蘆裡賣得是什麽藥,茫茫然點頭:“啊,是,是啊。”
樂松又轉頭看向那中年人,說道:“大叔,你可不知道啊,那張老漢的小孫子,白白胖胖,小臉蛋兒紅紅的,圓圓的,可真是愛煞人了!”
“小夥子啊,”身後一個駝著背的老太婆忍不住問他:“你不是說那張老漢的滅門慘事嗎?怎麽淨扯到人家的孫子那裡去了?”
龐籍亦聞言轉過頭來,發現不知何時,身邊已圍滿了圍觀的人們。
樂松對那老太婆說道:“事情,還得由他那孫子說起呀。”
說罷,他對眾人繪聲繪色道:“這白胖的小娃兒,是張老漢他們家的九代單傳,他那兒子、兒媳婦成親快五年了,才生得這麽一個兒子。 平日裡,張老漢那可是含在嘴裡頭怕化了,放在手裡頭怕飛了,寶貝得不得了哦!”
人群裡一個高高瘦瘦的青年人插話道:“不孝有三,無後為大,我們家那小崽子也是幾代單傳,家裡的老爺子亦是寶貝得不得了,人之常情,人之常情啊。”
“那可不是嘛,”樂松接過話頭,繼續道:“話說那天,這白胖孫子不知怎的就病了,沒日沒夜地咳漱,大半個月都止不住啊,都瘦成皮包骨了,可心疼死張老漢了。”
說到這裡,樂松停了停。
人群裡一些家裡有兒子、孫子的人,物傷其類,也忍不住感觸了起來。
樂松看氣氛漸漸熱烈,便放開來說道:“萬幸的是,他們老家鎮上有個郎中,說有條祖傳秘方可以根治小兒百日咳,但藥費不便宜,要二十貫錢,一文錢也不能減!”
有藥方能治就好,圍觀的人們頓時松了口氣。
可樂松又道:“但是!張老漢年前才蓋了新房子,又買了谷種,家裡莫說二十貫錢了,連一貫錢都拿不出來啊!”
“啊!那可怎麽辦?”那駝背的老太婆忍不住道,表情既是擔憂,也是無奈。
這錢不夠用的時刻,小老百姓誰家沒試過?人們一時議論紛紛。
“沒辦法,張老漢隻得拉下老臉,向街坊鄉裡、親戚朋友借啊。可惜,東湊西湊,隻湊得十一貫錢。”
說罷,樂松裝出一個悲痛莫名的表情。
“那……那怎麽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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