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寧二十年,四月初九。 忌入宅,忌動土,忌作灶。
諸事不宜。
天色是近似鴉青色的灰,如一張無邊的幔,沒有一絲漏洞。悶熱得滲人。
丞相龐籍此刻白眉深鎖,額邊的汗不斷滴下,深深呼吸,竟是吸進來熱辣辣的一股悶氣。
他執黑子的手,顫了顫。當真窮途末路?
歎了口氣,斂下心神,思緒回到棋局之中。片刻,他微眯的眼睛裡閃爍著精芒。
有破綻!
攻守,瞬間逆轉。只見黑子攻城略地,步步緊逼。
執白子的是前參政知事杜衍。他的眉毛比龐籍的更白、更長,卻未似他那般緊皺。
棋盤上,硝煙彌漫,短兵相接,杜衍自始至終淡然得似老僧入定。
――“啪!”
龐籍落下最後一子,拱手道:“世昌兄,承讓了。”
世昌,是杜衍的字。龐籍的年紀比他略小一些,又曾在他屬下任職,故以兄台相稱。
杜衍恍若未聞,於偏角落下一顆白子。
龐籍呆住了。
在黑子逐鹿中原之時,白子看似偏安一隅,實質暗中布局。亦步亦趨的防守,原來是漸漸包圍的進攻。
最後,一子定江山。
――“轟隆!”
驚雷震耳欲聾,閃電劃破天幔。
未時三刻,山雨欲來。
“醇之,承讓。”
龐籍歎曰:“世昌兄棋高一著,愚弟甘拜下風。”
杜衍嘴角的笑意若有若無,道:“螳螂捕蟬,須謹防黃雀在後。”
龐籍不語,杜衍意有所指,自然不是說眼前棋局。
――半月前,安國侯樂琅在《汴京小刊》裡,大幅報道了五年前的,戶部侍郎岑德平貪墨一案。
一石激起千層浪。
刊中列明重重疑點,坊間爭議紛紛。汴京帳師公會指證帳目有誤,各大小刊物捕風捉影,推測相關內幕。
為免事態失控,龐籍令諫議大夫、殿中侍禦史等門生,於《皇宋汴京周刊》裡撰文彈劾安國侯煽動百姓,汙蔑朝廷命官。
“岑德平一事,牽連甚廣,萬一官家責令翻案,後果不堪設想。”
“樂家那小子膽敢插手此案,定必有後著,你此時所為,反惹人側目。”
龐籍聞言,頹然問:“世昌兄,你說,該如何是好?”
杜衍執起盤中一顆黑子,道:“方才,若你肯棄此一子,未必不能反敗為勝。”
說罷,將那黑子拋入庭院池中,“噗通”一聲,泛起一陣漣漪,又直直垂池底。
此黑子是局中最險要之地的一子,是龐籍引以為傲的製勝關鍵。
棄子。
棄的是戶部尚書姚宏逸。
龐籍歎了口氣,算是默許了。
……
雨勢漸弱。
樂琳的目光越過屋簷旁垂下的櫸樹葉,凝望著天穹。
天空還不算一碧如洗,薄薄的雲絮透著金邊。細勝銀毫的雨絲,輕輕飄灑著。
“走吧!”她撐開油傘,大步而行。
緊隨著的是三殿下柴玨,他問道:“不去會一會姚宏逸?”
樂琳道:“不去。”
柴玨道:“為什麽?”
樂琳道:“因為敵人知道我們會去。”
柴玨怔了怔,忍不住笑了,又問:“你何以篤定此案有異?”
樂琳問:“岑德平喪妻、無子,父母早已過世,鋌而走險,為的是甚麽?”
柴玨更是不解:“他既無後,
你翻案有何用?平白得罪龐丞相。” 樂琳道:“不作無益之事……”
柴玨默契地接口:“何以遣有涯之生。”
罷了,罷了。
他最欣賞的,不正是好友的這份“執拗”嗎?
“那我們如今去找誰?”
“不找誰,我們等。”
柴玨好奇道:“等誰?”
樂琳道:“岑德平的女兒。”
柴玨疑惑:“他的女兒不是六年前夭了嗎?”
樂琳反問:“他女兒恰好在他出事前便夭了,不會太巧合了嗎?”
說罷,樂琳默默地收了傘子。
雨,已停。
路邊的菖蒲被雨水洗的翠綠。
“他的女兒必定還在生。”
許久,她篤定地答道。
她是因為追尋那對鳳凰白玉佩的線索,才查到岑德平頭上的。他是這對玉佩最後的線索,然而,在他被抄家的珍寶中,並沒有那對鳳凰白玉佩。
岑德平定是把玉佩交到女兒手中,再安排女兒假死。
樂琳歎息不已,看來,這對玉佩的來歷,比她想象中還要複雜得多。
……
忽爾,往事一樁樁地浮上心頭……
說是往事,其實不過是幾年之前而已, 竟恍如隔世。
不,是真的隔世了。
樂琳第一次看到那對鳳凰白玉佩玉佩,是幾年前。
二十一世紀,江海市人民路與中山路的交界的轉角,一間不起眼的古董店。
褐色的嵌玻璃樟木門,黃銅色的把手。透過櫥窗的玻璃,樂琳隱約看到天花吊著精致的水晶燈。
或許有冥冥天意,她神差鬼使走了進去。
古董店裡,有台留聲機,放著懶懶的、略帶憂傷,又有點纏綿的曲兒。
她還記得,那個聲線低沉老板,為她展示了一對巴掌大小的玉佩。
上好的羊脂玉。
光澤柔和、瑩潤無暇。
老板拿起玉佩,摸索了一會,“啪”的一聲,玉佩一分為二。
竟是一鳳一凰,栩栩如生,中間還鏤空了,匠心獨運。
老板的笑容愈發意味深長。
“這對玉佩,它們說過你回來的,它們要帶你回去。”
店長如紅茶般甘醇的嗓音,和著留聲機傳來的靡靡之音,放佛催眠一般。
半夢半醒之間,樂琳刷了卡買了這對玉佩,恍恍惚惚出了門,走向馬路對岸……
“嗶――嗶”
突如起來的喇叭聲響起,她轉過頭來,驚覺在不到幾米處,一輛大貨車正駛來。
“砰!”
還沒來得及反應過來,車子已經撞了過來,眼前一黑,她失去了知覺。
醒來時,是大宋崇寧十七年,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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