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 一盞茶,一段話,又一盞茶,再一段話。
不知不覺,已是戌時。
窗外夏蟲脆鳴。
夜,如黑沉沉的濃墨,層層塗抹天際,連星星的微光也沒有。
池裡的菖蒲間,隱約有螢火蟲飛過。
一閃一閃。
姚宏逸問:“恩師,樂松是個怎樣的人?”
坐了許久的龐籍悠悠地站起來,舒展筋骨,踱步到水榭上,臨池而立。
樂松此人,他竟是絲毫不情願憶記起。
龐籍轉過身來,冷聲問姚宏逸道:“作為我的門生,你自問如何?”
姚宏逸微笑謙虛道:“晚生愚魯,蒙恩師教導,大有精進。”
龐籍長呼了口氣,搖頭道:“老夫桃李滿天下,你是我第二聰明,第二勤奮,第二有慧根的弟子。”
姚宏逸心領神會:“那第一聰明、第一勤奮,兼且第一有慧根之人,必定是樂松了。”
龐籍點頭。
……
在同一片夜幕下,一輛馬車駛過長街,不緊不慢地往那城郊的方向駛去。
車廂內,竟是樂琳與柴玨。
深秋,寒意漸濃。
柴玨裹緊身上的披風,雙手捧著湯婆子,方才暖和了些。
湯婆子是黃銅做的,冬日裡,灌上熱水,放在被中可以暖被窩。
樂琳看他畏寒的模樣,不由得打趣道:“習武之人,不是不怕冷的麽?”
柴玨也不惱,笑道:“這冷風來得太急,我們又走得太趕忙了,隻穿了件薄衣。”
今日編輯會議結束後,他本打算到“樂琅”府中喝杯茶、賞賞花,過後就回宮的。
午後,他們正在偏廳裡賞茶,卻見石氏帶了幾個婢女進來,每人手上都捧著偌大的籃子。
石氏對柴玨的到來也是習以為常了,說笑道:“三殿下今日又來喝茶?”
柴玨禮貌道:“打擾老夫人了。”
樂琳心裡不由得為石氏抱不平。
石氏不老,她才不過是二、三十歲的女子,但兒子襲爵做了侯爺,大夥兒便都得尊稱她“老夫人”。
她望著那幾個婢女,問石氏:“娘,她們籃子裡的是什麽?”
“啊,這是……”石氏從籃子裡取了一支甚麽出來,五、六寸長,不似花,也不似果,頂端是白花花、軟綿綿的毛團,毛團的四周,有些褐色的硬殼。
石氏道:“這是城郊那莊子新送來的雪球花。”
“雪球花?”柴玨好奇問道。
宮中搜羅了天下的名花異卉,但他卻是從未見過這“雪球花”。
一旁的樂琳卻是怔住了。
石氏細細解釋說:“本來上兩旬就長開了的,但茯苓聽莊子裡的老農說,這雪球花曬幹了可放得久一些,便讓他們曬幹了再送來。”
說罷,又令那幾個婢女把偏廳裡的黃菊全換下來,插上這“雪球花”。
柴玨看“樂琅”呆呆的,不由得推了下她:“你怎麽了?”
樂琳回過神來,往最近的婢女那兒拿來一支,細細打量。
是棉花。
小枝疏被長毛,葉闊卵形,花單生於葉腋,蒴果卵圓形。
棉球色澤乳白。
雖然花球比後世見到的要小,但真的是棉花。
這個年代有棉花嗎?
樂琳也記不清楚。
她隻記得,因教人製棉和推廣“錯紗配色,綜線挈花”技術,而被尊為布業始祖的黃道婆,是宋末元初人。
樂琳連忙問石氏道:“這是我們侯府的莊子所種的?”
石氏點頭笑道:“你又糊塗了,他們每年都有送雪球花來的啊。”
“那別人家的莊子可有種這個?”
石氏輕輕搖頭,苦笑道:“你爹爹生前把這雪球花當寶貝一般,一找著空,就愛往那莊子裡考究這些,他怎舍得把這花種傳予別個?”
樂琳聞言,從那黃花梨的衣架子拿起一件薄裘披風,徑自往外大步而去。
“你要往哪兒去?”
柴玨趕忙跟上,急急問道。
樂琳停了下來,後面的柴玨刹步不及,撞了個滿懷。
“娘!那莊子在何處?”
女兒的神經兮兮,石氏早已見怪不怪了,她答道:“城郊登夏山的陶然莊。”
樂琳轉頭,對柴玨朗聲道:“走,去陶然莊!”
“去幹甚麽?”
“去賺錢。”
“賺甚麽錢?”
“賺大錢!”
……
柴玨在車廂裡暗自歎息。
自己一聽到“樂琅”說能賺大錢,便興衝衝地跟了過來。
唉,真是近墨者黑,近得這好友多,自己也變得貪財了?
柴玨抽了抽鼻子,對“樂琅”怨道:“你可要詳細給我說說,這賺的是什麽大錢,怎麽個賺法?”
樂琳罔若未聞,盯著柴玨手中的湯婆子在發呆。
靜默了好一會兒,她才問柴玨:“你有沒有聽說過,我爹爹是個怎樣的人?”
這一路上,樂琳一直好奇,這個樂松是個怎樣的人?
她有聽說過別人說起她翁翁樂信的事, 但凡提及,無不稱讚其才華橫溢,智勇過人。
然而,每每問及樂松,大家都似避而不談。
甚至連石氏,也是心懷怨懟。
樂琳又陷入了沉思。
柴玨道:“他再不好,也是你爹爹。”
樂琳轉頭問道:“言下之意,你知道他是個不好的人?”
柴玨顧左右而言他:“皇祖母說過,人後莫說人非。”
“你是不是我好友?”
“當然是!”
“那還有什麽不可說的。”
柴玨歎了口氣,奈“他”沒法子,說道:“聽說是個不思進取、得過且過、遊手好閑,而且孤僻古怪的人。”
“這般差勁?”
“我又沒見過他,都是聽回來的,信不信由你。”
樂琳想了想,疑惑道:“但是,那面聖,官家是這般說的,‘你爹爹才思敏捷,可惜,志不在廟堂’。”
柴玨敲了敲樂琳的腦袋,打趣道:“那你讓我父皇要怎麽說?難不成對你說道:‘你爹爹不思進取、得過且過,你可不要學他’。”
樂琳噗嗤一笑,哈哈道:“也是,也是。”
……
那邊廂,水榭亭台裡。
龐籍歎道:“他是我教過的,最最聰慧的弟子。”
他望著窗外的螢火蟲,心中無限感觸。
那年,樂松不過是個十二歲的稚童,是安國侯世子,在官學就讀。
龐籍是太子少保,在官學任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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