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月樓。 和想象中的金碧輝煌不同,這聞名遐邇的酒樓,裝潢卻份外樸素。
樂家的得月樓在汴京城中聞名遐邇,但來過的人卻不多。原因無他,價格昂貴罷了。
貴到哪般的程度?
貴得連京城第二富的陶家公子也怎舌。
龐籍尋得樂信身在此處,便馬不停蹄地趕了過來。
得月樓外,一茶色的水磨磚群牆,下鋪墨石台磯,門欄窗槅,均非細雕精砌,隻覺渾然天成,更添雅致。
進了樓內,並無小二上前招呼,更不見有桌椅台凳,正在疑惑之際,卻見一人上到前來。
龐籍細認,方發覺是六年前賑災之時,跟在樂信身邊的侍衛。
“龐大人。”
那侍衛不卑不亢道:“侯爺得知您來拜訪,特命卑職給您引路。”
樂信知道自己前來拜訪?
龐籍疑惑。
他不過前去安國侯府拜訪打聽,樂信遠在這得月樓,他是如何得知自己尋他的?
侍衛領著他穿過大堂,入一園中,迎面是見白石崚峻,蔥木掩映。
走過一道小徑,忽見奇花閃灼,不遠處是一座二層高的小築,上有一匾,書曰:“松濤林海”四字。
龐籍隨侍衛到了二樓,室內珠簾繡幕,桂楫蘭橈。
樂信就坐在那窗邊的位置,托著腮,側耳細聽窗外松濤,好不舒適寫意。
侍衛已把人帶到,便悄聲退下。
室內隻余他們二人。
龐籍徑自走到那窗口邊,在樂信對面坐下。
他好奇往窗外望去。
只見微雨輕點著庭院方池的水面,卻漣漪不生。池邊的荼蘼花怒放。
一帶清流,自花木深處瀉於石隙之間。遠處是一片茫茫無際的松海。
龐籍萬未料到,在繁華喧囂的京城裡,竟有如此幽雅怡人之處。
眼前人風姿雋爽,穿一身素色的絞纈絹直裾。
白衣勝雪,儒雅不羈。
龐籍心中這樣慨歎著。
“你尋我何事?”
冷不丁地,樂信開口問他。
“我……”
許是氣氛太過靜好,龐籍一時也忘了自己為何前來。
想了想,他才問:“我今日在吏部交接文書。”
樂信往他跟前的杯子了裡倒滿茶水,又用自己的杯子碰了碰:“以茶代酒,恭賀你榮升。”
龐籍青黑著臉道:“我聽到他們在閑談你。”
“他們?”
“吏部的兩個吏員。”
樂信不由得笑了起來,但這笑也是淡淡的,似雲一樣輕。
他道:“換在幾年前,該是六部的尚書們在議論我。”
龐籍頓時語塞。
樂信說這話的時候,既非自怨自艾,更非愁眉苦臉,隻當是在說別人的事情,比那兩個吏員閑談他的時候還要淡然些。
“你知道他們說你甚麽嗎?”
“浪得虛名、惺惺作態、金玉其外、不思進取,胸無大志。”
樂信想了想,又補充:“大概,還有窮奢極侈、驕奢淫逸?”
他抿一口茶,笑說:“我又未做過甚麽傷天害理的事情,他們能說道的,大概也就這些罷了。”
“那倒是沒有說這些,他們說你‘四全公子,不過爾爾’罷了。”
“哈!”樂信點頭道:“吏部的人,還算是有口德。”
龐籍問:“你不惱?”
樂信道:“惱甚麽?樂某夏爐冬扇、過時黃花,
尚可為他人提供閑談話資,亦是榮幸。” 龐籍黯然:“你明明不是他們所說那般。”
樂信搖頭,道:“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
龐籍奈他沒法子,隻好道:“你我約定好,還要在朝堂裡一絕勝負。”
樂信又用自己的杯子碰了一下龐籍的茶杯,道:“恭喜你大獲全勝。”
說罷,一飲而盡。
大獲全勝?
龐籍慍怒。
應是不戰而勝,不,是不戰而敗。
眼前人一日不回朝堂,自己便永遠沒有法子勝過他。縱然他日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心中亦是戚戚然。
龐籍跟前的茶杯紋絲未動,他冷冷看著樂信道:“你要置這江山社稷不顧了?”
“這江山社稷沒有了樂某,亦並無任何不妥。”
龐籍皺著眉,心頭苦澀得無以名狀。
在河東西路的六年裡,他想方設法,尋得樂信的策論文章拜讀。
樂信的策論言之有物,高瞻遠矚、統攬全局,又細致入微,設想周到。
他是真正的鴻猷懋著、鵬翮高摶。
這樣的人,辭官而去,豈非明珠暗投,暴殄天物!
“有你與無你,大大不同!”
龐籍忽而激動起來:“你策論裡的方田均稅法,對百姓何止大有裨益!還有募役法、兵部的革新……”
他隻覺得嗓子一陣沙啞,幾乎是帶著哭腔道:“這些革新,絕不能無你!”
樂信卻挑眉問道:“你對我的策論似乎很熟悉?”
何止熟悉!
龐籍在心裡呐喊。
簡直倒背如流。
他有時會很心酸地想,太子薨了之後,他龐籍可算是最熟悉樂信的人了。
可惜,他與樂信是永遠做不成知己的。
因為他嫉妒樂信。
但是,他們也成不了仇人。
因為他敬佩樂信。
難為知己。
難為敵。
他們是惺惺相惜的對手。
而最熟悉自己的人,往往不是知己,而是對手。
這是他唯一覺得自己勝過了柴儀的地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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