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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爺貴性》第197章 先帝遺詔
隔了半晌,樂松終於還是一字一頓說道:“我有著即使是被火燒油烹,也要完成的使命。”

 龐籍的目光頓時深沉得如同一口枯井。

 回想起樂松與自己立誓之時,那語氣不過是雲淡風輕,甚至還帶著些許挑釁。

 但此時他的眼神卻是如同磐石般堅毅,斬釘截鐵、義無反顧。

 “樂松有他自己的使命,麻煩龐大人高抬貴手,不要礙著他。”

 闞靖雲的話,再次縈繞耳畔。

 龐籍怒憤難平,又悲慟無奈。

 “那麽,道不同,不相為謀了。”

 他站了起來,狠力一甩衣袂,轉身而去。

 想要像如同多年前的午後,樂松拋下他那般的灑脫。

 “少保!”

 樂松叫住他。

 龐籍聞聲停下,心裡暗自叮囑自己不要再有期許。

 果然,對方只是道:“慎防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龐籍輕哼了一聲,頭也不回地走了。

 偌大的庭院,便隻余下獨自歎息的樂松。

 那場變故,以關怡興滿門抄斬為開端,呂夷簡斷了最重要的膀臂,又受關怡興通敵一事所累,不過一年,便垂翼暴鱗,樹倒猢猻散。

 龐籍借著這個時機,與其門生紛紛上書言事。當時的官家亦即先帝仁宗,他采納了大部分意見,陸續頒布了幾道詔令,施行新政。以“明黜陟”為開端,一場轟轟烈烈的變法拉開了序幕。這就是能在大宋史書上留下濃墨重彩一筆的“淳昭新政”。

 他已然代替了呂夷簡,成為了汴京城裡最炙手可熱的人物。

 執權柄,持國政,杖節把鉞。

 淳昭二十二年,龐籍風頭無兩。

 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直到淳昭二十三年官家病危,他都沒有等來那隻黃雀。

 等到的,是官家臨終前的密召。

 “醇之。”

 官家沒有如往常那樣喚他“卿家”,或者“丞相”。

 而是親昵地稱呼他的表字。

 龐籍既感激,也惋惜,更多的是內疚。

 官家志大而才疏,並非自己心目中的明君。然而,他對自己的信任,卻是實實在在的。

 龐籍顫顫道:“官家”

 官家伸了伸手,內侍宦官凌升榮捧著一份詔書上前來。

 “醇之,你看看吧。”

 “臣遵旨。”

 一般皇帝頒布詔書,都是直接宣讀的,甚少這般讓臣子參詳的,除非

 龐籍狐疑地接過聖旨細看,只見上頭開篇便是:“自古帝王統禦天下,必以敬天法祖為首務。朕入繼大統至今,敬天法祖之實,休養蒼生、共四海之利為利、一天下之心為心,夙夜孜孜、寤寐不遑、為久遠之國計、庶乎近之”

 這是遺詔啊!

 他心中突突亂跳,手一抖,雙膝跪倒,叫道:“官家,這您不過是偶感風寒而已,何至於此呢!”

 “醇之,都這個時候了”

 官家糊塗渾噩了一輩子,到了生命最後的時光,反而變得豁達清明:“是偶感風寒,抑或是病入膏肓、回天乏術,難道朕自己不清楚?”

 他又吩咐道:“你先往下看。”

 龐籍往下讀,那遺詔裡頭絮絮叨叨寫了一大段官家親政自今的自述,雖略有飾非之處,但大體上算是中肯。

 臨近結尾處,寫了最重要的事情“皇二子越王柴楠心性純良,深肖朕躬,必能克承大統。著繼朕登基,即皇帝位,即遵輿製,釋服布告中外,鹹使聞知。”

 是越王。

 讀到此處,龐籍心裡翻不起半絲驚訝之情。

 意料之內,更是情理之中。

 “他的性子,像極了朕咳,咳咳”

 官家咳了好一會兒才喘得過氣,苦笑著問道:“所以,他並不是最理想的人選,對吧?”

 “越王人品貴重,仁孝兼備”

 官家恍若未聞,徑自繼續道:“可是,朕已經沒有了選擇。”

 龐籍也不禁暗自歎息。

 誠如其言,這不是最好的人選,但已經是唯一的人選了。

 官家長籲了口氣,細數道:“柴桂,不孝不義柴楓,已是殘缺之人”

 太子,不,如今已是庶人的柴桂有勇有謀,也曾是官家最器重的皇子,但利令智昏,竟結黨營私,意圖刺殺官家,行篡位之事。

 晉王柴楓,太子之外最有望登大寶的人選,卻在淳昭二十年河間府的那場宋遼之戰裡,被奸細所害,墮馬而下,脊骨、腿骨均受損,不能站立。

 “柴榛,乖張不仁柴樺,自幼性奸心妄柴榕母妃身份太低,柴柏尚且年幼其余的,就更不用指望了。”

 知子莫若父,對諸位皇子的缺點,官家如數家珍。

 龐籍無法否認,隻得以沉默代替讚同。

 “醇之。”

 官家輕聲喚他,氣若遊絲。

 “臣在。”

 “是不是和當年很像?”

 “當年?”

 “當年,朕也不是先帝的首選呢”

 龐籍心有惻隱,勸慰道:“先帝既是做出了選擇,這便是最好的選擇。”

 官家定睛看向他,卻雙目無神,瞳孔因病重而顯得渾濁,他喃喃道:“事到如今,朕也只能這般想了。”

 “官家”

 “不過,柴楠的處境有一點比朕好”官家喘過一口氣,說道:“去年河間府那一戰,他是實實在在打下了功績的,兵部那班人,不,甚至是曹家、王家,都不得不服!”

 他說的,是淳昭二十二年,由越王柴楠親征的,與遼國在河間府的一場大戰。

 最終,大宋以十二萬兵馬大勝遼國二十萬大軍,遼國無條件歸還無故侵佔的河間府、真定府合共五州十三縣。

 “所以,官家無需憂慮,龍體為重啊。”

 “醇之,你再往下讀。”

 龐籍蹙眉細讀:“丞相龐籍,忠直謹慎,深謀遠慮,著令其輔佐衝主,朝堂政務,悉由新君與丞相共商之。”

 讀罷,他神色大變,顫聲道:“官家,越王並非衝主,何須顧命大臣?”

 衝主,即年幼的君主。

 越王柴楠是年二十有三,怎算是年幼?

 成年的君主,還要什麽顧命大臣?

 這不是讓他與柴楠二人平白無故生間隙麽?

 “醇之,”官家道:“當年的朕,也非衝主,但在那些外戚、老臣的氣焰之下,朕總忍不住想,若是有一兩個說得上話的重臣,能稍稍替朕分憂些許,那該多好?”

 “官家”

 龐籍也不知道該說他是糊塗,還是天真。

 他頂著這樣一個顧命大臣的頭銜,在新君眼中,便不折不扣是那氣焰囂張的老臣了。

 官家有氣無力地伸手,製止他的勸阻,道:“更重要的是,若是沒有了這一句話,朝中朝中便再沒有人能治得住趙氏了。”

 趙氏賢妃?

 不,如今該稱呼她作

 “趙皇后?”

 龐籍訝然問。

 “嗯,就是她!若,若是她欲效仿呂雉、武氏,行那牝雞司晨之事,你有朕的這句話,即便不能力挽狂瀾,至少至少,也可與她分庭抗禮。”

 龐籍不接話。

 他聽聞趙皇后向來規行矩步,安分守己,從不曾干涉朝政之事,心想官家定是病得糊塗了,以致疑人偷斧、風聲鶴唳。

 “你不信朕的話!”

 官家看出了他的不以為然,搭在他肩上的手不住發抖,目光裡盡是悲愴與恐懼,緩了一口氣,才道:“醇之,你聽朕說,此女人工於心計、深於城府,她,絲毫不簡單呀。”

 “既然如此,官家為何為何還要冊立她為皇后?”

 柴楠去年大捷歸來後,不過一旬,官家便冊立其生母趙賢妃為皇后。

 “柴楠若非嫡子,朕恐怕有人會借柴桂的身份生事端。”官家不厭其煩地解釋。

 廢太子柴桂既是官家長子,也是前皇后所出,有這嫡長子的名分,即便被貶為庶人,在有心人看來依舊可以大做文章。

 龐籍道:“效鉤弋夫人之典故,也不過是一紙詔書的事情。”

 鉤弋夫人是漢武帝劉徹寵妃、漢昭帝劉弗陵的生母。漢武帝欲立年幼的劉弗陵為太子,卻又恐怕君主年小而其母年壯,導致太后獨斷驕橫、外戚乾政,於是立子殺母。

 他是勸官家立詔書讓趙皇后殉葬。

 官家一臉無可奈何:“朕,朕不能趙家對朕有恩,當初若不是有趙家鼎力相助,朕,朕何德何能”

 窗外月色正好,因著地表將日頭吸收的熱量釋放於空氣中,雪冰似乎融化得比白天更快。

 宮殿裡頭又更寒冷了一些。

 爐火燒得再旺盛,也仿佛無補於事。

 龐籍低下頭,不讓官家看到他難以抑製的厭惡的表情。

 君臣相知多年,他早已倦煩了官家的該斷不斷、婦人之仁。

 “臣一切謹遵官家吩咐,還望官家保重龍體。”

 他佯裝恭謹地回道。

 官家不語,呆呆出神,許久,黯然歎息,說道:“退下吧。”

 官家柴儼熬過了立春,熬不過驚蟄。

 新的官家以“先帝崇尚節儉”為由,葬禮從簡。

 朝廷剛打完與遼國的兩場仗,國庫盈余不多,禮部、戶部也樂得從命。

 追尊柴儼的廟號,很快便確定下來他雖則無甚建樹,但一個“仁”字,卻是受之無愧的。

 至於諡號,群臣爭論了許久,也沒有定論。

 “文”、“武”、“明”、“睿”、“康”,他都沾不上邊“幽”、“懷”、“靈”又太過刻薄。

 終於,是當時的參知政事杜衍提出:“諡號惠,如何?”

 諡號“惠”,意為平庸不作為,不宜君王之事。

 眾臣默然。

 此字最合適不過,卻不知新官家意下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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