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說,康斯坦絲·璨星,我的小姑姑?”
泰爾斯下意識地重複了一遍
康斯坦絲。
小災星。
逃婚。
還有……
“第十巨頭?”
“嗯哼,”莫裡斯先是會心一笑,繼而悶悶不樂
“我還記得,當我們歷經千辛萬苦,好不容易回到星辰國境的那天,小災星提出要大醉一場以作餞別,於是我們就溜進了某個狗大戶的酒窖,邊哭邊笑喝到天亮,然後給了她這個名號。當然咯,我們醒酒後才發現,她找到的那個堆滿酒的‘酒窖’,其實是拱海城總警戒廳的物資庫。”
泰爾斯眉頭一挑,想起伊麗絲姑姑向他講述過的,康斯坦絲的“光榮”過往,試探著道
“我聽說,她很‘活潑’?”
“活潑?”
莫裡斯憶及往昔,無奈歎息
“黑劍說,落日女神大概是在創造康斯坦絲時感冒了,失手把她的靈魂掉進獄河涮了一遍,只能裝作若無其事,趁著沒神注意的時候趕緊撈出來,胡亂塞好……”
“為了她和她一路上闖下的禍事……”
莫裡斯的表情甜苦交織。
但他搖了搖頭,果斷地與過去斷開,重新變得凝重。
泰爾斯聽著對方的話,不禁莞爾,開始暢想自己那位出了名不靠譜的姑姑與“九巨頭”流浪在外的表現。
但一想到璨星墓室裡那個冰冷的小石甕,他的笑容隨即消失。
“所以這就是你們與賀拉斯的相遇。”
泰爾斯回到當下,正色道
“你似乎不怎麽喜歡他?”
重新聽見這個名字,莫裡斯的表情也變得不太好看。
“沒人喜歡他。”
兄弟會的胖子冷哼道
“反之亦然。”
沒人喜歡賀拉斯。
看見他對賀拉斯的觀感,疑惑湧上泰爾斯的心頭。
“那你們為何還要為他賣命?”
王子皺眉道
“為他冒險,行大逆不道之事?”
莫裡斯略含深意地盯了他一眼。
胖子輕嗤一聲,面帶不屑。
“我們不為他賣命。”
他冷冷道“賀拉斯,那個冷血的屠夫,沒有人性的變態。”
冷血的屠夫。
泰爾斯越發不解
“可是——”
“我們願為黑劍兩肋插刀,正如他也願為我們赴湯蹈火,”胖子打斷了他,似乎不欲多談
“僅此而已。”
泰爾斯咀嚼著他的話語,疏理著其中的邏輯。
“你是說……為賀拉斯賣命,這是黑劍的決定,”王子眯眼道“而你們只是……從旁協助?”
莫裡斯扯了扯嘴角,不置可否。
“我想起來了,你說過,黑劍跟賀拉斯是舊識?”
少年抬起頭,重新整理思路。
黑劍。
看來,他才是關鍵。
”他們之間是什麽關系?他欠了賀拉斯什麽?或者賀拉斯給了黑劍什麽?”
“以至於他甘心為第二王子出生入死,還拉上你們這些生死兄弟作陪?”
莫裡斯依舊不答話,只是細細地盯著他。
幾秒後,胖子輕輕地笑了,但他看著泰爾斯的眼神越發有趣。
“怎麽了?為什麽停下了?”泰爾斯眯起眼睛。
“是啊,”莫裡斯狡黠地笑著,重複他的話
“為什麽停下了?”
泰爾斯的表情變了。
而胖子的目光依舊死死鎖在他身上。
“好吧。”泰爾斯冷哼一聲,心道這家夥真是做得一手好買賣。
他開始想念北地人的痛快爽朗了。
“雖然線索凌亂,互不相關,”王子凝重地道
“但就我的所見所聞而言,王國秘科最近所做的事情,大體朝著三個方向匯集。”
莫裡斯仔細地聽著。
“最有可能,也最緊迫的,是西荒。”
泰爾斯想起安克·拜拉爾,不由心情沉重。
“這涉及軍隊體制,貴族恩怨,政治歷史,一個不好就是戰爭與流血——而那裡恰好是血瓶幫的發源地與老巢。”
莫裡斯略一蹙眉,似有不解。
“其次是南岸領。”
王子淡淡道
“據我所知,那裡商業繁盛,生活富足,如果說王國秘科有什麽地方用得到你們和血瓶幫……你理應比我更熟悉。”
莫裡斯若有所思。
“最後是刀鋒領,但我不了解那裡,只知道這可能與當地的分封格局有關。”
泰爾斯閉上了嘴巴。
兩人之間重歸沉默。
“就這樣?”
莫裡斯略有失落,追問道
“就三個地名?三個公爵領?沒了?”
泰爾斯輕聲嗤笑。
“那可是秘科,怎麽,你還想要更多?”
莫裡斯努力消化著情報,表情漸變
“西荒,南岸,刀鋒,還有我們——你他媽在開玩笑吧?”
泰爾斯絲毫沒有跟他客氣的意思
“怎麽,你覺得一國王子來到臭名昭著的下城區,就為跟一個黑幫頭子開玩笑?”
“誰知道呢,也許你真的就是好色,為了調戲婦女?”
泰爾斯露出一個禮貌但是虛偽的笑容。
莫裡斯凝重地思索了一會兒,重新抬頭。
“好吧,假設你說的都是真的……如果背後真的涉及這麽大的事情,那你又能指望我們做什麽呢?”
“換句話說,王國大事,我們這些街頭小混混又能怎麽辦呢,躺平任操罷了。”
泰爾斯沉默了一瞬。
“告訴我,莫裡斯,當年,當你們九巨頭接下那個天價的差事時,”王子淡淡道
“可曾想過,你們會接觸到這世上歷史最悠久的王室家族?”
“可曾想過你們的今天?”
莫裡斯表情微斂,眼神陰翳。
泰爾斯歎了口氣,做了個深呼吸。
他走到下一面貨架。
很奇怪,雖然這裡狹窄逼仄,不比閔迪思廳明亮寬敞,更不比複興宮古典大氣,可是泰爾斯卻覺得呼吸順暢,遠勝在後兩者的時候。
但唯有一點不變。
鎖鏈。
“莫裡斯老大,這個世界,充滿了一道道不可見的鎖鏈,連接著每一個人,每一件事,每一項因素。”
莫裡斯側耳傾聽,但神情疑惑。
“但它們不是簡單地前後相繼,簡單地首尾相連,不是簡單地扯動一頭帶動另一頭。”
“相反,每一道鏈條都彼此鑲嵌,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每一對鑲嵌都方式各異,推撞拉扯,擠壓摩擦,每一個結點都獨一無二,自有法則,絕不重複。”
泰爾斯幽幽地望著兩面貨架中的縫隙,想象著一道道鎖鏈左右穿刺而來,最終匯集到自己的身上,把他牢牢鎖錮。
凱瑟爾,複興宮,基爾伯特,禦前會議,馬略斯,閔迪思廳,安克·拜拉爾,王室宴會,拉斐爾,黑先知,王國秘科……
這一次,他卻感覺到這些鎖鏈如有實質,在他的身上捆了一圈又一圈。
少年緩緩伸手,仿佛摸到那一寸寸金屬獨有的冷酷。
“這才是我們的世界,各個層面上的作用交互集合,形成最複雜微妙不可琢磨的影響機制——哪怕是兩道看上去最不可能相連的鏈條,也可能隱藏著超乎想象的聯結。”
泰爾斯伸著手,閉上眼睛恍惚道
“扯動一頭,帶動的卻是其余的所有,然後它們再扯回來,影響最初的鏈條。”
“你相信嗎,有時候,一次黑幫團夥的流血鬥毆,可能影響一國王權的最終歸屬。”
莫裡斯聽得不明所以。
泰爾斯左手輕輕一收,將掌心的傷疤,連同想象中的鎖鏈全部收進拳頭裡,再死死地按在胸前。
那裡,衣物下的燒疤似乎隱隱作痛。
泰爾斯倏然睜眼。
“同樣,王國上下兩個最大黑幫的勢力消長,其實是最有趣的晴雨表。”
莫裡斯的表情變了。
“當王國有事,都會反映在最底層的百姓民生上,冶鐵、礦業、糧農、稅收的變化,價格高低,存量多少,利益增減,生活好壞而血瓶幫關乎大貴族大領主的利益,兄弟會則深植於下層貧民的圈子,當二者失去平衡,就是你們雙方開仗或談判的時候了。”
莫裡斯陷入沉思,他的眉頭越來越緊。
幾秒後。
“王國?和我們?”
兄弟會的一方大佬撲哧一笑,眼神冰冷。
“得了吧,你不過在危言聳聽,刻意誇大。”
胖子緊緊盯著泰爾斯的雙眼
“從財政到市場,從預算到稅收,從行政到民生,你知道從上到下,從鏈條的這一頭到那一頭,中間要經歷多少道關卡嗎?你以為是提線木偶劇,國王的手指一動彈,街頭的混混就開片?”
泰爾斯凝望了他好久,突然笑了。
“這麽說,你果然懂。”
王子好整似暇地看著他
“至少比蘭瑟那個搞情報的懂。”
莫裡斯的面色變得有些難看。
“好吧,我姑且相信你,”泰爾斯轉過身去,把玩另一邊的貨物
“相信你們是因為黑劍,才會為賀拉斯效命,”
“但這依舊說不通,在賀拉斯殞命,血色之年過去後,是什麽把你們留在了王都,踏進下城區這樣的泥潭,甘心化身底層黑幫,扎根壯大,奉獻一生。”
莫裡斯凝重起來。
但很快,他臉上的凝重變成玩味。
“黑劍提過。”
泰爾斯蹙眉
“什麽?”
莫裡斯的眼裡露出狡黠。
“從北地回來之後,黑劍跟我們說過,”他打量著泰爾斯的背影“也許某一天,某個小王子會找上門來,對我們和血色之年的關系感興趣。”
“看來就是今天了。”
泰爾斯的表情一變,放下手中的貨物。
該死。
看來,他們認出自己不是偶然。
黑劍與這些人的聯系,要比自己想象得更加緊密。
“別告訴我,你們組建兄弟會,是為了替賀拉斯報仇?”
泰爾斯不理會他,決心把主動權繼續抓在手裡。
“據你的說法,賀拉斯的魅力應該沒那麽大。”
然而此時,莫裡斯卻走到櫥窗前,歎了口氣
“孩子,你揀過亞麻捆嗎?”
泰爾斯舉步跟上他“什麽?”
“你當然沒有,養尊處優的王子。”
莫裡斯舉起自己的雙手,看著粗糙肥胖的手指,目光迷惘。
“然而我揀過。”
泰爾斯不解地側頭。
“你抓緊根,看好頭和尾,一束一束,一捆一捆,摔打脫粒,揀選疏理,堆積排垛,按部就班,”胖子看著窗外的遠方,意味深長“起初,你以為這活兒很簡單,很明確,很快就能乾完脫身。”
“但是你很快就發現,從第一束第一捆開始,就有麻絮意外地彈起,回束。”
“你以為那只是小問題,但是隨著進展繼續,揀好一束,蹦出一束,越來越多的麻束脫出掌控,纏繞糾結。”
莫裡斯的眉頭緊緊糾結
“久而久之,所有失控的麻束甚至彼此糾結,纏作一團,將整團整垛的亞麻捆全部打亂,你找不到頭,找不到根,握不住,甩不動,卻又掙不脫,抽不出。”
“等你回過神來的時候,就連你自己的手腳,也早捆縛其中,越纏越緊,難以自拔。”
他怔怔地道
“那一瞬,所有的亞麻,都變成了你認不出來,更無法解開的混亂模樣。”
“而你面對一團亂麻,只是越陷越深,無能為力。”
越陷越深,無能為力。
泰爾斯沒有打斷他,相反,王子循著他的目光,同樣望向窗外肮髒的街道,若有所思。
“你出身高貴,所以覺得無形的鎖鏈纏繞不清,很麻煩?”
莫裡斯捏緊自己的手指,輕嗤道
“下次,試試亞麻吧——感受感受民間疾苦。”
兩人沉默了一陣。
但泰爾斯卻感覺到,自己讀出了什麽。
“其他人呢?”
泰爾斯歎息道
“除了你和黑劍,九巨頭裡的其他人呢?”
莫裡斯回過頭,冷冷地望了他一眼,並不回答。
看著對方的表情,又想起艾希達與黑劍曾經的對峙,泰爾斯突然知道了答案。
“血色之年裡,發生什麽了?”他輕聲問道。
莫裡斯沉默了一會兒,扭過頭。
不知怎地,看著他的表情,泰爾斯突然想起了白骨之牢裡的人們。
這讓他意興闌珊。
“夠了,我們走吧。”他呼出一口氣,不再理會莫裡斯,兀自走出貨架,向哥洛佛兩人打了個招呼,旋即朝店門而去。
“請問這位少爺,貴府邸在哪兒?”
格羅夫突然走出櫃台,向泰爾斯靠近,卻被哥洛佛一把攔住。
只見老板乖巧地搓著手,滿臉諂媚“您要的傷寒藥,我好雇馬車送去……”
泰爾斯眉頭一皺。
“寄存在這兒,”少年冷冷道
“等我要用的時候,我會通知這位本地好朋友來取的。”
泰爾斯向身後的莫裡斯瞥了一眼。
格羅夫頓時一僵。
兄弟會的胖子冷哼一聲
“當然。”
“誒誒,”科恩不滿地冒了出來
“你們怎麽就成好朋——”
“再見,燕妮,”泰爾斯看也不看警戒官,而是神情複雜地看向年輕的老板娘,“還有……”
少年沉默了片刻,幽幽道
“謝謝。”
燕妮同樣默默地望著他,聞言一笑。
“不客氣,”已嫁作人婦的好姑娘輕聲回應
“應該的。”
“請多加保重,好心的少爺。”
她語氣溫和,眼中平靜。
一如當年。
泰爾斯最後望了一眼燕妮,眼中情緒翻滾
“啊,你也是。”
泰爾斯想起什麽,向哥洛佛揮了揮手,隨意地指了指櫃台前的格羅夫,隨即離開了藥劑店。
僵屍愣了一下,伸手掏向自己的腰間,卻想起來他的錢袋早就在萊雅會所大方地扔給茜茜了。
哥洛佛別扭地轉向科恩。
警戒官也愣了一下,伸出食指點了點自己
我?
哥洛佛皺起眉頭,做了個催促的表情
不然呢?
科恩按住腰間同樣空癟的錢袋,想起自己這個月扣得差不多見底的薪資,頓時心中一苦。
“怎麽,”殺手萊約克適時地出現,對科恩冷哼道
“警戒官要強行賒帳,欺行霸市嗎?”
科恩一時氣結。
泰爾斯走在前面沒有看到,但是身後的莫裡斯卻察言觀色,爽朗一笑
“沒關系。”
“帳單算兄弟會的。”
他身後的老板格羅夫先是一愣,隨後一陣哆嗦,表情苦澀。
莫裡斯意識到了什麽,哈哈大笑
“別緊張,老夥計,不是那種‘結帳’,這次我們是真結帳,嗯,真金白銀地付帳。”
格羅夫露出難看的笑容。
莫裡斯勾了勾手,他的下屬掏出一個錢袋,放到櫃台上。
老格羅夫沒想到對方真能付帳,頓時受寵若驚。
但莫裡斯卻沒有結束的意思。
“嘿,老夥計。”
只見他一把攬住格羅夫的肩膀,顯得親密無間。
格羅夫生生一抖。
老板還沒來得及回應,莫裡斯就友善和藹地輕拍他的臉蛋
“下一次,你要是再讓我聽見說你打老婆……”
莫裡斯嘿嘿一笑,住口不言,笑容無影無蹤。
唯有滿是橫肉的臉上,依舊油光可鑒。
格羅夫嘴唇哆嗦,整個人抖得越發厲害,不住點頭。
莫裡斯豪爽地拍了拍格羅夫的胸脯,差點把後者拍背過氣去。
胖子這才松開他,走出店門。
在這群不尋常的客人們離開後,藥鋪老板長出一口氣,軟倒在妻子的懷裡。
“燕妮,那……那是誰?”
但出乎格羅夫的意料,從幫工時代起就唯唯諾諾低眉順目,一直持續到妻子時代仍沒有變化的燕妮,卻在此時露出了一種他從未見過的深邃表情。
“一個朋友。”
燕妮扶著自己的丈夫,幽幽地看著泰爾斯腦後的黑發,眼神複雜微妙
“一個很久很久以前的……”
“小朋友。”
格羅夫瞪圓了眼睛,目光在遠走的客人和妻子之間徘徊,無論如何不敢相信燕妮會有這樣的朋友。
直到泰爾斯和莫裡斯的身影消失在街角,燕妮才回過神來,歎了口氣。
但她回過頭,卻見到丈夫搓著雙手,滿面諂媚。
“親愛的,你上次看上的那件裙子是什麽款式來著,”格羅夫小意討好,笑容可掬
“我買給你啊?”
深知丈夫德性的燕妮無奈地挑了挑眉毛,翻了個白眼。
地下街的泥濘街道上,哥洛佛和科恩緊緊跟在泰爾斯身側,他們身後不遠,莫裡斯悠閑地踱著步,有一搭沒一搭地跟萊約克和屬下聊著天。
一路上的人們,先是在看到泰爾斯三人後不懷好意地抱團嘀咕,又在看到莫裡斯後表情驚恐,躲避而去。
“剛剛,殿下,”僵屍先是警惕地掃了身後的莫裡斯一眼,壓低聲音道
“如果您想要幫助店裡的那位女士,完全可以用更……適合的方法。”
“而不會讓她懷疑您是……”
哥洛佛猶豫了一下,沒有說完。
“調戲?”
泰爾斯淡淡道,幫他完成這個句子
“還是見色起意?”
哥洛佛眉頭一皺,不便接話。
“啊啊,我正要和你說這件事來著!”
聽到這裡,科恩耳朵一動,苦口婆心地對泰爾斯道
“我知道,到了您這個年紀,是要開始對女孩兒們感興趣了,但是我們要養成正確的戀愛觀,別把性騷擾當成男女調情……”
“你是對的,嘉倫。”
可是泰爾斯看也不看科恩,而是面無表情地看著前路。
“我是想要幫燕妮。”
“而非害她。”
哥洛佛微微一怔,他迅速掃了一眼身後,若有所悟。
唯有科恩聽得一頭霧水,再三眨眼。
泰爾斯歎出一口氣。
“所以,你們覺得她幸福嗎?”
泰爾斯走過一個熟悉的街口,竭力忘掉曾經的過去
“她真的滿足於那樣一個丈夫,真的滿足於那樣一種生活嗎?”
沒想到王子會這麽發問,哥洛佛和科恩齊齊一愣。
“當然不。”
哥洛佛猶豫一瞬,肯定地道
“但是至少,她咬著牙,找到了生存的方法。”
泰爾斯扭頭“嗯?”
哥洛佛吐出一口氣。
“莉莉——有人,有人告訴過我,”僵屍吞吐道“生活很慘,很苦。”
哥洛佛目光一動
“但那又怎樣?搞定它就是了。”
“哪管姿勢漂不漂亮。”
“在屎尿堆裡,也能活得有模有樣。”
泰爾斯聽了這話,望著滿大街的破敗與髒汙,不由歎息
“你是個生存者,嘉倫·哥洛佛。”
“不,我不是。”
哥洛佛望著遠方,惘然道
“她才是。”
就在此時,旁邊的科恩長長地歎了一口氣。
泰爾斯和哥洛佛齊齊側目。
“我雖然聽不太懂她的那些話……藥秤啊,麵包啊什麽的。”
“但是我突然覺得……”科恩猶豫了一下,表情失落
“但是當她說無論嫁給誰,都是拿裙子換麵包的時候,我就突然覺得……很難過。”
泰爾斯蹙眉
“為什麽?”
“不知道,”科恩搖搖頭,語氣憤憤不平
“但是,但是那是她的人生啊,她理應能拿別的東西去交換,也理應換得到更好的東西。”
警戒官的聲音低落下來
“但是人們只看得到她的裙子。”
“也總是問也不問,一味地丟給她麵包。”
科恩悶悶不樂
“好像那是唯一的交易,沒有別的選擇。”
哥洛佛冷哼一聲。
“這世上終究有不只看她的裙子,也不只丟給她麵包的男人。”
哥洛佛諷刺道
“比如你?”
出乎意料,科恩這次沒有跟“仇家”拌嘴頂牛,而是悲哀地搖搖頭。
“不,僵屍,你不明白,我覺得這好像不是找到一兩個或者一打好男人就能解決的問題,沒那麽簡單……”
科恩死命撓著頭,似乎想要抓住什麽說不清的念頭
“我只是感覺,感覺她面對的,是無法打敗的敵人。”
泰爾斯眯起眼睛
“怎麽說?”
“怎麽說……”
科恩尋找著合適的詞匯表達,表情越發痛苦
“我還在西部前線的時候,有一次,我們的部隊俘虜了一批侵擾邊境,獵殺商隊的灰雜種。”
哥洛佛目光一動,重新開始打量科恩。
“我那時還年輕,資歷不深,拉上了翻譯官去問它們的首領為什麽獸人要獵殺我們?”
“我以為它會說什麽兩族的血仇歷史,獸人先祖的光榮驕傲,甚至荒漠內外的利益之類的……”
科恩吸了一口氣,悶悶道
“結果它說因為人類獵殺我們。”
泰爾斯若有所思,哥洛佛面無表情。
“我問它我們能不再獵殺彼此嗎?”
“它笑著回答當然能。”
“只要其中一方,把另一方全部殺光。”
秋風吹襲街道,三人之間沉默了一陣。
科恩吐出一口氣,眼睛裡同時現出憂愁和疑惑
“我發誓,我從未懼怕過任何灰雜種……但是那一刻,面對那個死前還在大笑的獸人,我卻第一次覺得疲倦,覺得無聊,覺得困窘,無能為力,甚至……無來由的恐懼。”
只見沒心沒肺的科恩茫然道
“就好像,好像我的劍撞上的不再是血肉之軀或厚重刀斧,而是一堵無形的鐵壁,任我如何揮砍,都無濟於事。”
“我甚至懷疑,那一刻,我的劍之心在動搖。”
泰爾斯沒有說話,他只是緊皺雙眉。
“我為此寫信回終結塔,給拉斐——我的一個朋友,而他回信說從蒙昧時代開始,面對獸人,我們是贏了上千年的仗,也流了上千年的血,更死了上千年的人。”
“可為何,卻從未帶來和平?”
科恩出神地道
“從未。”
泰爾斯歎了一口氣。
“因為我們心裡並不想要和平,”哥洛佛悶聲悶氣地道
“因為我們,還有它們,都不習慣和平。”
科恩聞言苦笑
“是啊,也許吧。”
科恩隨即皺眉道
“但是剛剛,那位店主夫人的話,也讓我也有類似的感覺。”
“為什麽,為什麽人們總是認為,她要嫁人,要找丈夫,就只能是拿裙子換麵包?也只看她的裙子和男人的麵包?還是只允許她穿裙子,允許男人拿麵包?”
哥洛佛搖了搖頭
“我不明白。”
可是泰爾斯卻目光有異。
“我也不是很明白。”科恩同樣搖搖頭。
可是他露出疑惑和不解
“我只是覺得,覺得我以前吃過再多的苦,受過再重的傷,打過再慘烈的仗,面對過再強大的敵人……跟她說出這句話時的表情一比,就好像,好像什麽都不是了。”
哥洛佛蹙起眉頭,沒有聽懂。
科恩抓耳撓腮,為自己貧瘠的語言能力發愁
“我覺得好像,好像她在這句話裡要面對的敵人也是一堵鐵壁,甚至比我這輩子能遇到的所有敵人,下至街頭的罪犯混混,戰場上的獸人沙盜,上到埃克斯特的火炙騎士,北地大軍,甚至傳說中的惡魔、災禍……”
科恩歎了一口氣
“都要更可怕、強大、恐怖上無數無數倍。”
那一瞬,泰爾斯停下了腳步。
哥洛佛向王子投去疑問的眼神。
而科恩則目光縹緲
“哪怕我到了極境,哪怕我繼承了老頭子的爵位,統領了他所有的軍隊……”
“都不可能戰勝。”
泰爾斯深吸一口氣,抬起頭望向天空。
此刻,他卻突然有種錯覺那些無形中綁縛著他的鎖鏈,正隨著他的抬頭而彼此摩擦,窸窣作響。
“而她,那個老板娘只是一個普通的女人,”警戒官由衷地歎息,露出深深的哀憐。
“她只有一雙手。”
“這不公平。”
“一點也不。”
這一次,哥洛佛也開始深深思考。
泰爾斯輕輕舉起手,隨著他的動作,那種鎖鏈鏗鏘的錯覺更加明顯了。
是啊。
這不公平。
泰爾斯的唇邊勾起冷笑。
一點也不。
他們身後,莫裡斯看泰爾斯止步,同樣不再前進,只是目光灼灼地盯著這三人。
周圍的路人們,無論乞丐還是混混,行商還是雇工,只要是知道莫裡斯和萊約克身份的,無不紛紛疾走躲避,看也不敢看這些人一眼。
泰爾斯深呼吸一口,低下頭顱。
“如果你能這麽想,科恩,”王子現出笑容
“那她就有兩雙手了。”
沉浸在失落中的科恩回過神來,聞言一愣
“什麽?”
泰爾斯舉起手指搖了搖,輕笑道
“也許dd錯了。”
科恩眨了眨眼,無辜地摸摸頭
“啊?”
“你的腦子,它也許是……不太靈光。”泰爾斯笑眯眯地走到科恩身前,踮起腳,對他的額頭伸出手指,清脆地一彈。
“嗷嗚!”
科恩沒想到堂堂王子竟然會這樣偷襲他,他痛呼一聲,捂頭退後。
“但至少,比起這世上的大多數人……”
泰爾斯收回手指,饒有興致地看著咬牙切齒作“你怎麽敢”狀的科恩,感慨道
“它還沒有壞掉。”
壞掉?
科恩一臉不爽地看著他。
就在此時。
“謝謝你,傻逼青皮。”哥洛佛突然悶悶地道。
聽見“傻逼青皮”,科恩無奈地吐出一口氣,回頭強硬道
“哼,要再打一架的話,我可不怕……啊?”
警戒官反應過來,傻乎乎地道
“你,剛剛說啥?”
哥洛佛歎了一口氣,走上前去,認真而別扭地看著科恩的雙眼
“我說,謝謝你。”
“謝,”科恩先是疑惑,隨後警惕地捂額退後,這才問道
“謝什麽?”
哥洛佛沉默了一陣。
“莉莉安。”
科恩瞪大雙眼。
僵屍默默道
“我知道,你一直在幫她,在她……之後,幫她趕走騷擾者。”
“謝謝你。”
哥洛佛看了一眼泰爾斯,歎息道
“謝謝你,借給她多一雙手。”
啊?
科恩怔怔地看著哥洛佛,又看看和藹可親的泰爾斯,感受著他們溫柔到讓人融化的眼神,愣是無法理解當前的情況。
這特麽發生什麽了?
泰爾斯看著這一幕,會心一笑。
就在此時。
“我親愛的……小朋友!”
三人齊齊轉頭。
只見莫裡斯搓著雙手,在萊約克和另一個下屬的陪伴下走上前來,身後有幾個鬼祟身影消失在街巷中。
“前面就是地下街的主街區,”兄弟會的胖子老大嘿嘿一笑
“如若不嫌棄,讓我來導遊講解?”
泰爾斯眉頭一挑。
“不必了,”科恩大手一揮,嚴詞拒絕
“我們是正經人,不跟你們這些——”
泰爾斯抬起腳步跨過科恩,他開口出聲,跟哥洛佛的擒拿動作一起,把警戒官沒說完的話(“嗚嗚嗚不要!偶咬裡哦!”)噎在嘴裡
“這麽說,你剛剛已經跟兄弟會的其他人——比如黑劍——商量好了?”
“不覺得我是開玩笑了?”
莫裡斯表情一滯。
“啊哈哈哈!”兄弟會的大佬大笑著解除尷尬
“當然不會!”
在泰爾斯的手勢下,哥洛佛按捺住上前阻止的衝動(轉化為背身擒拿科恩的力氣),眼睜睜地看著莫裡斯走上前來,一把摟住王子的肩膀,兩人勾肩搭背地向前走去。
“但想想看,您僅僅隻給了我們三個遙不可及的地名,告訴我們秘科要在這些地方做些不知道是啥的事兒,”莫裡斯低聲在泰爾斯耳邊道
“所以我們就該向仗勢欺人的您搖尾乞憐,鞍前馬後,就像從前的紅頭巾一樣,成為您的看家犬,馬前卒?”
泰爾斯笑了。
“莫裡斯,你看著不像是個街頭小混混,”少年反摟住胖子的背部,辭句間遊刃有余
“沒有那種得過且過,醉生夢死的粗魯與麻木。”
“如您所言,我是管帳目的,”莫裡斯眨了眨眼
“要支出,就得先做預算。”
“而我想,您想要寄存在我們這兒的,”莫裡斯眼神微瀾
“應該不止那一批藥劑吧。”
泰爾斯點點頭,他認出他們已經來到黑金賭場的地頭——下層賭徒的聖地。
“首先,我不是賀拉斯,也不是黑先知。”
“我不是你們的主人,卻也不是敵人。”
泰爾斯眯眼道
“你們應該清楚,這樣的我價值何在。”
莫裡斯沒有說話。
泰爾斯輕笑道“但我相信,你們欠我的,也不止這批藥劑?”
莫裡斯目光一厲。
但泰爾斯依舊淡然地看著前路,不理會他。
幾秒鍾後,莫裡斯哼聲而笑,放開了他。
“您說,康斯坦絲是您的親姑姑,對吧?”
泰爾斯扭過頭。
莫裡斯的表情冷了下來
“那您知道,她是怎麽去世的嗎?”
泰爾斯心中一緊。
他想起基爾伯特曾經的教誨,歎息道
“詭影之盾和薩裡頓……”
“艾希達。”莫裡斯輕輕開口。
泰爾斯話語一頓。
“艾希達·薩克恩。”胖子的聲音響起,在凌亂汙糟的街道上,顯得格外小心。
唯有字裡行間,留存著一股冷酷。
泰爾斯挑起眉頭,無論如何想不到這個名字會在這裡出現
“什麽?”
莫裡斯輕哼了一聲,看向遠處。
“十八年前,就在這座城市裡……”
他的語氣虛無縹緲。
“氣之魔能師,”莫裡斯淡淡開口,似毫不在意
“那個不死的怪物。”
“在複興宮前……”
“殺了康斯坦絲。”
殺了……
殺了……
泰爾斯花了整整三秒的時間來消化這句話的意思。
那個風度十足,淡然優雅的導師形象出現在眼前。
康斯坦絲?
但是少年也只能瞪大雙眼,徒勞地重複之前的話
“什麽?”
莫裡斯望著天空,深吸一口氣,似乎要吸盡曾經的血腥味。
“她七竅流血,受盡此世間最殘酷的痛苦,然後睜大雙眼,靜默死去。”
“我們的小災星,小巨頭,她就那樣躺在地上,雙眼無神地望著天空。”
胖子的聲音有些顫抖
“孤獨。”
“無助。”
“寒冷。”
那一瞬間,泰爾斯微微一顫,竟有些無法呼吸。
就像那位老師無數次帶給他的體驗一樣。
“什麽?”他只能第三次重複。
“被它一起捏死的,”莫裡斯出神地望著天空,全然不顧身邊第二王子的疑問
“還有‘九巨頭’裡的另外幾個白癡——真的是白癡,人怎麽可能擊敗魔能師,擊敗災禍呢,他們為什麽要上呢,為什麽要去送死呢?”
“就在我和黑劍的眼前。”
刹那間,無數紛亂複雜的思緒湧進泰爾斯的大腦,甚至要超過他所能負荷的上限。
但其中,那個夜晚,在耐卡茹的巨型雕像之下,黑劍對氣之魔能師所說的話尤為清晰
十二年前,你這怪物在複興宮大開殺戒的時候,怎麽沒有這樣的顧慮呢?
接踵而來的,同樣是在那一天,那位令人心驚膽戰的少女最後灰飛煙滅時的遺言
小心艾希達。
泰爾斯恍惚地呼吸著。
“除開地盤和利益,這才是我們跟血瓶幫那些紅頭巾的私人恩怨。”
“黑劍,包括黑街兄弟會,”莫裡斯低下頭,不知不覺間已是雙拳緊握,話語顫抖
“我們的存在。”
“是為了有朝一日。”
他扭頭望著泰爾斯,雙目通紅
“讓這些殺不死的怪物們……”
“付出代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