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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謀》第49回 何處是歸途
  第四十九回何處是歸途,回眸似百年。  “貧僧想問,秦道長如今的道心在何方。”

  秦英沒有想到他會問這樣的問題,一時失了言語。

  她被這個突如其來的問句砸得不能思考,只能聽道宣師的聲音進入耳畔:

  “你的心是留在了道門,還是潛入了紅塵?前者可以被稱之為道心,後者就叫凡心了。”

  最後秦英找回了一絲意識,深深呼吸後道:“我的心是哪一種,與道宣師又有何關?”

  他平靜地看著她道:“秦道長自然是可以化道心為凡心,只是不要障礙旁人的修行。”話語間帶著語重心長。

  在秦英聽來,卻是極為不舒坦的。

  “您是指小道障礙了如七的修行嗎?”她冷冷地問道。

  “貧僧此句並無特指。”

  道宣師已至中年,十六歲出家的他並沒有體會過情的厲害,卻也在大殿裡旁觀過年輕男女的眉來眼去。

  他自然能從如七和秦英相視的眼神中發現點什麽。

  開始道宣師以為他們兩個是往斷袖的路上走。等摸到了秦英的脈象,他這才曉得自己想多了。

  雖然不是斷袖,可是一僧一道的身份就注定了他們沒有結果。

  與其讓他們走到不可挽回的地步再淒涼收場…不如自己做了惡人,把這未成形的情愫扼殺在萌芽。

  “…障礙修行?”秦英以鼻音哼了一聲。

  “小道是個極為小氣的人,既不舍得用自己障礙別人的修行,也不舍得讓別人障礙自己的修行。道宣師盡可放心。”

  秦英一直覺得如七在自己身邊的時候,她就變得而有些奇怪。

  心裡變得焦躁不安,臉上也繃不住平靜。

  直到道宣師點醒了自己。

  原來這種奇怪感是“心入紅塵”。若是不加遏止,以後會“障礙修行”的。

  秦英知道自己下山來,是為了好好修行,早日結成妖丹。並不是為了體驗紅塵生活。

  盡管寧封子道:無處不可修行,無處不可悟道。

  可她擔心自己天分不高,不能以這種順其自然的方式結丹。

  思來想去,秦英最終決定守住道心。

  先結丹再去體驗紅塵也不晚吧。反正…沒什麽女子和她搶人。

  “秦道長的道心如此堅定,貧僧便不再多言了。”道宣師收拾了小幾上的方形白布道。

  “道宣師,你方才問我一個問題。現在我亦有一問。”

  道宣師點了頭,他想知道眼前的小娘子能問出什麽來。

  “若是日後,我和他都成就了修行,我們可否心入紅塵?”

  在秦英的假設之中,心入紅塵就已不存在障礙修行的說法了。

  道宣師的右眼忽然跳了兩下,他緩和了氣息道:“…若他能夠成就修行,戒律的開遮毀犯自然洞明通達。他會知道什麽可以開始做,什麽依舊不能做。”

  ——這麽小的孩子,知道什麽是情嗎?還想著和他再續前緣。

  世間萬物皆是無有常態的,情之一字更是如此。

  今天你儂我儂的一對璧人,明日說不定就會勞燕分飛。

  等他們都成就修行了,也早就過了如今的心境吧。

  道宣師見秦英這副志在必得的樣子,一盆水就澆了過去:

  “關於秦道長的真實身份,貧僧必會守口如瓶。不過相應的,你要在這藥師殿發誓,未成修行前絕不亂動妄念,乃至障礙他人的修行。”

  她抬起了右手照著道宣師的要求誦了一遍,

又輕笑道:  “若是我發了誓,偏偏不去遵守,道宣師作何處置?”

  “無論你說話作不作數,貧僧說話是作數的。答應你的必定緘口。”

  道宣師的胡子顫了兩顫,他拂了袖子站起身又道:“不過你日後若做了惡事,貧僧也不會因過去與你相識而袒護你。”

  秦英雙手撐著桐木地板站直身子,望向他的眼底透著蕭瑟與疏離:“袒護是說地有些過了。您給小道留些薄面兒就好。”

  秦英的這句話和她的這副表情封了他的腦海裡。

  直到十年後的一天,道宣師重新記起。

  十年後的道宣師坐於隰州益詞谷的茅棚裡,編寫《古今佛道論衡》的第三卷。

  時值晌午,茅棚門口的柴扉被敲了幾下,一個身影移到了他的案前。

  他頭也未抬地繼續研墨,就聽送飯的小沙彌順口道,那誣陷法琳師的妖道秦英已經得了報應,前不久被陛下秘密地處決了。

  “...她死了?”道宣師抬起了不辨喜怒的眼。手指捏的墨塊啪地掉在了地上,滾了兩滾再也尋不見了。

  “是啊。師傅說那妖道是罪有應得。”小沙彌把當時師傅說話的語氣都學了十成。

  “法琳師離開長安後,道士秦英在宮裡可謂是一手遮天,她怎麽會死?”道宣師愣了良久才接口道。

  “您住山已久,恐怕還不知道這皇宮裡頭的秘辛。”小沙彌對道宣師咽了咽口水,一臉的欲言又止。

  他見狀點頭示意道:“你實話實說就不犯口舌之戒。”

  “那妖道和太子過於近密,以至於東宮傳出太子斷袖的流言。此事的事主就是妖道秦英。陛下知道後當即下令處死了相關人等。”

  秋風瑟瑟地吹進了屋子,道宣師咳了兩下,喃喃道:“她居然是這麽死的,真像是笑話。”

  ——起初因為隱瞞性別而權勢滔天,最後因為隱瞞性別而含恨受死。

  道宣師想笑。那彎起的唇角卻如同作對似的,在臉上扯出了個似哭似笑的弧度。

  他揮手讓小沙彌離開了,自己給乾涸的硯台加了些水,捏了新的墨塊細細地研磨。

  三指夾著小狼毫筆,道宣師低著頭寫:“問沙門法琳交報顯應事二十三...”

  寫完端詳了好一會兒,他搖搖頭,又把那卷竹簡翻了過來,準備重寫了。

  後來道宣師將筆墨竹書收了起來。

  總也寫不出來滿意的文章,索性不寫了吧。

  他出了茅棚,緩步走到旁邊的一塊巨石。道宣師坐下來。

  ——秦英,你為什麽在最後關頭也不透露性別?你害了法琳,於是想用這樣的決絕方式一了百了嗎?可是你知不知道,最好的贖罪是背負著罪責活下去。

  ——你這樣死了算怎麽回事?無非是準備拿“死者為大”做擋箭牌。我不會讓你如願的。你的名字和惡行將會被我用筆記下來, 受到後世永無停歇的詬病。

  他又生氣又悲傷,雙手捏著衣袍的褶皺邊角,最後哽聲嗚咽地像一個孩子。

  深夜,道宣師下定決心般捏著筆杆奮筆疾書:

  “貞觀十四年。先有黃巾西華觀秦世英者。挾方術以自媚。因程器於儲兩。素嫉釋宗。陰上法琳所造之論雲。

  “此辯正但欲謗訕皇宗罪當誷上。太宗聞之。便下敕沙汰僧尼貌減年齒。使禦史韋悰。將軍於伯億並寺省州縣官人日別鴻臚檢閱情狀。

  “見有眾僧宜依遺教。仍追訪琳身據法推勘......”

  寫完那場佛道之辯的後續,道宣師眯了眯眼,定下神來又開始寫:

  “道士秦英頗學醫方薄閑咒禁。親戚寄命羸疾投身。其妻禽獸不若。情違正教心類豺狼。逞貪競之懷。恣邪穢之行。

  “家藏妻子門有姬童。乘肥衣輕出入衢路。揚眉奮袂無憚憲章。健羨未忘觀繳在慮。斯原不殄至教式虧。請置嚴科以懲淫侈。

  “有敕。追入大理。竟以狂狷被誅。公私同知賊惡。怪其死晚。可謂賊夫人之子。於斯見矣。”

  寫完這段,道宣師再次掉了淚,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何而哭,淚水不斷地滴在竹書上,暈出一朵朵的墨色小花。

  ...他不願意承認自己是在同情秦英。

  他不願承認,自己是在同情秦英這個善惡齊聚於一身,最後以早夭而告終的人。

  此時天已大亮,道宣師伏在案上困極而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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