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是文刖的馬車, 可文刖已經去了酆都城報到, 走黃泉路, 過奈何橋, 喝孟婆湯, 也不知道這會是不是在欣賞彼岸花。這馬車足夠大, 足夠寬敞, 所以車裡裝了很多書, 還有時鮮水果, 還有酒。而此時坐在這輛馬車裡安靜的看書的不是文刖, 是李閑。此時的馬車中, 還有兩個安靜坐在李閑對面的少女。
從馬車中的東西就能看出文刖是一個非常懂得享受的人, 最大的遺憾或許便是不能享受美人。
雖然他的身邊一直有兩個美人, 可只有文刖自己知道, 很多次, 他對那兩個少女都動了殺心。他不知道自己當年那個決定是對是錯, 養大了的兩個少女會不會有朝一日成了反咬一口的美女蛇。
當年南陳那姓王的人斬了文刖十三刀, 這件事文刖一直表現的沒有掛懷, 他就好像忘了似的, 很少與人提及。可是十六年前, 當他聽說那人的兒子練成了雙刀, 正在四處尋找仇人的時候, 文刖跟楊廣說了此事, 當時為揚州總管的楊廣便下了一道軍令, 讓文刖帶兩千甲士赴江陵, 查一件南陳舊臣謀逆的案子。
這案子的主犯自然是那雙刀客, 滅門也就成了水到渠成的事。
也不知道為什麽, 文刖唯獨留下了兩個還在繈褓中的女嬰。
或許, 是一個閹人無子無女以至於被這兩個女嬰觸動了心事。或許, 是他想留下這兩個女嬰以後日日折磨。或許, 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麽會做出這個決定。這兩個女嬰, 一個是那雙刀客正妻所生, 一個是小妾所生, 倒恰好是一日生辰。文刖帶兵滅了那王家滿門的時候, 恰逢是這兩個女嬰滿月之日。
這件事知道的人並不少, 但誰也不會提及。
皇帝也知道, 但他卻並沒有說什麽。
那個時候楊廣還不是皇帝, 也不是太子, 而是一個隱忍在揚州的晉王, 一個似乎看起來沒有可能繼皇帝位的皇次子。但楊堅對楊廣很信任, 開皇元年封楊廣為晉王, 開皇六年, 封為淮南道行台尚書令, 八月, 又晉為雍州牧, 內史令。開皇八年, 以楊廣為行軍總管, 統帥五十一萬大軍滅南陳, 後封為揚州總管, 江南之事皆由其處理。
在揚州那幾年, 楊廣正是以一個謙卑, 廉潔, 簡樸的形象迷惑高祖皇帝的時候。他做事小心翼翼, 絕不會有一絲把柄落在別人手裡。他娶了江南蕭家的女子為妻, 和江南文人同遊同樂, 在江南極得人心, 在楊堅眼裡他是一個治世之才。他穿舊衣, 每餐只有一個菜, 他幾次上書請求減少自己的俸祿, 用來獎賞有功的將士。
就是在這個隱忍收買人心的時候, 楊廣能為了讓文刖安心, 派兩千甲士幫他將那雙刀客一門幾乎殺盡, 其中也是冒了極大風險的。事實上, 太子楊勇的親信得到這個消息之後, 還是想辦法讓高祖皇帝知道了, 可皇帝並沒有因為這件事而遷怒楊廣。
當時的楊廣在高祖楊堅心裡, 幾乎是完美無缺的。
有此就可以看出, 楊廣對文刖的寵信。
楊廣登基稱帝之後, 更是不顧朝臣的反對, 以文刖為都尉, 組建龍庭衛, 專管緝拿謀逆造反之類的重罪犯人, 其權利之大已經讓朝臣都深感不安。最初的時候也不知道有多少人編排了罪名告文刖的狀, 可楊廣依然對其信任不移。數年之後, 朝臣們也就習慣了這個禁宮中另類的存在。
曾經有人說過, 楊廣最信任的兩個人, 內廷文刖, 外廷宇文述。
而那兩個王家的女嬰便在文刖身邊長大, 這十六年間文刖總是懊惱自己當初為什麽留下了這樣兩個禍端, 可每當想下手除去這兩個少女的時候他又觸動了心中極隱秘-處的柔軟, 所以, 他時而對這兩個少女嚴苛無比, 時而又視如己出, 這兩個女子就在這樣的環境中逐漸長大。
十六年後, 她們沒能看到文刖之死, 也不知道是幸還是不幸。
她們兩個坐在李閑面前, 眼裡沒有一滴淚。
"屍體在哪兒?”
凰鸞語氣平淡的問道, 看向李閑的眼神中也沒有多少恨意。青鳶也是如此, 竟然以無比平淡的方式接受了文刖的死。
"沒有屍體。”
李閑將視線從書卷上緩緩抬起來, 看了看兩人淡然道:"我讓人將屍體剁碎了撒入黃河喂魚, 所以沒有屍體。”
他垂下眸子, 繼續看著手中的書卷:"如果沒有什麽事, 你們兩個可以下車去了。你們可以走, 我不會攔著。若是想留下來, 尋找機會殺了我為文刖報仇, 我肯定不會給你們機會, 雖然殺女人這種事我一點兒也不喜歡。”
"我們不走。”
青鳶平淡道:"也不報仇。”
凰鸞道:"對於我們來說, 什麽是仇?”
李閑猛的抬起頭, 似乎從凰鸞的話中猜到了什麽。
……
……
文刖曾經說過, 如果自己真的死於李閑的手裡, 青鳶和凰鸞不許去報仇, 只需看著他, 看著李閑早晚會做的那件人世間最悲哀可笑的事。當然, 悲哀可笑, 是站在文刖的角度來說的, 至於這件事會不會發生, 是不是悲哀可笑的, 對於李閑來說也許算不得什麽。原因很簡單, 李閑, 是外人。
對於整個時代來說, 李閑是個外人。
而這個外人, 為了活下去做出什麽樣的事情或許都不算過分。至於悲哀和可笑這樣的字眼, 在李閑看來歸結起來就是扯淡。
青鳶和凰鸞下了馬車, 沒有多說一句話。
青鳶很客氣的請車夫離開, 然後親自執鞭。凰鸞則在青鳶身邊坐下來, 眼神平淡的看著前方。
一日之前, 她們兩個就是如此, 在五千兵馬中跟著文刖北上。一日之後, 她們兩個依然如此, 在五千精騎中跟著李閑北上。馬車還是那輛馬車, 她們兩個還是他們兩個, 不同的事, 坐馬車的人。
車廂中, 李閑緩緩將書卷放下, 閉目凝思。
他在想一件事, 想知道青鳶和凰鸞是不是知道那件事。文刖是她們兩個的仇人, 李閑沒有說, 因為在他看來, 剛剛殺了文刖之後, 再告訴她們兩個其實文刖才是她們的仇人, 這本身就是一件可笑的事, 換做是誰, 只怕都不會相信。換做是誰, 只怕也會覺著李閑是個卑鄙無恥的人。李閑不抗拒卑鄙無恥這四個字, 但他比較怕麻煩。
可她們兩個沒有表現出憤怒和仇恨, 甚至李閑故意說出沒有屍體這番話的時候, 她們兩個也僅僅是臉色變了變而已。
李閑自然而然的想到, 她們兩個是不是很久之前就知道了什麽。
馬車行進中, 李閑撩開簾子道:"我要去邊關, 這一趟大凶險, 你們若是沒有容身之處, 可以去巨野澤。我會寫一封信, 你們可以在澤中安居下來。”
青鳶看了看凰鸞, 兩個人此時才表現出一絲無助和悲傷。
"鐵槍沒有壞掉, 黑傘我也會找人修好, 你們兩個若是想留做紀念, 可以帶回巨野澤去。”
兩個人同時搖了搖頭, 誰都沒有說話。
終於, 按耐不住的李閑直接問道:"你們兩個是不是知道什麽?”
這一問, 兩個少女的表情同時變得僵硬, 然後化作淒然。
青鳶緩緩舒了一口氣, 看著李閑極認真的說道:"一個皇宮裡的宦官, 卻收養了兩個女嬰一直養大, 時而關心時而苛責, 這是不是一件怪事?就算任何人不覺得奇怪, 這兩個女嬰長大之後也會覺得奇怪。”
凰鸞道:"正因為她們覺著奇怪, 所以才會特別想知道自己的出身。一個從小進宮的閹人, 自然不可能是她們的父親。而想要查到她們的身份, 其實並不是一件特別難的事。”
李閑歎了口氣道:"可你們兩個並沒有想做什麽。”
凰鸞抬起頭看著李閑認真道:"他或許想過要殺了我們, 可終究還是沒有。我們也想過要殺了他, 可一樣的下不了決心。”
李閑默然, 不知道該說什麽。
……
……
"為什麽選擇留下?”
李閑認真的問道。
青鳶和凰鸞對視了一眼, 青鳶很誠實的說道:"文刖說過, 若是他死在你的手裡, 不許我們兩個為他報仇, 只需看著你, 他說你早晚會死於親人之手, 要不然就是手刃親人。他說這是天下[ 遮天 ]間最悲哀可笑的事, 他說就算他死了, 也會笑呵呵的在陰曹地府看著你, 看著這個笑話。”
凰鸞認真道:"所以我們兩個想留下來, 看一看到底有什麽事要發生。”
李閑懊惱的看了她們兩個一眼道:"你們這樣直截了當的說出來, 難道就不覺得是一件很不道德的事?我是不是可以認為, 你們兩個哪怕什麽都不做, 就留下來看著我也是在為文刖報仇?”
"或許吧。”
青鳶緩緩的舒了一口氣歎道:"他沒死之前, 我們盼著他死, 然後還不允許別人殺了他, 自己又下不了決心殺他, 你知道這是一種多矛盾的心情嗎?”
"你們什麽時候知道的?”
李閑忽然問道。
"一年前”
李閑點了點頭, 恍然道:"所以, 你們北上這一路, 我派人襲殺文刖, 自始至終你們兩個都沒有出過手?”
青鳶和凰鸞聽到這句話隨即神色黯然, 緩緩點了點頭。
在盧縣縣衙中, 五個密諜假扮衙役刺殺文刖, 自始至終她們兩個沒有出手。還是在盧縣, 文刖身中那一箭之前, 凰鸞站在文刖身邊戒備, 她面對的方向, 切好能看到那幾個密諜持弓瞄準。在黃河岸邊, 文刖讓她們兩個乘坐另一艘船的時候, 她們兩個也沒有拒絕。因為, 她們希望文刖死。
在馬車上, 文刖中了檀香中的毒, 她們第一時間找出解毒藥丸。在縣衙中, 毒煙散去, 她們兩個再次第一時間將解毒丸送到文刖手中。文刖中了那一箭, 她們兩個又下意識的為其上藥包扎, 即便是到了黃河邊, 文刖的大船逆流而上, 她們還是帶著人奮力追著。因為, 她們又不希望文刖死。
李閑看著這兩個命運淒苦的少女, 忽然想起一句前世時候感觸頗深的話。
此心拖泥帶水, 是人生最苦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