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弟兵的口號,唐奕已經喊出去了,大宋上下對“軍漢”“丘八”的印象有所改觀。
可是,這種改觀也僅僅隻限於閻王營,這是一支用勝利鑄就靈魂,用生命譜寫輝煌的部隊,任何一個有良知的人都應該尊重、愛戴。
但是,話說回來,大宋百萬之軍又有幾個閻王營呢?又有幾支軍隊有閻王營的機遇和挑戰呢?
客觀的說,閻王營是特例,能改變一軍在大宋的地位,卻無法實現百萬之軍形象的扭轉。
所以,熱血只是引子,是契機。要真正把“子弟兵”,把大宋鐵軍的概念徹底貫徹下去,還是要靠方法,靠制度。
而王韶,就是這制度的第一人!
讓王韶來做這個試點,不單單是在武人和文人之間架設一道橋梁,也不單單是向普通士兵傳遞忠君、愛國的思想。
唐奕更想通過他,把百姓們對軍人的認識,把軍人對百姓的情感相互傳遞。而不是用血的代價,不是用全滅保全百姓的慘痛事實來聯通彼此。
如果王韶成功了,真的營造出“軍民魚水似一家”的大氛圍,真的做到了軍與民同呼吸,文與武共命運......
那麽,王韶的功績不亞於任何一項改革方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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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了,在這個文武偏見嚴重,軍民關系惡劣的年代,沒有人有唐奕的遠見,更沒有人有能力改變現狀。
所以,王韶這顆紅得發紫的政治新星被唐奕扔到了遼河口,去和軍漢混在一起的消息一經傳出,立時引起軒然大波。
沒有人能理解唐奕這麽做的用心,一個個也不知道哪來的古道熱腸,吹胡子瞪眼的都來找唐奕理論。
好像埋沒了王韶,就根割了他們肉似的,連范仲淹和賈昌朝都覺得,唐奕這次有點過分了。
“子浩!!”
老賈是最看好王韶的那撮人中的一員,他還親自找過王韶,想把他要到東府來。
現在不來東府也就算了,特麽直接發遼口河去了,賈相爺怎麽可能樂意?
“你不瞎搞,派王子純當什麽閻王軍宣政使,老夫是沒意見的。”
“可是....”賈相爺面容扭曲。“可是你得給他放權吧?”
“捆手束腳,什麽都聽楊懷玉的,那你還派他去做甚?”
賈相爺說的,是現在朝官們的普遍想法。
在軍中設宣政使的新職,在文官看來這算是好事兒,等於是把監軍制度常態化。
但是,宣政使卻比監軍的權力小了太多,裡外一算,那不就是明升暗降,變著法的削弱嗎?
對此,有的人說唐奕這是在給將門謀福利,有的則是暗地裡質疑唐奕的能力。
少年得志,略有疏才,這不就是沒事找事兒,瞎弄一通嘛!
連范仲淹都覺得唐奕這是一計昏招,特地找唐奕談過。
唐奕解釋了半天,范老爺才算消停了。
而現在換成了老賈,唐奕又得解釋一遍,也是特麽日了狗了。
今天解決了老賈,明天說不定文彥博又來了,後天唐介也閑不著,大後天還有丁度......
算了,一鍋燴掉得了。
吩咐人把東西兩府的相公,還有台諫的言官,都叫了過來,包括正準備和趙宗麒偷偷溜出宮的趙曙。
唐奕要給他們“上一課”。
......
等人都到齊了,唐奕也不磨嘰直入主題,卻是沒頭沒腦的一句。
“炎黃治世、黃滅蚩尤,天下為何法而治?”
“......”
“......”
“......”
眾人面面相覷,不知道唐奕葫蘆裡賣的什麽藥。
這小子的腦子實在太跳,大夥兒真跟不上。
賈相爺眉毛一立,“子浩,今日是說王韶的問題,你別東扯西扯。”
“你們先回答我!”唐奕不容有疑,一臉的不耐煩。
賈相爺一陣氣悶,可是皇帝和眾臣都在,他這個打著“唐奕的人”標簽的存在,又不能太落了唐奕的面子。
隻得答道:“部落各治,母氏為尊!”
“好!!”唐奕叫好。
十歲孩子都能答上的問題,賈相爺回答得很有水平。
“部落各治,蓋國生存境遇,以漁獵為主。且蠻荒世紀巨獸橫行,這才逼得人們要抱團!!”
“而有史可考,那時的生存環境極其惡劣,人們的壽命遠遜於今,致使繁育後代比什麽都重要,所以母系氏族才能成為必然。”
“那咱們再往後數,至夏周之時,謂何治也?”
老賈還是不耐煩,但唐奕一看就是收不住了,隻得做答。
“分封天下,王候列國!”
“對!!”唐奕又給賈相爺一個大大的表揚。
“隨著時間的推移,農業興起取代漁獵,人們活的更安全,更長久,繁育已經不在是重中這重!!”
“所以母系氏族被更為強壯、能養活更多人的男性所取代。”
“而至夏初,部落各治的政體已經無法滿足人們對土地,對擴張,對權力的需求,隨著不斷的吞並、蠶食,自然而然,國朝的概念漸漸形成。”
唐奕在眾人面前來回踱步,“天子分封天下,把人分為:王候、公、大夫、卿、士、民。三六九等,階級而治。”
“一直到先秦之前,民就是民,士就是士。民者,生也,隻管種地紡織,畜牧納糧。拿刀的是士,掌權的是大夫卿。主宰天下的,則是王侯。等級森嚴,莫敢逾越。”
抬眼看向眾人,“對吧?”
大夥兒一陣嫌棄,特麽還用你給我們上課?
捏著鼻子答道:“對!!”
“嘿。”唐奕奸笑。“對就行。”
“那兩漢呢?”
這回唐奕乾脆也不問是何治法了,直接自問自答。
“暴秦為何而亡?”
“就是這等級林森嚴惹的禍!!”
“陳吳二人就是苦於嚴苛利法,苦於沒有上升通道,才喊出的那句‘王侯將相寧有種乎’!”
“而兩漢之間,認識到了這一點,給了那些有識之士上升的通道。”
“雖王侯公卿依舊森嚴,卻一直在嘗試著放開空間,緩解各階層的矛盾。”
“從舉孝廉到九品中正,兩漢一直到滅朝都在努力。”
唐奕看著眾人,表情嚴肅起來。
“諸位都是飽讀史書的名儒,後面不用奕來說,你們也當知曉了吧?”
“兩晉南北朝,繼續沿襲嘗試,卻成就了世家門閥,加上異族踏馬中原的慘痛過往,使得軍製之法也成了嘗試的一部分!”
“所以,隋時開放科舉,給平民,也就是諸位這樣的有識之士以升遷之機。”
“盛唐一朝,從都護府到府兵製,再到藩鎮亂國......”
“這都是嘗試!!”
“而經唐末之亂,太祖痛定思痛,立下了募兵之法,番戍(換防)之策。”
“以文治武,君臣共治!!”
“.....”
眾人一陣愕然,唐奕這番話,直到現在才聽出一些新穎與不同,並非粗淺之言。
但是,一時之間,大夥兒還是弄不明白,唐奕到底要說什麽。
卻是趙曙乖巧地聽的出神,忍不住發問:“姐....”
“哦...”自知場合不對,暗吐一下舌頭。
“唐愛卿,到底要說什麽?”
唐奕答道:“奕想說...‘嘗試’二字!”
“華夏四千年過往,我們一直在嘗試,一直在試圖找到一個最適合當下,最有效率的方法治理這片土地!”
“可是,你們也看到了,時代在變,天下也在變!!”
“而方法,更是不停的在變。”
“一朝之政,今日是好,不一定什麽時候它就成了禍根所在,墨守成規絕非善為。”
“況且,太祖立朝本就是大膽嘗試,縱雄韜偉略無出其右,但一人之力終有不歹。”
“百年滄桑,問題已經盡露無余,為何不能破而立新呢?”
“.....”
眾人低著頭,不說話了。
唐奕的話句句肺腑,也句句鑿心。
監軍制度確實問題很大,文人不懂軍事卻要指手劃腳,誰都知道這就是個....
是個笑話!!
但是,道理是這個道理,實情又是另一碼事兒。
壓著武人這是傳統,也是慣性,不然怎樣?像唐奕似的,把監軍置於武人之下?
特麽文官們既丟不起這個人,又不放心啊!
......
唐奕看著眾人,心思通明,知道大夥兒想的是什麽,盡量讓自己的語氣緩和下來。
“其實諸公並不用擔心,這個宣政使與將領平級,並不算在其之下。”
賈相爺聞言,緩緩搖頭,“不問兵事,不查戰務,那又談什麽平級。”
看向唐奕,“這就是置於,武人之下!”
唐奕這解釋說不通。
隻聞唐奕道:“兩碼事!”
“拿楊懷玉和王韶為例,各主一方,並無上下之分。”
賈相爺反駁,“兵者以戰為先,不主戰,何來不分上下?”
“呵...”唐奕笑了。“相爺到底是要掌控軍隊,還是要戰場上有話語權呢?”
“呃....”
老賈噎在那裡,一時之間無言以對。
唐奕趁勢道:“朝廷的目的無外乎要一個放心,一個掌控。”
“可是,這個掌控可不是什麽指手劃腳,亂管一通!”
“只要保證不反不亂,不生二心,那放權軍事又有何損失?”
“軍隊還是大宋的軍隊,不是某一將的軍隊,這就足夠了!!”
“.....”
“.....”
眾人無語,低頭琢磨.....
好像也對!
賈相爺這個糾結,老臉扭曲,“可是,為什麽是王子純呢?你找別人不行?”
只見唐奕一攤手,“那相爺說誰去吧?”
“這個人得是你們都放心,都認可的人吧?”
“這個人還得是有能力,有才智的人吧?”
“萬一乾不出效果,或者乾脆搞砸了,那就辜負了諸公一番求變、求新的良苦用心,對吧?”
大夥兒聽得不由一挺腰板兒,唐奕這個馬屁拍的好,雖然傻子都知道是唐奕在求變求新,可是安在眾人頭上,也沒人反對。
“再者...”唐奕繼續忽悠。“這個人還得壓得住楊懷玉,否則就閻王營那股野勁兒,誰治得住??”
“對!”那邊唐介點著頭。“就閻王營那幫土匪啊,也就王子純這個同樣是土匪的人物才能鎮得住!”
“嘿!!”老賈這個氣喲,唐介這老貨變的倒是快。
不過,賈相爺其實已經被唐奕說動了,面有緩和:“這麽說來....還非王子純不可了?”
......
哪成想,他這裡話音剛落,門外突兀傳來范老爺的聲音:
“那是自然,非王子純不可勝任!!”
眾人回頭一看,范老爺邁著四方步,抬頭挺胸的進來了。
左右屋裡也沒外人,范老爺眼神略有不屑,是言辭稍帶嘲諷。
“你們啊,別怪老夫語直....”
“迂腐!!”
“讓王子純去試試又何妨?成了,則軍製大善!”
“不成,調回來就是。”
“都已經在各個衙門口兒掛了號的人物,還能耽誤了他的前程怎地?”
頓了頓,又繼續道:“嘗試!!”
“嘗試才是重要的!咱們大宋朝走到今天,要是連嘗試都不敢了,那還有什麽前途?”
“嘿!!”
大夥兒不幹了,特麽范希文這是教書教上癮了是怎地?都開始給同僚上課了呢??
而唐奕則是一翻白眼兒,差點沒載地上。
心說:節操....
節操啊,范師父!!
就在昨天,他還把剛剛對群臣說的話原原本本和范老爺絮叨了一遍。
而范老爺的表現.....
還不如賈相爺呢!
現在倒好,才一天,就活學活用,開始“育人”了。
......
不過,唐奕也看得出來了,范師父這是故意的。
有他老人家這麽一攪局,原來還找不著台階兒下的眾人卻是不用找台階兒了,直接砸地上了。
可是還拿范老爺沒辦法,誰讓他牛氣呢?
而且,不同意也得同意,沒看范老爺那裡已經上綱上線了嗎?
......
唐奕想笑, 范師父此時的表情讓他想起後世的一句戲言:
“就喜歡你看我不順眼,還乾不掉我的樣子....”
可是唐奕笑不出來,暗歎一聲,倒有幾分憂慮爬上眉頭。
他知道,像這樣的場合,隨著改革的深入,不會是偶然,甚至會越來越多。
無他,很多東西不但對手接受不了,連自己人也沒法理解。
他要一點一滴的改變,要一字一句的解釋,一小步、一小步的滲透!!
革宋,用超越時代的思維革宋......
真的不容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