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唐奕招起頭的時候,趙禎已經消失在院外,小院之中秋色漸起,人去樓空,略有幾分蕭瑟。
院門處,一個老人孤獨地站著,默然地看著唐奕,想上前囑咐幾句,腳下卻似有千鈞磐固,不得邁進一步。
范仲淹此時身形好似有些佝僂,眼神帶著幾分淒涼。
“師父”
唐奕想要迎上去,范仲淹卻是下意識地退後一步。
縱使知道這個弟子已是非走不可,縱使知道他離開這是非處是對的選擇,縱使他是范仲淹!
然而,春秋往複,百世輪回,最難敘的是別情。
遞上一個複雜難懂的眼神,范仲淹最後還是選擇了逃避,蹣跚轉身,漸行漸遠
“唐哥哥!”卻是蕭巧哥不知何時到了唐奕身邊。
“范師父已經走了。”
“嗯”
唐奕輕輕地應著,身子卻如灌了鉛一般,一動不動。
蕭巧哥見他如此,心痛勸慰,“一會兒走時,再與范師作別也不遲。”
不想,唐奕回過神來,卻是淒然苦笑,“老師不會見我的。”
“算了!”唐奕終是釋然,不送也許更好。
牽起蕭巧哥的手,“走吧,陪你唐哥哥遠遁天涯!”
蕭巧哥重重點頭,“嗯,小妹等這一天等了好久呢!”
“不過。”蕭巧哥上下打量著唐奕。
“走之前,得先把衣裳換換吧?”
“嗯?”
唐奕低頭自觀,這才發現,袍子上星星點點都是血漬。也不知道是趙宗實的,還是殺進王府時,沾了侍衛的。
蕭巧哥很乖巧地一邊幫他解開布扣寬衣,一邊俏皮打趣,“幸好還有幾件不常穿的沒裝船,不然啊”
“你就光著出京吧!”
唐奕不禁莞爾,“哪會光著?”這丫頭是怕他心事太重,故意逗他的。
“放心,你唐哥哥哪是想不開的人。”
“從此天涯、雲海,縱情四方,好日子才剛開始呢。”
“嗯嗯!”蕭巧哥點著頭。“這麽說,唐哥哥一點都不傷心啦?”
“傷心什麽?”唐奕誇張地立起了眼睛。“又不是不回來了。說不定,哪天心情好了,咱們就殺回來,再把京城攪個天翻地覆!”
可惜,蕭巧哥關心的可不是這個。
既然他都說不傷心了,登時露出一個酸酸的表情,“那你說,這身衣服哪兒來的!?”
昨日唐奕走時,穿的可不是這套。
“呃”
唐奕臉色一紅,眼珠子一轉,“你知道的,昨夜我哪敢回來,與曹老二在樊樓吃酒,弄了一身,臨時在街市上買的。”
“哼!”蕭巧哥從鼻子裡哼出一聲不屑。“騙子!”
“那,這又是怎麽回事?”卻是把一隻玉手伸到了唐奕眼前。
“什麽怎麽回事兒?”唐奕疑然出聲,朝著蕭巧哥手中看去,瞪時編不下去了
只見蕭巧哥手中擎著一方絲帕裹成的小包,那絲帕不但唐奕認得,蕭巧哥也認得,正是冷香奴日常所用,卻是蕭巧哥剛剛從唐奕的袍子裡摸出來的。
唐奕不禁心中暗罵,這個紅妖精,找事兒啊?沒事兒往老子身上塞什麽絲帕?
“這個這個”
唐奕一邊支吾,一邊接過絲帕小包緩緩打開,一邊飛快想著,要怎麽編下去。
“這個說起來就有點複雜了。”
蕭巧哥無語地瞪了他一眼,小聲嘟囔:“去就去了,還不說實話!”
“騙子”
可是,唐奕卻沒了聲息,再沒有接下去。
等蕭巧哥反映過來抬眼看去,就見唐奕怔怔地捧著絲帕發呆
包裹好的絲帕已經打開,裡面是一千貫一張的華聯購物券,足足有一寸多厚。
“怎麽這麽多錢?”
唐奕不答,緩緩把票子拿起,交到蕭巧哥手裡,兩手又小心地展平絲帕,上面繡的是一簇荷花,葉翠藕白,花開似火。
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甚妖
荷下有兩句詞:
“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
她直到最後,也不肯要唐奕的一文錢。
“料青山見我應如是”
唐奕喃喃自語,轉而又有些懊惱地一陣自嘲,“當初怎麽偏偏就給了她這麽一首詞”
等唐奕和蕭巧哥從小樓出來的時候,發現院外密密麻麻站滿了人,卻是曾鞏、蘇軾、王韶、章等人來與他送行。
“你們來幹嘛!?”
唐奕一臉的蛋疼,他就怕這種場面。
可是,曾鞏卻是沒那麽輕松,整冠肅穆,長揖大禮,高聲唱道:“師遠行,弟子送送,望恩師一路珍重!”
“一路珍重!”
觀瀾弟子無不齊聲唱喝,與唐奕送行。
唐奕更是鬧心,“停停停!怎麽越說越來勁了呢?”
“又特麽不是不回來了,好好當你們的官,別丟老子的人才是正事兒!”
“遵師命!”
得!
唐奕一陣無語,這幫玩意還沒完了呢?
“唉”長歎一聲,唐奕也軟了下來。
“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我走之後不久,你們也要各奔一方。”
“外面的世界誘惑很多,若心中還有我這個教諭,那就記住你們在觀瀾所學的每一份點滴,記住你心是什麽!”
“來日再聚,若還能自詡‘好官’,那唐奕就陪你大醉一場,以謝思情!”
“若失了本心”唐奕掃視眾人,眼神犀利。
“那就別說你是觀瀾出去的官,更別說是我唐瘋子帶出去的兵!”
“唐師放心!”蘇軾昂然回應。“若悖初心,軾再不踏入觀瀾半步!”
“好!”唐奕心潮澎湃。
若說他唐奕這十年幹了什麽,燕雲居首,那第二位,就是教出這麽一群牛逼的學生。
轉向蕭巧哥,“拿筆來!”
待蕭巧哥奉上筆墨,唐奕一把撥開同時遞上的白紙,就在唐家小院的院牆上,以牆為紙,颯然潑墨。
南嶺望汴梁,
雲海,天涯,兩渺茫!
何日功成名遂,還鄉!
醉笑陪公三萬場。
不用訴、離、觴!!
停筆,隨手把筆一扔,唐奕又從蕭巧哥手中搶過那一摞票子,一把塞在蘇軾手裡:
“給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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