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枯坐。

　二十幾年不曾回到的家，其實很早就在斑駁的記憶中，消逝痕跡。

　而今再回到蘇宅，卻意外的多了一股寧靜的感覺，似乎靜靜的坐在這裡，能讓她心酸，苦楚的心，得到一絲半縷的安慰。

　翌日，清晨。鳳天城起了一層茫茫的大霧，乳白色的白霧旋繞半空，像是一塊巨大的綢布，籠罩蒼穹下的天與地。

　蘇驚柔起身坐在院落一棵枯萎不知多少年的古木上，寂靜無聲。

　偶爾感覺天寒地凍的時候，她僅是簡單的摟住胳膊。齊腰長發就這樣懸浮於虛空之中，伴隨寒風，起起伏伏。

　“哢嗤。”

　塵埃四起，一道細微到幾乎不可聞的開門聲，悄然響起。

　每天這個時候，蘇宅唯一生存的老管家會進來祭上一些食物好香火，如此。

　以前的時候，因為鳳天城各方勢力的介入，他只能站在門外做一些簡單的禱告。如今隨著陳青帝破門破十二銅人，他便可成功進入蘇宅院落。

　不過這些年，他漸漸的老了，身體有點力不從心。

　原本想著趁著年尾之前，將整個院落清掃一遍，不求恢復當年的生氣，至少要乾淨，整潔一點。但每況愈下的身體，讓老管家連彎腰都感覺到艱難。

　今天他準點開門，剛準備點燃香火。

　一束火光中，老管家似乎看到了一抹隱隱綽綽的身影。也是他年紀大，見慣生老病死，不然換做一般人，指不定要被嚇得頭皮發麻。

　“你，你是?”老管家捧著搖搖晃晃的燈火，慢悠悠的湊近蘇驚柔。

　蘇驚柔低頭擦起眼角的淚痕，約莫調整好心態，她才起身柔和道，“我……就是來看看。”

　“老爺很早就走了，你來這裡看什麽?”老管家眯著眼，以求盡量仔細的看清蘇驚柔的五官，年紀以及表情。

　起先一眼。

　他心中默默感慨，真是一位美麗的人兒。只是打量的久了，老管家越來越感覺，她的眉梢，她的鼻翼，乃至她的五官，隱隱有某人當年的痕跡。

　像，實在是太像了。

　“老，老爺……”老管家張張嘴，忽然渾身大怔，他顫顫巍巍的點指蘇驚柔，神色複雜的同時猶豫不決道，“你，你是小……”

　刹那一刻，悠揚的鈴鐺，徐徐響起。

　老管家如遭雷擊，一雙早已黯淡無光的眼睛，陡然瞪大，旋即聲淚俱下道，“小驚柔啊，真的是你，是你回來了。”

　“沒想到我有生之年還能見到小姐。”老管家身體以肉眼看得見的速度垂下本就佝僂的身子，面朝蘇驚柔，深深鞠躬。

　“你是……”蘇驚柔畢竟離開蘇宅，離開北方太久，諸多本就印象不深的記憶，早就隨著歲月的摧殘，消逝的一乾二淨。

　如今看著眼前的耄耋老人，激動到不能言語。她再感到莫名其妙，也猜出對方跟自己，有著密不可分的關系。

　蘇驚柔迅速彎腰挽起老管家，動作輕柔，生怕弄疼了對方。

　“我，我，我實在是太激動了。”老管家一邊擦拭眼淚，一邊呢喃言語，這是情到深處，自然而然的喜極而泣。

　蘇驚柔強顏歡笑道，“我回來了。”

　“這些年過的還好吧?”老管家和蘇驚柔先後找了個位置坐下，前者撫摸著蘇驚柔的手心，慈眉善目道。

　蘇驚柔點頭，“過的……其實蠻好的。”

　其實她想說，以前過的很好，因為他在。

　如今，過得很不好，非常不好。

　一想到生死未卜的陳青帝，蘇驚柔眼角泛起一抹揮之不去的黯淡，那種如冷夜潮水，徐徐而至的悲傷，根本無法掩飾。

　老管家興許是感覺到蘇驚柔的反常，開腔詢問道，“怎麽了?”

　蘇驚柔沒吱聲，轉了個身子，腦袋輕輕的墊在老管家的膝蓋上，動作自然輕車熟路，仿佛很小的時候，她

　老管家仰起臉，乾瘦泛黃的手掌，溫柔的拍著蘇驚柔的肩膀。

　“想起來了?”老管家欣慰道。

　蘇驚柔睫毛眨了眨，小小的嗯了聲。

　“小時候的你，就喜歡粘著我，然後就這樣墊在我的膝蓋上，一遍一遍不厭其煩的聽著其實講了無數次的童話故事。”老管家呢喃自語道，“那時候……”

　“小驚柔就乖乖的聽著，只是每次聽著聽著，就睡著了。也不知道是外面太陽太暖和，還是故事太乏味。”

　蘇驚柔噗嗤一笑，兩腮酡紅。

　“那時候都說家裡除了我都死乾淨了，其實我知道，小驚柔一直都活著，所以，我一定要熬住這把老骨頭。”

　“這樣就有機會，等到驚柔回家。”

　蘇驚柔附和，“現在她回來了。”

　“是啊。”老管家伸手撫過蘇驚柔的臉頰，微笑道，“見到你，我就是死，也無憾咯。”

　“小時候你講的故事，我都遺忘乾淨了，所以你不能死。”蘇驚柔小聲提醒道，“我還要從頭到尾再聽一遍。”

　“嗯，聽驚柔的。”老管家點頭，伸手接過一株枯黃的枝葉，放於掌心。

　落葉歸根。

　老死塞北。

　一生了無遺憾。

　老管家高高揚起的臉，揚起一抹欣慰的笑容，這段漫長的等待，其實每天都是煎熬。唯一支撐他下去的動力，便是再見蘇驚柔。

　而今，她回來了，平平安安的回來了。

　我一把老骨頭， 也該知足了。

　“小驚柔啊，他是個好孩子。”老管家突然道出這樣一句話。蘇驚柔緊咬下唇，表情凝滯，偶爾泛起一絲痛苦的情緒。

　“怎麽了?”老管家疑惑，他遠離塵世，至今還不知道，那個風雪夜中闖進蘇宅的少年人，已經消失了。

　他只是隱約知道，陳青帝和蘇驚柔自幼一起長大，感情深厚。

　他更知道，兩人所謂的感情，除卻親情，還有情比金堅的愛。

　蘇驚柔將頭深深埋進老管家的膝蓋，沉默不語。老管家似乎預料到什麽，乾枯的手指按住蘇驚柔的肩膀，盡量安慰道，“別哭，不然我會心疼。”

　心疼?！

　原來這個世界，還有人發自心底，真正的心疼自己。

　可這又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