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由乾同時意識到了威脅的存在,練鈞如和伍形易達成了一個暫時的口頭承諾,而被軟禁在隆慶殿長達數月的華王薑離,第一次出現在了朝堂之上,中州沉寂了數月的早朝,也第一次迎來了群臣的拜謁。
與往日不同,天子禦座下虛位以待的那一張座位上,再次多了一個臉色沉靜的少年,所有人都知道,那是深居簡出的中州使尊,但此時此刻,這位形同傀儡的少年突然出現在這裡,仍然給不少官員帶來了巨大的衝擊,畢竟,知道確切消息的只有寥寥幾個重臣而已。
傳說中的遇刺似乎給華王薑離帶來了深深的損傷,原本便瘦削的身材籠罩在寬大的袍服中,更似迎風便倒的狀況,蒼白沒有血色的臉頰上,那雙眼睛仍在掙扎著散發出最後的神采。誰都不知道那垂死的身軀中蘊藏著怎樣的力量,所有人都注意到了,一向侍立在天子身側的伍形易,破天荒的沒有出現在朝堂上。
“朕遇刺期間,有勞諸位卿家操持國事了。”薑離掃視著底下拜伏的群臣,心中湧起一股深深的疲憊,“各位不用驚懼,最近華都內暗潮洶湧,伍卿已經奉了朕的旨意督辦軍務,所以最近都不會上朝。”淡淡地丟出一句重若千鈞的話,他又向隻隔著一格台階的練鈞如投去意味深長的一睹,“練卿已經結束了齋戒祈福,從今日起,若朕不能處理國事,大小事宜有太宰石卿匯總,由練卿盡決之則可。”
“陛下聖明!”石敬領頭跪伏稱頌,其余臣子也隻得跟著行禮,心中卻無不泛起了嘀咕。榮家、范家、淳於家三家的遭遇他們或多或少地有所耳聞,盡管三個家族最終都得以保全,但此前的劇烈衝突猶在,誰也不敢說中間的芥蒂已經全部消除。為了謹慎起見。練鈞如和伍形易的默契,石敬隻告知了幾個摯友,其余人誰都不知道。
“練卿,朕當初曾經賜你乾吟寶劍,如今朕的身體怕是吃不消終日勞頓,便只有靠你了。”薑離微微頷首,神情中似乎有些感傷,“今日的朝會就是為了宣布此事,各位若有事啟奏,可會於政事堂再議,你們先行退下吧!練卿,朕還有話交待你,你且留下。”
一眾臣子都裝著一肚子疑惑。然而,薑離禦口已開,他們便不得不遵旨而行,躡手躡腳地退出了大殿。須臾,殿中便重現了往日的空曠,除了華王薑離和練鈞如之外,便只有宦者令趙鹽和練鈞如身後垂頭不語的一個從人。
“這一次多虧練卿了,若非有你及時趕回,怕是這中州已經完全變天了。”薑離勉力站起身子,在趙鹽的攙扶下艱難地走下了台階。
練鈞如見狀立刻站了起來,微微躬身回了一禮。
抬頭後卻先盯著趙鹽看了半晌,這才搖了搖頭。“陛下,你也不用如此感傷,如今除了炎侯之外,列國諸侯無不是大權旁落。我中州的危局也不是獨一份地。”他示意趙鹽退後,隨即親自攙扶著薑離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又半是自嘲半是真情流露地解釋道,“陛下也該知道,我一己之身在外。若是不及早反應就是一個死字,所以這次歸來,我不過為了自保而已。”
薑離也察覺到了練鈞如對趙鹽的防備,沉吟片刻後便沉聲吩咐道:“趙鹽,你且退下,朕這裡不用你伺候,待到喚你時再進來吧!你在外邊守著,不許讓任何人闖進來!”
趙鹽雖然心中不願,卻不敢違逆天子的心意,畢恭畢敬地行禮過後便消失在大門外。薑離盯著他的背影看了許久,突然長長歎了一口氣:
“朕本以為他跟隨我多年,一定是忠心耿耿,誰曾想到,如今竟是誰都難以信得過。練卿,你可是聽說了什麽流言?”
“沒有,我只是想更小心些,畢竟我要告訴陛下的乃是至關緊要的大事。”練鈞如見薑離不住地打量著自己身後的從人,不禁微微一笑,不露痕跡地用身軀擋住了薑離的目光,“陛下先前應該聽介文子大人說過了,陛下要找的人,我已經有了眉目。”
薑離愕然抬頭,猛地一推座位的扶手,竟奇跡般地站了起來。“練卿……練卿此話當真?”盡管曾經深信不疑,但畢竟事隔多年,再加上此前的一番風波,他已經隱隱斷定練鈞如是為了安慰自己,誰想到此刻還能聽到這樣的消息。極度的振奮和喜悅之下,他的身軀禁不住顫抖了起來,一時間搖搖欲墜。
就在薑離難以支撐身軀時,身後突然伸出了一雙手,穩穩地扶住了他,隨後,他的耳畔便傳來了練鈞如平淡而沉著的聲音,“這件事情非同小可,陛下也應該知道,儲君血統關乎中州存亡,所以我不敢十分確定。陛下要找的人可是一個十二歲的少年,名喚薑偃?”
“沒……沒錯!”薑離重重點了點頭,雙手情不自禁地朝練鈞如抓去,“就是……就是他,他是朕失散多年的唯一骨肉!你真的有他的下落?”
“陛下,我再問您一句,當年您可留給他什麽信物?或是說,此人身上可有什麽記號之類可做辨認的?”練鈞如見自己的從人臉色蒼白若死,不由暗歎世事弄人,卻又咄咄逼人地加緊問道。
“信物……有!”薑離顫抖著解開上衣的扣子,狠狠地拽出一個荷包,再想要打開荷包時卻有些力不從心。此時,剛才還扶著薑離的從人小心翼翼地扶著他坐下,隨即一把搶過了荷包,利索地從裡邊取出一枚蝴蝶玉墜,頓時怔在當場。
“你,你是什麽人,竟敢,竟敢……”薑離驚駭欲絕,正要厲聲喝罵時卻突然止住了,他分明看見,那個直到剛才還低眉順眼的從人,突然抬起了頭,那面目赫然是自己曾經無數次從夢中看見的。
直到這一刻,薑偃方才確認了自己的身份,但是,那帶來的並非想象中的溫情,而是無與倫比的衝擊。他何曾想到,自己的生身父親,居然是當今天子,這巨大的震撼,又豈是他這個十二歲少年能夠承受的?
“薑偃,陛下是不是你的父親?”盡管早已有了七八分把握,但練鈞如還是焦急地詢問道,“你不是說過會面對這一切嗎,怎麽不回答?”
薑偃沒有答話,他沉默地呆立許久,最後從腰帶中摸出了一個粗陋的布包。解開一層又一層的包裹後,一枚和剛才的樣式一模一樣的蝴蝶玉墜呈現了出來。那玉墜上的蝴蝶翩翩展翅栩栩如生,看在練鈞如眼中卻覺心酸不已。
這一刻,他無暇再去看薑偃的表情,他能夠憶起的一切就是在這一世中享受的寥寥數日親情。雙親的面龐全然浮現在面前,慈祥和藹的笑容,無微不至的關懷,一點一滴地衝擊著他好不容易才堅強起來的心防。他最後看了那一對父子一眼,悄無聲息地退出了大殿。
大門外,趙鹽正瑟縮著身子站在那裡,作為一個卑賤的內侍,他跟著華王薑離已經幾十年了,經歷過諸多風雨磨難,這一次卻是最驚險的一次。他不在乎君王的信任,不在乎天子賜予的富貴,也不在乎群臣複雜難測的眼神,不過是一個殘缺不全的人,他還有什麽可以在乎的?
練鈞如踏出大門,第一眼看到的便是淚流滿面的趙鹽,腳下步子不由一頓。他剛才的舉動是為了謹慎,雖說也有些不相信趙鹽的意思,卻也不過是防范之意大於疑忌,誰想這平時八面玲瓏的宦者令竟會在殿外露出這樣的神情。
他無奈地搖了搖頭,輕輕咳嗽了一聲。
“啊,殿下,小人失禮了!”盡管沉浸在自怨自艾的情緒中, 但趙鹽仍不至於疏忽這麽明顯的提醒,待到發覺是練鈞如時立刻慌了神。
“小人是……小人是欣喜陛下得以脫困,沒有……沒有別的意思!”慌忙跪倒於地見禮之後,往日伶牙俐齒的他竟找不到合適的說辭,吐出的語句頗有些詞不達意。
“陛下福緣深厚,這些事情你就不用操心了!”練鈞如仔細想了想,還是決定不露口風,“你雖然跟隨陛下多年,但眼下情勢非常,陛下和本君在有些事情不得不謹慎一些,你應該知道分寸才是。”見趙鹽忙不迭地點頭應承,他又稍稍緩和了一下神情,“這裡由本君親自守著,你去石大人府上傳一個口訊,讓他放心,一切皆好。”
趙鹽小心翼翼地重複了一遍便一溜小跑地奔了出去,一路上仍舊不忘把聽到的話一點一點地掰碎了細細思量。終於,在兩腳踏出王宮時,他那沮喪的神情一掃而空,不管怎麽樣,他還是天子的第一號心腹,只要忠心耿耿就成了。
練鈞如轉頭望著掩上的隆慶殿大門,嘴角漸漸浮上了一絲笑容,薑偃已經心願得償,自己放出去尋找父母下落的人也應該快有佳音傳來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