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冬剛剛過去,春天姍姍來遲。 一隻蟄伏了一個冬天的紅翎雕推開積雪,鑽出懸崖上的洞穴,抖了抖雄健的翅膀,發出尖利的嘶鳴,竄上了天空。
起伏延綿的丘陵山地在它的腳下緩緩流動,未化盡的積雪夾雜著灰綠色的山林猶如卷卷波濤,剛剛攀上山巒的初日射出的金光落在紅翎雕的飛羽上,幻化出火焰似的顏色。
它飛的更加舒暢淋漓,抒發幾個月困守洞穴的憋悶,還有對血食的渴望。
轉眼間已經掠過一片叢林,眼前是一座丘陵地帶難得一見聳立的高山,山體粗壯巍峨,橫亙天地之間。
團團白白的霧氣略帶著點泥土的氣息在山頭上盤繞,紅翎雕越飛越快,越飛越高,如同一團烈焰焚燒的火球扎進了那白茫茫的團絮裡……
呼的一聲,再次出現已經是山的另一頭。
腳下是切割成一塊塊不規則的田地,截截麥茬依然雜亂的戳著。
丘陵上一圈一圈梯田環繞著茶樹,在那片片茶田的圍成的一小片平緩地帶,露出了茅草和泥土搭建的房子。
赫然就是一個不大不小的村莊。
晨陽初升使大地逐漸放亮。
從百丈的高空俯視下去,整個村莊的動靜都逃不過紅翎雕敏銳無比的耳目,茅屋上方嫋嫋湧起的炊煙,那些房前屋後用木柵欄隔起的菜畦,還有菜畦地上放養的肥雞肥鴨,放肆的是,幾隻搖搖擺擺的肥鵝竟然就晃蕩在泥濘的村路上。
紅翎雕感受到自己腸胃的蠕動,前所未有的劇烈。
它在村莊上空盤旋了一遍,稍一躊躇,還是掠過了那些肥鵝。
“天地玄黃,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張,寒來暑往,秋收冬藏……”
一陣陣清脆童音的朗讀聲,從村莊中間一處非常明顯的房屋裡飄出來,說明顯,是因為不但那間房子是村裡最大的,而且也是唯一用石料和黑瓦建造而成。
紅翎雕聽到了那陣陣童音,沒有再猶豫,往那房子天井中央一棵巨大的老槐樹落下。
這是慶元國南部雞籠山腳下的一個普通村莊李家溝。
像這樣的村落在慶元國南部不知道還有多少,製式的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村民種上幾畝山田,茶葉,每月最隆重的日子也就是十裡八鄉趕個集,吃不飽,也餓不死。
就是那南七省綠林道上的總瓢把子也沒把爪子往這犄角旮旯的地方伸,除了幾個實在不入流的雜毛匪類偶爾還會過來打打野食,日子倒也還算平穩。
不過這普普通通的李家溝在雞籠山腳下方圓百裡名聲兒卻也算是頭一號,崢嶸響亮。
沒別的,李家溝有私塾。
千八百年兒過下來了,這雞籠山腳下的山民也隻是從百十裡外的蒲柳鎮見過一個六十幾歲的老童生,那也算是方圓百裡最有文化的人了,要再往遠了說,什麽秀才公,舉人老爺那就是和自己八竿子打不著,這輩子也隻能仰望的人物了。
直到兩年前李家溝出了個秀才。
這事轟動了李家溝附近的十裡八鄉,就是那百裡外的蒲柳鎮上公認最有文化的老童生方姓老者也專程趕來拜見過。
要知道這方圓百裡上一個考上功名的秀才已經是百多年前的事了,那將馬坑的山民如今說起百多年前的馬姓秀才祖宗還是一臉神氣活現的樣子。
更不得了的是,那馬秀才考上功名時已經四十六歲,而李家溝這個秀才公考上功名那年十六歲還未滿,弱冠之年未到,
正兒八經的少年得志。 這就是極了不得的事,馬秀才四十六歲才考上功名,一輩子也就隻能原地踏步了,李家溝這位少年秀才卻大大不同,他未及弱冠,潛力無限,將來不說進士及第,舉人卻是十之七八的,也難怪那蒲柳鎮的方老童生顛兒顛兒的第二天就登門造訪了。
李家祠堂兩年前剛剛翻新擴建過。
後廳供著祖宗牌位和家族宗譜,前廳改出一個長七八丈,寬三丈的長條大廳來,正牆上掛一大幅的夫子像,廳裡一溜的兩排槐木桌凳,上面坐著二十來個孩童,大的有十三四歲,最小的也就五六歲光景,每人手裡都拿著一卷竹簡,搖頭晃腦。
兩排桌椅中間負手站立著一名少年,骨骼還略有些纖細,眉目清秀,隻是眼睛略顯狹長,穿一件洗得青灰的棉袍子,雖然打了三四個補丁,衣服卻拉的很工整,發髻上包著一塊方巾,膚色略黃,在這春寒料峭的日子,筆直的站著。
“海鹹河淡,鱗潛羽翔,龍師火帝,鳥官人皇……”
他口中清緩的念著,聲音不大,卻十分清楚,音節清晰,這《千字文》他早就倒背如流,也不用看書,隻是一句句念下去,那些孩童則跟著朗讀。
天井上空撲啦啦一陣響動,一隻翅膀火紅的大雕落在大槐樹上。
李乾抬頭瞥了一眼槐樹上的大雕,唇角微彎,眼睛裡顯出一絲意外來,很快又收斂住,倒是下面的孩童,正是好奇貪玩的年紀,嘩動起來。
李乾微一皺眉,將背在身後的一把戒尺拿出來,往附近的桌子上敲了幾下:“肅靜!”
李乾聲音不大,卻自有一股讀書人的威嚴正氣在裡面。
下面吵鬧的孩童果然一個個收回頭,不敢再四處張望。
“始製文字,乃服衣裳,推位讓國,有虞陶唐……”
李乾繼續往下念,說也奇怪,那紅翎雕站在槐樹上也沒了動靜,隻是側著腦袋,一雙鋒利的眸子隨著李乾的走動微轉著。
念完了《千字文》,李乾又教授了幾篇《格物術數》,這才回到前面講師台上敲了敲小鍾:“下學了!”
李乾雖然辦了這個私塾教授學生,但李家溝畢竟是千百年來靠山吃水的山民,李家溝人可不奢望自己家的孩子也能取得功名,畢竟,李乾這樣的人李家溝幾百年來也就出了一個,用李家溝村長李二侉子說的,人家李乾那是文星轉世,你們這些人跟著沾點靈氣,識幾個大字,認幾個數,將來要能到蒲柳鎮或者更外邊的東陽縣城上找個給大戶人家管帳看門的活,那也就是天大的造化了,所以這些私塾的學生也就是天沒亮到祠堂跟李乾學上一兩個時辰,午前下了學還得給家裡乾活,七,八,十來歲的男孩子,在李家溝來說,也算小半個勞力了,沒有清清閑閑就能認書識字不乾活的好事。
“先生,給我們講個故事吧。”
“四哥兒,我要聽你說故事。”
“是啊,我也要聽,頭兩天說的那《畫皮》可嚇死我了。”
一下學,那些孩子們倒沒急著離去,而是湊到李乾坐的講台邊,下了學,他們也就沒那麽怕李幹了,畢竟李乾年紀也大不了幾歲,平時都是和和氣氣的四哥兒。
李乾笑了笑,也沒拒絕,從一旁的書簡堆裡小心翼翼的抽出一個黃布包,打開後,露出裡面一本蠟黃的紙質書來。
紙質書那是不得了的寶貝,李乾活了這十七年,讀過的紙質書一個巴掌就能數回來,這薄薄的小冊子,不說內容,就是紙張李乾全付家當也是買不起的。
這本書還是上次去蒲柳鎮方老家裡借書,頗覺有趣才順便借過來看幾天,拿來時方老臉上那一閃而過的肉疼表情也落在李乾眼裡。
方老這個六十余歲老童生的家裡藏書雖豐,紙質書卻也不過十幾二十冊,由此可見珍貴,雖說君子不奪人所好,不過書裡的故事都十分有趣新奇,讓李乾愛不釋手,也就顧不上儀禮先借來看上一番。
書冊封面上書著《山海志異》,聽方老說,這著述人董呈昀字號談齋先生,可是北方昌信國了不起的大儒,傳說其高齡二百余歲,是真正的活神仙。
李乾聽了心裡隻是發笑,這世上哪有活了兩百歲的人,聖人都說了子不語怪力亂神,神仙什麽的他一個讀書人是不肯信的。
不過這書倒有些野趣,專講些狐仙野鬼,才子佳人的故事,和曹夢陽的《青樓夢》一樣,在慶元國都是市面難見的雜書。
他挑了個白蛇的故事念起來。
故事說的是一個書生從賣蛇人手裡買了條白蛇,將她放歸山林,然後白蛇化成女子回來報恩,最後書生金榜高中,洞房花燭,大小登科的故事。
“白蛇報恩,連畜生都懂禮法,知道知恩圖報,這談齋先生是想諷刺什麽吧。”李乾略一思量,就隱隱把握談齋先生的意圖,腦子也是十分靈光,不是死讀書之人。
聽完故事,孩子們都散去了。
這時候李幹才站起來,緩步走到天井邊緣,負手抬頭看看樹梢上的金翎雕,撇了撇嘴角,譏笑道:“你這扁毛畜生跟我聽了兩年課,倒沒學會點聖人禮法出來。”
說罷,他搖搖頭,走進祠堂邊的一間小屋,出來時手中抓著一隻毛還未去盡的山雞,拋到天井中央。
金翎雕一聲暢快的尖叫,飛撲下來,鋒利的爪子和喙幾下就扯開那隻山雞,吃得血肉橫飛。
說起來,這金翎雕的命還真是李乾救下的,兩年前李乾剛考得秀才功名,這金翎雕就被村裡獵戶陳二狗抓到,還被當作稀罕物送給李乾做賀禮。
李乾見這大雕毛羽豔麗豐亮不似凡物,就留下了它的性命,等這大雕傷好就放回山林,此後隔三岔五這雕就會飛來,大多數時候就在槐樹上停著,聽李乾講課,李乾手頭要有多余的山貨也會扔些給這雕吃。
喂完老雕,李乾將一些重要書簡裝進一個布包裡,鎖上祠堂,往村東頭走去。
他的家就在村東頭,是兩間很普通的茅屋泥房,屋前圍著柵欄,放養幾隻家禽。
冬天剛走,簷角的冰棱還沒化盡,不住的滴著水,簷下的煙孔往外冒著炊煙,李乾推開柵欄門,朝屋內喊了一聲:“姆媽,我回來了。”
一名兩鬢有些斑白的婦人急忙走出來,伸手去接李乾身上的布包,拉著他往裡走:“四兒,天這麽冷,快進屋吧,我剛熬好粥,你趕緊喝點。”
李乾在他這一支脈同輩裡排行老四,倒不是他上面真有三個親兄弟。
婦人一邊幫李乾盛粥,一邊碎碎抱怨道:“這村裡也真是,這過兩月就是鄉考了,哪有那麽多時間應付那些伢兒,我得跟李二侉子說說,趕明兒你別去私塾教學了,安心在家念書,你要是考上了舉人,也是給咱整個李家村光宗耀祖了不是……”
李乾“恩恩”的應著,接過粥碗,大口的喝起來,僵得發硬的骨髓也漸漸的暖和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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