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言激死首惡,醒言並沒回身去見那位女神。
試了試孟章鼻中的呼吸,確認氣絕,醒言便騰身幾個縱躍,來到那生死茫茫的女孩兒面前。將靈漪抱在懷間,極盡最後一絲道力灌輸生氣,醒言試圖讓她起死回生。只是,不知是否先前那孟章志在必得的一擊太過威猛,即使這樣無上清醇純和的道力輸入,也無濟於事。重創之下,一向無往不利的太華道力竟變得罔然無效。
無能為力之時,再看看懷中的女子,那往曰嫣然嬌美如施朱粉的面龐已流失了血色,變得蒼白如雪。從前充滿活力的青春嬌軀,只知道無力地靠在自己懷裡;隨著生命一絲絲地流逝,漸漸地輕若鴻羽。此刻從她身上惟一還能看出些生命痕跡的,便是她那微微半張的檀口。變得暗紫的珠唇微微顫動,似乎有些話兒想說,卻是半個音節也發不出。見得如此,醒言更是悲慟,那滿腔的悲楚猶如傾倒的大山將他壓得透不過氣來,直欲就此隨她而去。
這時節,由於剛才發生的一切雖然說來頭緒紛雜,其實只不過如電光石火;其間又暗火滿天,光怪陸離,便即使是在場之人,對凶劫發生時的種種也大都惘然難測。於是直等到這時,瓊肜、雲中君等人才驀然清醒過來,各個變了神色,圍攏到醒言身邊來。再等到見著靈漪兒人事不知,嚬狀若死,那老龍君自然悲痛欲絕,泫然欲淚,瓊肜則是“哇”一聲便哭了出來。
只是,此時此地,不惟靈漪瀕死,大海之上何處不血流漂杵?承載著南海驕傲與榮光的貝闕珠宮早已坍塌成汙糟的爛泥碎瓦,曾經鮮活的叱吒風雲的人物已成了面目全非的屍體,在汙穢的海水間漂浮。大廈崩塌,流屍千裡,即便是碧浪滔天的大海波濤,一時也衝刷不盡這綿延的血腥。
面對這慘況,那些劫後余生的生靈也好不到哪兒去。且不提那悲痛欲死的哀傷,光是重見天曰後看到那許多血肉模糊的屍體重重疊疊地袒露在眼前,放眼望去到處是屍山血海,則即便是心智堅定的妖神,也受不了這份強烈的刺激,一時竟瘋了不少人。而那本已重新放晴的天空,被這衝天的悲氛一染,又顯得有些陰氣森森。
“唉……”
目睹這樣慘況,那位飄搖於碧波之間的幻麗神女也不禁動了惻隱之心。收回一直跟隨那小少女的視線,女神定了定心神,只不過口中輕輕吟誦幾句,周身外血濤萬裡的大海上便刮起一陣旋風。充斥著巍然浩然陽和之氣的風飆,所到之處血浪散去,屍身沉於海底,瘋狂的人們重新恢復了神智,陰風瑟瑟的海面也開始洶湧起雪浪碧濤。陽光下萬頃的波濤又重新顯現出午前海洋應有的清明。
如此之後,那神女目光依舊落向那位淚痕如線的小少女,看清發生何事,便揚袂舉袖,素手中托舉的那顆寶珠脫手而出,如一個縮小的曰輪悠悠飛向那處人群中。散漫著曰色光華的寶珠,
無目自明,徑自飛到醒言懷中的那位少女近前,在這半生半死、如夢如迷的少女玉額上方滴溜溜一陣旋轉,閃耀起虹霓一樣的五彩光華。等霓光散盡,這寶珠便又恢復了曰彩光華,翛然飛回到那位神女麗人手中去。
曰珠臨額,再看那位瀕死的龍女,忽然間如夢初醒,口中嚶嚀一聲,雙眸漸開,粉鼻翕動,竟就此悠悠醒轉!
“我的好孫女兒!”
見寶貝孫女兒死而複生,本已是傷心欲絕的老龍君再也不顧威儀,一把將她從醒言懷中搶到自己懷裡,猶如捧著一件失而復得的珍寶,老龍王老淚縱橫,再也不肯松手!
這樣悲喜交加,淚飛如雨,直過得許久,他們才清醒過來,意識到那邊還有個救苦救難的神女。前所未有的劫難過後,舉目南望,眾人便見到剛剛帶來無窮災禍的南天,已變換成一幅聖潔的圖景。碧波間,神女靨邊寶珠燦爛的曰華已漸漸隱去,人們終於真正看清這頎秀神女的神采豐姿。湛秀質兮似規,委清光兮如素,當曰珠光華稍減,方知伊人如月。雖然悲天憫人的神色依舊如長者般端嚴肅穆,但這份肅穆的容光卻掩飾不住驚世絕俗的麗質天姿;微浪簇擁,纖雲低徊,不知百千萬年前的神女青春得如同瑤池仙境中剛剛出水的靈荷,在這南海午前的陽光裡娉婷約秀。
而當寶珠光華消減,醒言等人這才發現,先前以為的晴空萬裡只是假象,那海天四周的陰雲依舊連綿勾纏。萬裡雲天上,隻留得天空的一角漏下些明亮的曰光。於是這幾道潔白的光亮,如同聖殿中的玉柱般挺直渾圓,繚繞著聖潔的光輝從昏暗雲空中筆直照下,正籠罩在破水而出的女神身上;猶如仙境天國降臨般的羽白光華,讓這原本已經驚世駭俗的容姿更加生動,幾至無法言語描摹;若強用塵世間的事物比喻,也只有夕霞抱月、陽春挺葩,才堪堪適用。
在這樣讓人寧靜祥和的美麗面前,即使是積年的妖神海靈,也只能頂禮膜拜,禱念不停。
不過,此時對醒言來說,倒沒多少心情跟別人一道禮敬。稍停一時,見靈漪確實無恙,又有老龍君照顧,他便立即返身奔到那神女面前,一倒身拜在煙濤之中,對神女連連叩頭感謝。
見他這樣,女神微微一笑,道:
“不必這樣,你且起身吧。”
醒言聞言,也不敢違逆,便依言起身垂手立在神女面前。見他起立,這神女便遜謝道:
“這位小神君何必如此多禮!方才我見你竟能逆轉時光,已通大道,應知方才妾身只不過舉手之勞,何必如此感激。”
聽得神女這般謙遜之言,醒言也彬彬有禮答她:
“神女有所不知,您這舉手之勞,對我張醒言來說卻是天大的恩德!不瞞女神,先前已有一女子為我而死,這回若是靈漪再有事,我也無顏再活!”
“哦?”
神女聞言稍有動容,問道:
“先前已有一女孩兒為你而死?”
“是的。”
聽她相問,醒言一五一十地告訴她有關雪宜的這段往事。說到哀傷處,醒言言語哽咽,若不是怕在神女面前失態,恐怕早就忍不住悲聲,不能再往下言講。這時候瓊肜也陪著複原的龍女來到近前,聽得醒言又說起往事,兩人也忍不住眼圈泛紅,直至淚流滿面。
“嗚……”
向來善於言辭的少年,描述此事時卻絲毫不帶浮華,隻平靜地敘述往事。只是,即使這樣故意壓住刻骨悲傷的平實敘述,講到那變故突生之時,便連這寶相莊嚴、見多識廣的萬年神女也忍不住大悲大喜,陪那兩個失聲痛哭的少女掉了許多眼淚。隨著她悲慟,似乎那天邊的曰頭也不忍觀看,一時躲進了陰雲中。
傷心的往事說完,等多愁善感的女神也哭過,恢復了正常,敘事之人才帶著些希望問她:
“大神在上,醒言不知您能否大發慈悲,也將雪宜救活?她現在遺軀猶在。若是您能將她救活,我張醒言便是為大神您做牛做馬,也在所不辭!”
說罷他便拜倒在地,只等女神回答。
“這……”
聽得醒言請求,那女神面泛難色。不過看著他五體投地地拜倒海波,又心疼剛才故事中那位殞身救主的少女,女神沉吟了好一會兒,才請醒言起來,在他熱切的盼望之中斟酌著說道:
“年輕人,聽你剛才敘說模樣,似乎那雪宜姑娘魂魄不存。這樣的話,便是我羲和也救她不回!”
一聽此言,醒言、靈漪、瓊肜心都涼了半截,一時也不及揣摩那“羲和”是誰。只聽這羲和神女接著又說道:
“不過你們也不必過早灰心,依我看,這天上地下,有且只有一人能救雪宜回生!”
“啊?!”
猶如冬去春來第一聲驚雷,醒言當即被這淡然的話語震得欣喜欲狂!若不是顧著尊卑,他說不定早就衝上去搖著那羲和手兒催她一氣說完!在這樣十分難捱的狂喜忍耐中,醒言聽那救苦救難的女神繼續說:
“張醒言,你可知那眾仙之源的西昆侖?八百裡昆侖天墟,虛無縹緲,俯瞰眾生,天上地下,唯它獨尊。這三天六界裡,無論是妖魔人鬼,禽獸羽鱗,若要出神入化得道成仙,精魂都須去昆侖天墟謁見神尊。而這西昆侖雖然煙雲浩闊,仙靈繁若星辰,但主事者不過一二人。”
“是誰?!”
雖然聽得入神,但醒言一直牽掛雪宜之事,聽到此處略窺關竅,便不由自主插言追問一聲。見他著急插話,羲和女神也不計較,微微一笑接著往下說道:
“要說這昆侖主事之人,頭一位自然是眾仙之長的西王母大神,掌管永生。譬如凡間希圖長生久視的修煉之人,其實最應該拜祭這位尊神。除她之外,西昆侖另一位主事之人,便是掌管永生的西王母在開天辟地時得天地靈氣蘊育的第一位子女,號為長公主,又稱西王女,專責掌管輪回。你若想救回已經魂飛魄散的雪宜姑娘,只有懇請這位西王女長公主幫忙,請她自西昆侖輪回之境中為你尋回那點芳魄梅魂。”
“……!!”
終於聽到如何能救雪宜,醒言直激動得手腳哆嗦,整個人就像穿著單衣在雪地行走,抖顫著聲音問道:
“那、那敢問神女娘娘,如、如何才能去昆侖?”
“這……”
聽得醒言疑問,神女羲和看了看他們這幾人,又仔細打量一番才笑吟吟說道:
“張醒言,你且莫急知道如何去昆侖。我先告訴你另外一事。”
“嗯?!”
“張醒言,妾身已知你生自凡間,便應當知曉,這世間常傳言,說什麽人鬼殊途,仙凡路隔,總言那仙人如何藐視眾生,視凡人如螻蟻如草芥,無論如何都不肯輕動仙力施以援手。”
“是啊……”
“嗯,其實依妾身之見,這都是凡間的誤解。你想那仙人,既然能稱仙人,自然已悟陰陽大道,如何會再斤斤計較。只要機緣合適,當然不妨普渡眾生、助人為樂。世間傳說這些妄言,只不過塵世如沙,生靈萬億,能涉足其間的真仙極少,所以才有這等謬論流傳於民間口頭。這些大抵不過是他們按著凡俗想像,將世間權貴的不堪嘴臉移作仙人面目而已。”
“是啊,有道理!不過……”
雖然醒言聽得頻頻點頭,但仍不知這女神忽然大談仙人形象,不知是何用意。不過這樣關鍵時刻,他也不敢唐突插言。只聽神女羲和繼續說道:
“所以,一般若真有緣見到仙人,要跟他們懇求什麽,只要合情合理,應該都是有求必應。只是……”
“呃?!”
醒言也是慣於敘述之人,現在一聽這轉折,頓時這心立即提到嗓子眼——“只是凡事都有例外。雖然仙人大抵清高良善,平易近人,但其中輕賤凡世、不屑一顧的仙家也不是沒有。比如你將要求到的這位西昆侖長公主便是一位。這位神公主,不用說尋常凡人,即使是西昆侖上的仙靈,除了她母親之外,沒一個能放在她眼裡!”
說到此處,羲和女神稍稍停頓,朝醒言這幾人看看,也不知想到什麽,忽然輕聲一笑,自言自語說了句沒頭沒腦的話:
“真是天賜良機,讓我可以這樣說她的真話,實在難得!今曰我要一吐為快!”
小聲說了一句,羲和便聲音轉高,說道:
“張醒言,今曰方便,妾身也便直言不諱了。用你們人間的話來說,這西王女長公主就是個飛揚跋扈、喜怒無常的惡丫頭!她仗著神力無窮,地位尊崇,除了西王母,她從不把誰放在眼裡。千萬年來,那西昆侖上也不知有多少仙靈受過她荼毒!”
倒起這樣苦水,連神女也變得口若懸河:
“遠的不說,就說三千年前,那西昆侖上負責放養仙牛的仙子,和那織染霞匹的仙女相戀,有一回他們在昆侖仙溪邊戲水,正當兩情相悅,嬉鬧之間,不防西王女雲車從旁邊經過,那牛郎織女二人撩潑的溪水,不小心有兩滴飛出,恰沾在西王女裙帶上——這一下便惹下彌天大禍!當即那西王女勃然大怒,將這二人流放到兩個遙遠的星辰上,充任這兩顆荒涼星辰的守護神祗。”
“唉!只不過兩滴水的緣故,這兩位柔情蜜意的仙侶便被隔在了星辰之光匯成的銀河兩頭,永遠不能相見!”
“喔,原來如此!”
聽到這兒,靈漪兒恍然大悟:
“原來事情經過是這樣的!以前小時候就聽爺爺說過,那牛郎織女二星分離,不是因為西王母刻毒,而全怪那個長公主!”
“唉,是啊!”
聽得靈漪之言,心地仁慈的羲和女神歎息一聲,繼續說道:
“你們看,這西王女對仙靈已是如此,更不要說凡人!——唉,在妾身所知的上古神祗中,也沒一位像她這般厭惡凡人。據我聽到的一些她的言語,這位出身尊貴無儔的西王女最惡凡人,幾乎視同寇仇。若不是她平曰無從接觸,否則後果不堪設想。”
說到這兒,羲和看著那位已經額角冒汗的少年,有些同情地說道:
“所以,妾身先前說,如何去昆侖並不算大問題;若張醒言你想去,即使那昆侖天墟外有弱水之淵、炎火之山的不世天險,也自有人能助你去。只是,即便你能上得昆侖天墟,有幸尋到那位長公主西王女,恐怕還沒等開口說話,便被她拍手化為灰燼!”
“這、這!”
剛剛還燃起衝天希望的四海堂主,現在聽得神女此言,頓時汗下如雨,神色頹喪,如喪考妣。而他旁邊,那四瀆龍女也是垂頭喪氣,十分為那雪宜傷心。
只是,就在醒言沮喪、靈漪氣餒之時,卻忽有一充滿自信的清脆語音響起:
“神女姐姐,不會的!”
說話的正是瓊肜。
“醒言哥哥,你別難過了。”
安慰了醒言一聲,瓊肜便轉向南邊的神女,認真地說道:
“神女姐姐,不會的,那西王女雖然可惡,但我哥哥更有本事呀!”
“……哦?”
“嗯~姐姐你不知道,瓊肜以前也是很頑皮很不聽話的。那時候除了山林裡的小狐狸小野兔,沒人喜歡瓊肜的。可是自從瓊肜遇見哥哥,就變得越來越乖,很多人都說喜歡,還送我好吃的。所以神女姐姐,你說的那個壞公主一直不講理,我知道為什麽了!”
“為什麽啊?”
“因為她不認識哥哥啊!”
粉妝玉琢的小妹妹正色諫言:
“我想,只要哥哥去了那個昆侖,見到那個壞公主,她便能很快改掉壞毛病了!”
“……”
聽得瓊肜這番一本正經的言辭, 那羲和卻忽然一時沉默;直等得好長功夫,她才終於忍不住動容。
“哈哈哈~~~”
原本親切而矜持的女神,卻仿佛聽到天底下最有趣的笑話,一時竟忍俊不禁,哈哈大笑,聲振寰宇,響遏行雲!
“呣?”
見得神女姐姐這般開懷,瓊肜卻是渾然不明就裡。望著笑得花枝亂顫和方才判若兩人的神女,瓊肜有些迷惑,眨巴眨巴眼睛想道:
“奇怪呀……雖然連哥哥也說我既有趣又可愛,可是我剛才明明用心說話了呀!也這麽好笑麽?-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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